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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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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夏日,阳光暴烈,炙烤着漠外的广袤土地。
然而北夏皇宫的御园,却被大片浓密的绿荫覆盖。北方的建筑线条粗犷,简洁有力,连这御花园,也没有太过繁复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只有一望无边的绿海。
绿树一角的阴影下,支了一个箭垛子,靶面上没涂红心,反倒挂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皮,似乎是一张人脸的模样。
“咚”的一声,一只金箭横空飞出,贴着面皮边缘,狠狠扎进了那张皮的正上方。
“飕飕飕——”又是数枝金箭,接二连三的射出,密密麻麻围着那张面皮扎了整整一圈,却没有一枝落在面皮上。
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箭杆上,金箭熠熠生辉。
轩辕宸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却始终不发。
一片树叶悠悠坠落,飘飘荡荡的在半空飞舞。
轩辕宸眯起了眼睛,箭尖对准树叶。
“飕”的一声,利箭破空,挟着风声穿透树叶,余势未衰,顶着树叶,深深的钉在了那张脸皮上形似嘴唇的地方,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昂首斜睨着靶心的人面,轩辕宸收了弓,上前将面皮粗暴的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切齿痛恨的事情,轩辕宸眉头一锁,将那面皮捏的死紧,过了片刻,神情忽而又邪魅起来,捧起那张面皮,温柔展平了,贴在唇上轻吻。
这张人皮面具,是属于那个人的。
是那个在沙漠里和他患难与共,却又屡次毒害他的美人。
与那人分手的那一晚,他特意将那人的面具保留了下来,时时带在身边,让自己记住这人曾经怎样陷害过他。
轩辕宸冷笑着抚摸自己的肩膀,肩上被那人咬过的伤口结了痂,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烙印在轩辕宸身上,让他永远也抹不去对那人的痛恨以及……思念。
“皇上!”
侍卫长隔了老远跪下,向这边禀奏:“南边传来的消息,周朝怀南公主一行已达益州,周云朗说,很快就将金缕衣奉上。”
轩辕宸点点头,挥手让侍卫退下。
金-缕-衣!
咬牙切齿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轩辕宸再度握紧面皮,一脸势在必得。
落英缤纷,渌水溶溶,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片水色山光,满目相思断肠。
船行水上,随波南下,进益州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仲夏了。
再过一两日,就到边境荆关了,离别在即,缕衣和林瑾的心中,都是一番苦涩。
太阳高悬在头顶,缕衣一身便袍,独自站在船头,望着脚下滚滚逝去的江水出神。两岸烟柳柔柔的伸展开枝条,随风轻摆,像极了情人分别前的挽留。
缕衣想起了霄山竹林,山色如黛。林瑾白衣翩翩,倚竹而坐,清歌婉转,顾盼风流。
御柳街上,新柳绽绿,桃花漫天,林瑾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只愿与他天长地久…………
………………
数声鹈鶘,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目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
林瑾的歌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这个聪颖明丽的少女,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缕衣阴霾已久的心房。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林瑾的爱情让缕衣忘却满腹仇恨,缕衣总是贪恋那点温暖的柔光,不愿放弃。可惜强权之下,终究无可奈何。
缕衣不是林瑾,可以痛痛快快放弃一切,只愿与爱人相伴天涯。
所以,他只能放弃林瑾。
绿水漪漪,心自长戚。
缕衣黯然轻叹,回身,举步欲行,眼前却猛地一花,与一团绿影撞个满怀。强大的冲力逼的缕衣后退了几步才收住脚,待他站住,已经到了船舷边缘。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伤着你吧?”
