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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一章 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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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
君家堡内已恢复平静,装扮成段恒模样的君惟明由侍女领至书房,林渊已在那里拱手相迎。
君惟明乍见他,脑中不觉隐现三年前初见时,那个怒马轻衣的公子、那个生死相酬的兄弟。只是如今人依旧,心已非,三年情谊原来尽是欺骗与阴谋,回想起来宛如恶梦一场。
“段老爷昨夜可休息得好?”林渊貌似随口一问,眼睛却紧盯君惟明,不放过他面上任何变化。
君惟明含笑点头,随他步入书房,“尚可,只是内子一向浅眠,天未亮便被马蹄声惊醒。”
林渊眉头略皱,随即微微一笑,“君家小姐受了刺激,闹出堡去,倒是叫段老爷笑话了。”
君惟明口里关心道:“她一个弱女子,可莫要遇上甚么坏人才好。”却勉力忍住内心激动,此事他早已得悉,如今海棠亦是音讯全无,怎不教他心焦如焚。
“段老爷有心。我已派人去寻了。”林渊脑中闪过警觉,他这两日已仔细查看此人,并未发现破绽,只是每次见他,仍觉十分不安。
君惟明环顾一圈,眼光忽落书案上,那几本《孙子兵法》、《三略》、《六韬》,皆是自己以前熟读的兵法,本已被束之高阁,不知林渊为何又将它们翻出。
林渊见状挑眉,“段老爷亦对兵法感兴趣?”
君惟明晒然一笑,“只是听我家夫人说兵法谋略还可用到经商上,是以有些好奇。”
林渊哈哈一笑,“段夫人果真家学渊源,见闻博广。不错,我那义兄也算熟读兵法,胸藏韬略,否则哪有今日富可敌国的君家堡?”
君惟明却暗暗心惊,林渊这番搜索,图的恐怕不止是君家财富,所幸那件物品并不在堡内……
二人几番来回试探对应后,开始商谈茶叶交易。君惟明早从段恒夫妇处问明细节,此时在书房与林渊事无巨靡谈了大半个时辰,竟毫无破绽。
也是唯有到此,林渊戒心方有所松懈,只把眼前之人真当作是段恒。
书房内只得他二人,君惟明心中曾几次暗起杀意,却又生生忍住。自己已与众人约好午时一刻动手,正是堡内守卫交接的时辰。
中途,有守卫前来附耳密报,林渊眼珠一转,“段老爷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半柱香后,林渊却遣人来请君惟明过去前厅。君惟明心生警惕,那人却道:“二爷只是这般吩咐,具体何事小人并不知晓。”
书房往前院要穿过一片竹林,小道上碎石颇多。君惟明有意放慢脚步,暗思对策。迎面走来的瞿飞侧身让众人经过,两名下人不知为何却崴脚跌作一团。
“笨手笨脚,客前失礼,还不快起来!”二人只觉眼前人影晃闪,瞿飞的斥责已起。
君惟明冷眼斜睨,若有所思。
方入前厅,林渊便迎了上来:“碰巧来了位西域珠宝商,他也想认识认识段老爷,我给二位引见。”
厅内雕花椅上坐着一人,身着华贵绒皮长袄,湛蓝双眼睛炯炯有神。那人右手按于左肩下,俯身微笑,“在下巴布达,楮国人氏。”
君惟明亦见了礼,暗道这巴布达中原话倒是说得利索。
三人坐下各自说了些路上趣闻,随后又谈及珠宝,那巴布达道:“听闻大理出产一种名为翡翠的玉石,小可有意南下大理去收购,还需向段老爷请教如何判断翡翠的好坏。”
君惟明故作了然点头,“翡翠乃硬玉,红者为翡,绿者为翠。色泽多为翠绿,若含翡色,那便是‘万绿丝中一点红’的宝中之宝。”说到这里,他环顾左右,林渊与巴布达二人正入神,似是头一回听闻这种玉石。
“中下等翡翠不外有黄、黑、青、蓝等,上等色调唯有祖母绿、秧草绿、苹果绿与翠绿四种。至于鉴别嘛……上品一要色丽,二要质硬,三要稀少。极品翡翠只需姆大小,投入水中便可将整盆清水映红或映绿。”
林渊和巴布达听到此等绝品,都不禁眯起眼悠然神往。
君惟明暗中冷笑,只怕这巴布达并非珠宝商么,竟连这上等翡翠也未曾听闻。眼角余光扫过他皮袄襟口,那里露出一截乌亮锁链,其右手拇指与食指第一关节侧面,更是结着厚厚老茧。
君惟明不动声色,端起新上的茶水,忽然手一颤,将大半杯水洒在袖上。
林渊怒斥下人,“哪个奴才准备的茶水?竟烫坏了客人。”
君惟明却过意不去,“不怪旁人,却是我太心急。”甩袖数下,又捧杯将半盏茶吹凉了,方自喝下。
林渊一瞬不瞬瞧着他,嘴角暗起淡笑,“段老爷在长安时,可曾去过那群芳斗艳的天香居?”
