《等待的唐·吉诃德》红花

4、第 四 章 王 子

　　方瑀盯着最前面的那扇门，顺着走廊前行。
　　走廊是这样长，这样直。
　　夕阳刚刚好落到走廊的尽头里，发红的眼光顺着走廊直直地照进来，把一切都包裹在雾一样的淡红里。包括那扇门，这使它看起来仿佛在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方瑀漠然地走在这红光里。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很久，从来也永远不会有变化。

　　她又开始想那个她每天走到这里都会想的问题。
　　今天的答案肯定还是一样。

　　她跟在海玉后面走到那扇“到不了”的门面前。

　　“奶奶，我们回来了。”海玉像往常一样笑着进去。
　　唐羽衣抬起头，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慈爱的笑，然后她们像往常一样微笑着问答。
　　方瑀站在门里一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不轻不重地也喊一声：“奶奶。”
　　唐羽衣发出像“嗯”或“哦”一类的答应声，眼睛往这个方向擦了一圈，却没落到她的身上。点点头。

　　今天还是没有。
　　方瑀得到了答案，也就不再说什么。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下午有一个方氏与“倪氏”机构共同主办的慈善舞会。
　　方瑀把家里人为她准备的行头穿戴好，经过镜子旁都懒得照一照，直接开门下楼。
　　走到楼梯拐角已经看到站在厅里的海玉。
　　穿小礼服的海玉实在漂亮 。
　　长而亮的头发用珍珠夹子在头上固定一下，轻柔地散在颊边，脸庞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光辉。
　　方瑀微笑，又无意识地叹口气。
　　海玉是天生的公主。

　　这个露天会场宽阔优美、设备齐全。
　　方云高夫妇和倪家夫妇等人早已到场招待宾客，唐羽衣一行迟一步到达。

　　刚进门就见倪家兄弟俩在入口处当迎宾小弟，接引来客以及为宾客们配带一些标志性的饰品。

　　倪棠笑着迎过来，把一朵压金兰花别在唐羽衣衣襟上，转过头：“年轻小姐是戴花冠的，我们专门为你们俩留了最漂亮的。”一面说一面从台子下拿出一个百合花冠戴到海玉头上。
　　“果然很相配。我们眼光不错吧？”
　　倪棠又翻找了一通，没有结果。
　　“咦？倪东，看到那个丁香的没有？”
　　“你刚才不是放在那边的台子上吗。”
　　“对啊。”倪棠走过去。

　　“哎呀！糟了。”他从地上拣起一个踩扁了的花冠，“怎么弄成这样了？”
　　“算了，我不想戴花冠，怪麻烦的。”方瑀挥挥手，看了看倪棠又道，“这个也很好看。”说完随手拿起一个戴上走开。
　　走过倪东旁边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把那花冠扯了下来。
　　“难看。你就没有一点配色观念啊？”
　　方瑀愣了愣，默不做声地看回去。
　　倪东顺手从旁边的大花瓶里抽出一根丰润的枝条，用金属扣随便地结成环，丢到她头上。
　　“还不如这个，至少颜色相称。”
　　说完回过头不再理会她了。

　　唐羽衣走开去，和来宾应酬。海玉也捎上方瑀和熟识的人聊着天。
　　旁听了一会儿，方瑀却觉得无趣，找个借口溜了。

　　唐羽衣和几个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睛不知不觉飘开去，在方海玉和方云高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正在场边转悠的方瑀身上。
　　老实说，方瑀也算清秀可人，现在这副打扮其实怪可爱的，但她身上的黯淡掩盖了这一切。　　唐羽衣不由地想：她这种黯淡无光的神态究竟是从何而来？她原来好象不是这样的。虽然寡言，但她的眼神总沉静得让人惊讶甚至害怕，漠然的表情下好象藏着很多东西。现在的她却老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眼睛也变得茫然、空洞。她是在什么时候从那个奇异的小怪物变成了一个平庸怯懦的女孩儿呢？
　　唐羽衣还在胡思乱想，忽然察觉方瑀有要看过来的迹象，马上收回眼光投到别处，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方瑀下意识向唐羽衣那边看去，又转回来看着前面的地板，擦着地拖拖地踱了几遍后她也腻味了，自觉站在这儿很突兀，便慢慢往边上人少的地方移动。
　　这时，舞会开始了，四周热闹起来。

　　很不错的舞会，尤其是食物很不错。
　　方瑀站在角落里人烟罕至的一张餐桌前，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拿了个餐盘，尽量往盘里划拉，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狼吞虎咽。
　　好吃，但她并不饿，可她就想这样畅快地大吃一顿。
　　她把意大利面缠在香肠上往嘴里塞，一面伸手去抓炸鸡腿，正要咬下去，突然瞄到一个侍应端着盘子走来。她飞快地把手连同鸡腿藏到桌下，硬邦邦地坐正。
　　侍应走来，看看桌上的空盘子，狐疑地看她一眼。
　　方瑀一动不动，憋到气急，直到那侍应放下菜，收了空盘子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

