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春》吾本善良

3、七公主

　　小镇西北角上有一户宅院，高墙深户，朱漆大门上挂着一扇硕大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观云别庄”。平素鲜有人烟，这一天却门户大开，门口侯着十数个皂衣家丁。一个青年身着六品官服，正在台阶上搓着双手走来走去。

　　不多时，从街角出转出两匹快马。青年急忙走下台阶，转眼那马已疾奔至近前。骑马的蓝衣人猛一收缰，硬生生将马拉得站立起来，继而重重落下，碗大的马蹄砸出一阵尘土飞扬。蓝衣人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丢给家丁，边迈步跨进大门，只问那青年道：“人呢？”

　　那青年快步跟上，略躬了身子道：“回王爷，在后院正房。”

　　原来在闹市得到个“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罪名的蓝衣人并非什么亲随，而是靳亲王姜彧本尊。他脸色不虞，再问道：“雨睿知道了吗？”

　　青年苦着一张脸，道：“他能不知道嘛。一早听说就躲了起来。下官也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姜彧骤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道：“惹下这么大的事端，他倒躲了个清净。”接着叫人：“令狐。”

　　那青年连忙答应道：“下官在。”

　　“派人去找，把府里的人都叫去。”姜彧冷着脸吩咐。令狐答应一声正要下去，又被他叫住，道：“把城门口的侍卫撤回来，劳师动众，像什么样子。”令狐再领命走了。

　　姜彧嘴角扯起一抹残酷的笑，只一闪而过。却左拐右绕，来到了马棚。只见一个湖蓝色衫子的人叼着根枯草睡在柴垛上。那柴垛上还积着雪，他穿得单薄，也不嫌冷。姜彧毫不犹豫地上前，恶狠狠地一脚踢了过去。

　　那人掐好时机翻了个身，把这一脚让了过去，继续装睡。姜彧冷笑一声，哼道：“来人，把这柴垛给我点了。”

　　那人这才缓缓睁开一双狭长的眼，轻飘飘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姜彧板着的一张脸终于缓和起来，道：“我见某人的桃花都开到我燕北来了，还以为是春天到了。”

　　说话间，那人已站起了身来，掸掸衣襟道：“听说皇上这次招某人回京，也是为了给某人再选正妃。可见某人的桃花也没少到哪去。”

　　靳亲王王妃原是左丞家的小姐，三年前殁了。他府中的侧夫人一无子嗣，二来家世平平，当不起他正妃的位置，太后与皇上一商量，决定给他再娶一房。姜彧道：“雨睿，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我打算即刻就走，连夜回京。”

　　薛雨睿斜斜瞟他一眼，满脸写着“你真是急不可待”，一边眯着眼笑了。忽而正色道：“你心中还是记挂着那桩公案。只是圣上对你已颇多顾忌，你此时还揪着不放，根本就是顶风作案，若是露出一丝风去让人知道了，只怕会更遭猜忌。”

　　姜彧道：“所以只有现在可以一试。我这一大张旗鼓的回京，周围的眼睛绝计少不了，到时候更没机会。”

　　薛雨睿摇头道：“此事有风险，你要三思。”

　　姜彧只笑笑，却抬了眉毛道：“但凡有八成把握，就已经值得去做了。”薛雨睿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劝。只听姜彧接着道：“我先走，有两日已足够了。你将离渊扮成我的样子，带着启宁随后跟上。咱们可在京郊会和，一同进城面君。离渊精明，必不会穿帮。你只需把启宁糊弄住，别的都好说。”

　　薛雨睿本在默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叫我去糊弄启宁，你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姜彧像个市井痞子一般上前勾住薛雨睿的肩膀。薛雨睿顿时一脸警觉地看着他。姜彧换上一脸邪恶的笑容，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你好好享受吧。再说那怎么说也是我妹妹，你何苦这么躲着她？”

　　薛雨睿恨恨地道：“别说她是公主，就冲着她是你妹妹这一点，我就只能敬谢不敏了。”

　　姜彧哈哈一笑，重重拍拍他肩。忽见那黑衣人走进来道：“主子，西边已探查过，并无异状。。”姜彧点点头道：“好。你去备马，午后在角门等我。”再看向薛雨睿时，左边脸上写着“天要亡你”，右边脸上摆明了“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地道：“接下来，就看你怎么演这出‘风仪亭’了。”

　　薛雨睿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朝里的公主虽不少，但说起能私自出宫，而且追男人一路追到边郊来的，也只有一位。便是十三公主启宁。乃是太后嫡出，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先皇在世时便极富皇恩，如今圣宠更是无人可敌。

　　启宁今年刚满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婚配的年纪。临要指婚的当口，公主端出任性脾气，放出话来要自行择选驸马。她有太后撑腰，皇上自然不能不准。启宁得寸进尺，顺手讨了圣谕，准她随时出宫。

　　当时姜彧正在京中过年。这个事情他知道，但是听过就算，完全没当一回事。而后突然有一天，启宁找到他东拉西扯老半天，一张通红的小脸上一双眼亮得像星，最后拐弯抹角地把挂题扯到了薛雨睿身上。