君惟明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能含糊道:“这……我家夫人管得太严,段某实无此福。”他忽然撑案而起摇摇晃晃,“这茶水里有什么东西?我怎如此头晕?”猛地推落茶盏,伏在桌上昏死过去。
巴布达从椅上一跃而起,刚要运掌,却被林渊伸手阻住。他转头疑惑不解,“好容易才将他制服,你还留此心腹大患做什么?”
林渊诡魅一笑,“这人留着还有用,你若不放心,待我挑断他手筋脚筋。”说罢自腰后抽出铁笛,手腕旋动处,笛头赫然多了一截短刃,隐泛青芒。
林渊眼中厉光陡现,举笛朝君惟明身上划去。忽然乒乓大响,棱条木屑迸飞,一条人影破窗而入,手上弯刀暴长先至,“呛”地挡住了林渊的铁笛。
巴布达得见,上前猛然出掌,将那人打得飞坠地。
林渊喝道:“瞿飞,你不顾家人性命了么?”
瞿飞吐一口血,从地上爬起,恨道:“林渊,你这奸贼,上回被你拿住全家老小,瞿某不得已才叛主害人。这次我便是拼死,亦不容你再伤到少主!”
林渊一收铁笛,负手冷笑,“你家少主喝了有毒茶水,你以为他还能活命么?”他转头看去,却猛然大惊,本应中毒倒下的君惟明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冷冷瞧着自己。
瞿飞又惊又喜,叫一声“少主”,迎上君惟明的目光时,却又羞愧难当。
君惟明心中同样难解,方才在来路上,是瞿飞暗踢石子将下人击倒,速贴近来低声说“茶水有毒”。他有所警觉,并未喝下那盏茶水,而是将之尽数吐在衣袖中。
林渊阴着脸,扯开一抹假笑,“大哥如今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
君惟明听罢,缓缓揭下□□,双目暗火熊熊,一瞬不瞬盯着林渊。
林渊眼角急速抽动,猛然转头朝巴布达使个眼色。那巴布达长身暴起越过茶几,双手分扯下,片片碎衣于半空舞起。他腰间的乌黑锁链已解下,链头带着只铁爪,甩动时一片乌芒旋绕。
林渊兀自在巴布达身后叫道:“尹耶奇,速速将他杀了。”
君惟明恍然了悟,这尹耶奇亦是魔教十大长老之一,据闻是西楮异族人,使一对寒铁飞爪。
叮当声中,链头一爪猛然破空飞来,直奔君惟明门面。那爪与人掌同,尖端寒芒黑幽,锐利无比。君惟明不敢怠慢,沉腰后仰,那爪便从他面上飞过,抓在其身后大圆木柱之上,四条爪节弯曲有如人手般活动,深深挖入木中。
林渊转头对着瞿飞冷笑,“瞿总管精明,已将家人神不知鬼不觉送到安全的所在,如今又有胆子回去给你家主子撑腰了。”
瞿飞方怒吼而上,一口单刀薄刃左劈右抡,招招砍向林渊要害,“你这无耻小人,用我等妻儿父母的性命相胁。林掌柜只不从你命去害少主,你便使人将他发妻先奸后杀,再将他未满十岁的幼子开肠破肚,尸身扔到钱塘江里喂鱼虾……”他疵目欲裂,历数林渊的罪状恶行,君惟明在一旁听得胸中怒火有如烈焰熊燃。
林渊丝毫不以为意,仿佛瞿飞所说种种却是理所当然。自上次杭州一战,他的玉笛已被君惟明用寒星尽数削断,他便使人用上好玄铁锻了一管铁笛。只是铁笛太重,他尚未适应,攻防招式自然大受影响。
忽地瞿飞调转刀锋由下至上撩出一刀,林渊手中的铁笛回招慢了半分,刷的一声,他左胸衣衫已被划开一道长口,所幸并未伤及皮里。瞿飞见了,心中大叹可惜。
林渊心知瞿飞为人狠心,手段亦毒辣非常,只怕现下他是拼了老命要帮君惟明,却是不好对付。想到此处,林渊心中数念急转,出言相激,“你背叛后又要回投旧主,却有何好处?因你之故,十二铁衣卫尽数死于乱箭之下,即便君惟明今日反扑得胜,他又岂能饶你这反复小人?更何况他孤身一人,哪有胜算?”