　　新上了一盘法国蜗牛之类的东西，方瑀没去细细分辨，划一大勺到盘里，但那又圆又硬的家伙却很不好对付，弄了半天就是吃不到嘴里。心里急了，用叉子用力一插，再一滑，那玩意儿便带着汤汁自由翱翔起来。
　　方瑀本能地伸手去接。
　　没接到。
　　并且同时实验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桌边的一溜儿水果拼盘全部飞翔了。
　　天女散花，落到地板上，发出乒乓、咔嚓、噗噗......各种各样的声响。
　　她呆立了数秒钟，紧张地四顾。
　　幸亏是高强度玻璃的盘子，还不至于“岁岁平安”、遍地开花。
　　幸亏音乐声很大。
　　幸亏这里很偏远。

　　她吐了吐舌头，把那些面目全非的水果乱七八糟堆回盘里，把那蜗牛状物体踹到桌下，蹲在哪儿，拍拍手，完工。
　　她轻松地一转头，狠狠吓了一跳！

　　倪东端个盘子靠在后面的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天！
　　方瑀脸上红黄蓝三原色交替出现，愣了半晌，心中一个念头：跑！
　　身体迅速遵从大脑指令，站起准备起跑，可刚达到半蹲状态，就觉腰上一紧。看来是后腰那一堆复杂的装饰品被什么挂住了，刚才一拉已经绷得死紧。方瑀慌了，一动就听到轻轻的“嘶”的一声。她一惊，立刻静止。再拉怕要糗大了，蹲回去又难看，一时左右为难，保持那古怪的半蹲起跑Pose 。

　　丢脸！丢脸！丢脸！
　　丢脸其实也没什么，她已经比较习惯了，但是不要赶到一起来好不好？尤其是还有那么个长相不善、皮笑肉不笑的人在一边盯着，真是天灾人祸。
　　方瑀的头都烧得糊里糊涂了，尴尬地反手去解，但越急越糟，半天不得其法。

　　倪东确实是没有丝毫绅士风度的，居然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然后放下盘子笑吟吟地走过来。
　　方瑀连脚都硬得失去知觉了，看着他慢慢走来，脑袋持续升温，眼看要冲破水银计上限。

　　倪东终于走拢了，做了一个很虚伪的绅士动作：“May I ?”
　　一面止不住笑地在她背后弯下腰来 . . . . . .
　　方瑀脑中一片空白 . . . . . .
　　一万年那么久，突的感觉后腰一松，即刻敏捷地一窜而逃。
　　背后的笑声又响起来，这让她加快逃窜速度，头也不敢回。

　　面前地板上突然出现一双鞋！
　　她急刹车，脸已经几乎埋进了那人的怀里。
　　她面红耳赤地抬眼一瞄，脸上再次大火燎原。
　　“你在舞场边练百米跑？”倪棠低头微笑地看着她。
　　方瑀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倪棠又笑，用和煦的眼光看她：“小姐怎能一个人在场边遛达？赏脸跳个舞吧。”一面说一面绅士地欠着身向她伸出手来。
　　方瑀茫然呆立。
　　倪棠一笑，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把她带进舞池里。

　　方瑀的脑袋空白了，一只手极其拘束地搁在倪棠肩上，另一只却无处可放。
　　但倪棠的温柔神态终于使她放松起来。
　　倪棠那么温和地拥着她，轻柔的动作让她着了迷。
　　他笑着说了些么，但她都听不懂。只觉得那些音节听来就是一种享受，使人沉醉于单纯的“听”而来不及去理解话里的意思了。

　　倪棠连问了几次得不到回答，看看舞伴儿那一脸呆相，笑笑，不再说话了。
　　这些方瑀完全意识不到，她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
　　她想起那个坐在钢琴前的小女孩子对舒曼说的话：“等我长大，在这之前千万不要爱上别人。”
　　可惜她同样的话她是不敢讲的。
　　但她想她是喜欢上这个男孩子了——这个男人。

　　和王子共舞的灰姑娘至少是美丽的，还有优美的舞姿。
　　她却不美丽，而且跳了几分钟的舞，踩倪棠的脚的次数已经要以十位计。
　　她不是真的灰姑娘，但重要的是面前的王子是真的。不仅英俊，而且有初夏太阳般的笑和语调。她开始希望着个人肯等她长大了。
　　然而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她从倪棠的肩膀看过去猛然看见了舞场边上的倪东，这把她从梦境里吓醒了。

　　她怕他。
　　为什么怕他呢？
　　他好像太聪明了，使她觉得会被他揭穿，要出丑，要被他嘲笑。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她会栽在他手里。
　　这感觉很不好。但倪东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恶意的笑笑就掉开头去了。她却还是心慌，缩回倪棠面前。
　　倪棠是安全无害的，他让人温暖。

　　“将来我要喜欢他。”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