　　姜彧很是见过些风流韵事，一眼就看出了启宁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他有点奇怪，不知道自己这个被捧上天去的妹妹怎么就看上了他府中挂着名的闲臣，不过他嫌麻烦，懒得去掺和。在姜彧看来，无论什么事情，但凡和“情”之一字挂上勾，就会变成一团浆糊，理不清，道不明。于是他差人把薛雨睿请了过来，向他介绍说：“这是十三公主。”意思就是你自己看着办。

　　薛雨睿见到启宁，脸上颇有几分讶色，道：“原来是你。”

　　启宁脸上飞过一抹嫣红，垂眸低头地一笑。

　　姜彧见这两人似乎有点渊源，扯了由头就要溜。启宁开口留他，反遭了他的调笑：“我有自知之明，再不走怕是要招人不待见。”说得启宁脸红得要滴血。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启宁天天寻了由头往他府中跑。姜彧觉得这两人有点水到渠成的意思，不过他也懒得问。

　　随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事就渐渐地偃旗息鼓下来。而后姜彧回燕北，薛雨睿也跟着他一起。那天送行的声势颇为浩大，只是没见着启宁，姜彧还奇怪了一下。走到城外，看见郊外山坡上一辆宫装马车，启宁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嘴里说着来送她九哥，眼睛却只围着薛雨睿转。薛雨睿见了她，抬手作揖地行了十分恭敬的礼。启宁脸色一下就变了。

　　姜彧看着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自己都有点心疼。不过薛雨睿神色平淡得很，全当没看见，真真一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模样，狠心得很。

　　临到上路，姜彧再淡定，也忍不住问了薛雨睿的口供。

　　薛雨睿平平静静地道：“我与启宁什么都没有。就只见了两回面，说过几句话，而已。”

　　姜彧凉凉一笑，眯着眼道：“连名字都叫上了，还说没有什么。你这是在欺人，还是在自欺？”

　　姜彧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说得薛雨睿皱了眉，半晌才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委实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更不要提尚公主。”

　　薛雨睿的来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乃是前相国第三子，从小跟姜彧一起长大的，自幼关系就极好。前相国告老还乡之后，他便远离朝堂，浪迹天涯去了。后来在燕北又遇到姜彧，这才呆在他府里，万事不管，清闲得很。姜彧素来知道他有才，但他志向如此，便由他去了。

　　如今他说得正式，姜彧便也收了玩笑的嘴脸，心想果然吧，什么事一沾染上情之一字，立刻就变得纠结起来。他于是道：“你自己拿捏吧。不过启宁虽说骄纵了点，到底是个好姑娘。”这句话说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便住口不说。薛雨睿也没回应他。

　　转眼一年过去了。

　　若不是启宁突然跑到燕北来找人，姜彧几乎要把这桩事给忘了。但她既然来了，他也不会去拦着阻着。至于顺手坑着薛雨睿的这一下，完全是属于个人爱好。

　　两人正说着，突然一起住了口。过不多时，只听院外一个甜甜的女声道：“九哥，我一早听说你到了，若不是离渊告诉，我还不知你躲在这里。”话音未落，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已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火红的大氅，衬得一张俏脸如同三月里最明媚的春光。正是启宁。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薛雨睿，登时便一愣。

　　姜彧忽而一笑，道：“并不是躲你。只是此处穷寂，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薛雨睿一见他这笑容，就知道他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抢在他前面对启宁略一抱拳，正正经经道：“微臣薛雨睿，见过十三公主。”

　　启宁略嘟着一张小嘴，也假装正经地道：“薛公子客气。”

　　姜彧见他二人这般装模作样，又觉好笑，便又想开个玩笑。刚一张嘴，就听薛雨睿响亮地咳了一声。姜彧将要出口的话顿时拐了个弯，道：“启宁，你这回可把你九哥我坑着了。”

　　启宁莞尔，俏生生道：“我听九哥说燕北风光好，便想亲自来看看。这事是我任性，皇兄要是怪罪下来，我便认罪伏法，绝不牵连九哥。”偏一偏头，“九哥您别生气，不如今日我做东，给九哥赔个不是。”

　　姜彧哈哈一笑，道：“你大老远的来了，如何敢让你做东。这位薛公子，”话一出口，一双利眸刀一样的剜过来，他只当没看见，“既是熟人，也是此地的熟户。当由他做东，你我二人痛快宰他一顿。”

　　若是一顿饭能堵住姜彧这张嘴，那薛雨睿愿意请他吃一辈子的饭。当下便道：“乐意之致。”

　　启宁嘴角嘴角弯得很勉强，到底还是笑了道：“那就先谢过薛公子了。”

　　薛雨睿道：“公主也客气了。”

　　姜彧“哈”的一笑。

　　姜彧同启宁在正屋里坐了一会，薛雨睿便来请。这一顿饭做得丰盛，却只有姜彧一个人吃得开心。吃完了就说要走人。启宁因有着前车之鉴，并不敢再开口留他。姜彧递给薛雨睿一个暧昧的眼神，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