还不等缕衣开口责问,撞他的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伸手要扶他。
缕衣抬手一拨,将那人伸过来的手挡住。那人一讪,讷讷收回手去。
今日缕衣本来心情不好,此际眉色越发阴冷,抬头打量撞了他的人。
眼前是个明艳俊俏的少女,修眉俊眼,神采焕然。长发随意披在脑后,头上带着一个用柳条和嫩黄嫩黄的野花编成的花环,手里捧着一大把新采的野花,金黄夺目。少女穿着浅绿窄袖的薄杉,翠色掐丝的长裙。江风轻拂,吹的少女衣袖随风摇摆,袖上滚边的蝴蝶翩翩起舞,飘然欲飞。
“哎呀呀,你站船舷边上干什么,快过来,那里危险!”
少女本来低着头,见缕衣总不说话,却有股无形的寒意渐渐弥散开来,不由抬头一瞥,看见缕衣所处的地方,又大呼小叫起来。这回也不管缕衣怎么想,跑过来硬把缕衣拉到甲板中间才松手。缕衣本想推开她,却察觉到这个少女力气奇大,心中存疑,就没再推拒,任由他扯着自己。
看缕衣已经没危险了,少女松口气,理了理自己手中的花束,抹净额上的汗,又把撞的有些歪斜的花环扶正了,才轻拍胸脯笑道:“还好还好,没把给公主的花弄乱了。”
“你是公主的侍女?”
缕衣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那莽撞的女子。
“…………”
少女没说话,缕衣看她一眼,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视线交错,少女的眼睛晶亮晶亮,仿佛头顶上的太阳。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雁荡山上的日月石一样,会变出各种各样的色彩,可是仔细一瞧,却又只有黑色。”
缕衣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他并不喜欢有人赞颂他的容貌,哪怕只是露出面具的一小部分。
“回答我的问题。”缕衣冷冷命令那个女子。
少女撇撇嘴:“你真凶,我不是公主的侍女啦!”
“那你是何人?怎么混上船队的?”
除了林瑾和几个侍女,船上再没有别的女眷。侍女都归随行护驾的侍卫长管,缕衣记不大清楚都有些什么人了。本以为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是那几个侍女之一,可听她说不是,缕衣观她言行,不像是刺客之流,却也不敢大意,厉声喝问。
少女被缕衣声色俱厉的模样吓的抖了一抖,可也仅此而已。换了寻常的女子,恐怕早被缕衣吓晕了。缕衣越发断定少女来历不一般。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正当缕衣喝问那少女时,却另外有个披着甲胄的男子从楼船的另一侧甲板上匆忙步出,赶到缕衣跟前双膝跪地,口称:“铁血卫校尉卫彰,见过统领大人。”
缕衣挑挑眉:“卫彰?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哪一营的?”
卫彰叩头道:“大人忘了,大人在朔州练兵时,属下只是个下等士兵,承蒙大人提拔,属下才能进入铁血卫,混成今天这样。大人的恩德,属下没齿难忘。”
缕衣想了起来,组建铁血卫之初,他曾让手下的士兵攒射他的爱马,训练属下绝对服从。这个卫彰,就因为训练中表现良好,被他破格提拔起来,后来又带到京城。这次想必是得了重用,派他来护送船队。
点了点头,缕衣问卫彰:“你来阻我,可是认得这女子?”
卫彰叩头不止,顺便呵斥此时呆楞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少女:“阿璃,还不快跪下,给大人赔罪!”
“大人?”少女茫然的看着卫彰。
“他就是金统领。”
少女“啊”了一声,终于乖乖跪下,眼睛却不离缕衣,小声嘟囔:“原以为如何威猛呢,谁料生的这样……”
“阿璃!”
卫彰打断了少女呓语,转向缕衣:“大人开恩,这女子是属下的小妹卫璃,自幼被异人带往雁荡山习武,数年未见,无人管教,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你妹妹?那她跑到公主的船上来,又是怎么回事?”
卫彰的声音有些轻颤:“大人容禀。小妹前些日子出了师,听说属下在京城供职,就来寻属下。正赶上属下率人护送公主,小妹无知,竟追到船上来。属下欲待遣她回去,恰巧碰见公主。公主见小妹学了点武艺,又有几把蛮力,甚是喜欢,便留小妹在身边伺候。属下未曾教好小妹,是属下的过失,属下甘愿领罚,还望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小妹。”
“瑾儿的人哪……”缕衣瞥了还在看他的卫璃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丢给卫彰一句严加管教,转身走了。
卫彰见缕衣走远了,长出了口气,回头对卫璃道:“你真是胆大妄为,真得罪了大人,有我好果子吃。以后不许如此莽撞,听见了没有?”
卫璃却看着缕衣的背影,喃喃道:“哥,这人真是你说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我总觉得他就跟山里的日月石一样,看起来很坚硬,可是非常容易碎呐…………”
斜阳将暮,日光映入水中,波纹荡漾,江水一半泛着清冷的色泽,另一半却红的如同燃烧起来。仲夏的傍晚,暑气逐渐退去,一团团的花簇在岸边沐浴着微薄的日光,虽然离得远,却仿佛有一种暗香,在空气中飘荡回旋。
缕衣站在林瑾的房门前,静静看着林瑾斜倚窗栏,一脸严肃,不知在摆弄什么。江风撩起青丝,几绺落在她的额前,挡住了眼睛,她也没有伸手拨开。
待缕衣回神的时候,听见了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在船板上了,继而屋内响起了林瑾的低吟:
…………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
缕衣叹了口气,终于推门而入。
“公主。”
一阵沉黯的铃铛声响,林瑾缓缓回头,看见缕衣,呼吸微微一滞,眼圈却红了。
看着林瑾这副模样,缕衣心中隐约作痛。
“明天下午……就到荆关了。”
林瑾点点头,沉默的看着缕衣。她身后的花瓶里插着灿黄的油菜花,明亮的颜色衬的林瑾越发憔悴不堪。
缕衣上前几步,想伸手将林瑾额前的乱发抚平,可是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去。
不能拥有的,缕衣只能果断放弃,不会再留恋着纠缠不清。待他有足够的力量守护时,再去攫取也不迟。
所以缕衣垂下头,又后退了一步,保持与林瑾的距离,岂料却恰好踩在什么东西上。缕衣低头一看,地上横卧的,是几枚普通的垂拱通宝。
原来刚才林瑾在占卜。
林瑾抬头看他一眼,突然使劲扑上来,紧紧的搂住了缕衣的脖子。
“缕衣,若是我死了,你会如何?”
缕衣轻愕,笑道:“公主,怎么说起这么不吉的话来了?”
林瑾摇摇头:“缕衣,叫我瑾儿。”顿了顿,林瑾极为郑重的开口“要是我们都身陷不测,我们一起死去,可好?”
缕衣推开了林瑾,走到桌案前,抽出半副丝帛,笔走龙蛇,提上一首古诗: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嘱彼佳人,被我衣缁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勿用针砧,无隙无疵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彼山之阴,深林荒址
冬寻毡毯,老雀燕子
雪覆四野,高山迟滞
眠而不觉,寒笳清嘶
嘱彼佳人,营我家室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良田所修,大海之坻
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彼山之阴,叶疏苔蚀
涤我孤冢,珠泪渐渍
惜我长剑,日日拂拭
寂而不觉,寒笳长嘶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
林瑾跟在缕衣身后,看着丝帛上未干的墨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从身后搂住了缕衣的腰,将脸轻轻贴在缕衣挺拔的后背上,重复着帛书中的字句:“敛之集之,勿弃勿失;伊人犹在,唯我相誓;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缕衣回转身来,反握住了林瑾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的承诺:“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记着了:敛之集之,勿弃勿失;伊人犹在,唯我相誓。你要为我活着,等我来接你的那一天!”
林瑾泪流满面,却含着笑重重点头:“我会一直记着的。”
缕衣握着林瑾的手收紧了。
林瑾抬起头,深深望进缕衣的眼里:“缕衣,此行千万小心,我刚刚起了金钱卦,卦上说此行……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