这番话一字不漏传入君惟明耳中,他分心思及十二铁衣卫死得惨烈,几乎被飞爪扫中。见那爪在尹耶奇手里如同玩具般甩收自如,他略一思索,欺近前去如影吸附般绕尹耶奇身周转动。
使长兵器者最忌近身搏斗,尹耶奇经验老到又怎能不知?无奈君惟明身法精妙,连打数个旋将锁链紧缠于臂,打出般若掌逼迫尹耶奇与他赤手而搏。尹耶奇无法,只得伸掌相抗。
林渊已习惯铁笛重量,猛一抖手,乌黝铁笛遂起锐响,击中瞿飞肩头。这一击力道之大,瞿飞不由倒飞出去压碎木椅红几,半身麻软难以爬起。
此刻君尹二人正相抗不下,林渊转至君惟明身后,暗弹出笛头短刃,飞起青色妖芒向其肩颈割落。
瞿飞瞧得真切,心知刃上必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他忽生气力,噌然跃起抢至君惟明身后,狂挽刀花去急挡那夺命毒刃。不想君惟明此刻恰好一掌打出,身周真气盈荡。瞿飞被那气壁弹开,竟失了重心朝前栽,瞬间被林渊的笛刃戳入肩头。
君惟明听得身后响动,心知有异,便松开铁索虚补两掌,回身捞起瞿飞跃窗纵出。所幸林尹二人未及追出,他避至偏院假山内,将瞿飞放下。
方短短半盏茶时分,瞿飞已面如金纸,呼吸几无,他肩头为林渊毒刃划伤出不断有黑血汩汩流出,触目惊心。君为明只略一搭脉,已知他断然无救。
“瞿飞自知……罪孽深重,请少主一掌将我打死。”他微睁眼皮,说这句话已用尽全身力气。
君惟明面沉如水,静默无言,心中却思绪万千。瞿飞叛堡、助敌弑主,理应以其血祭死去的铁衣卫。可他如今又弃暗投明,毕竟忠心天良未泯,更何况他中了笛刃上的剧毒,必活不过今日。
君惟明肃然道:“瞿总管能回头已是大幸,此前犯下的种种,亦可不再提。”侧头见瞿飞惊喜激动牵动嘴角,口漫出黑血,他恻然轻叹,“你可有身后事要交待?你家人藏身何处?我君惟明若能复仇不死,定会将他们好生安置。”
瞿飞嘴唇数抖,湿意漫上双眼,“属下……妻儿已送至东陵国表亲处,望少主……”见君惟明朝他点头,瞿飞合眼安心微笑。下一瞬却又猛然大睁双目,伸手抓住君惟明衣袖,“林渊已拿了段恒夫妇,关在……关在……”
他一口气喘息不上,只定定望着君惟明,此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行踪既已被林渊查破,此时只能提前动手。君惟明只身便去铁衣卫处,路上见得一众魔教弟子亦朝醉影园而去,他心道林渊动作好快,趁铁衣卫毫无防备先下手为强。
他中途劈死个落单的,除下其衣物换上,又取出逍遥派的易容丹化开,将自己脸面脖颈涂抹得蜡黄无比。随后尾随魔教教众,不多时已接近醉影园,那里黑压压一片魔教弟子已将园子围得严严实实。只是园门紧闭,其内一丝动静也无。
林渊与尹耶奇站在一处土坡上下令,“你们几个进去探。”
那几人惧怕铁衣卫威名,却又得不从,硬着头皮翻墙而入。园外教众各自握紧手中兵器,生怕下一瞬园内的铁衣卫便冲了出来。
不多时,园门大开,探路的几人奔出大叫,“各屋庭院空无一人,铁衣卫都不知去了哪里。”
魔教众人面面相觑,林渊亦吃惊不小,他低头思索,忽道:“不对,此处日夜有人守卫,他们何尝能逃出园子?必定还在里面,抑或园内有秘道通出去?”
君惟明闻言心中骤紧,这人心智如此过人,不知下面要如何动作。
林渊转向左首,“刘、何二位管事,园内秘道通向何方?”
魔教众人已向两边散开,露出大树上绑着的两个人来。
刘延宗与何成元皆被五花大绑,二人神情萎顿、身上挂彩,想必已经过一番恶斗。
刘延宗不屑冷笑,“你要杀便杀,莫说我们不知堡内有什么暗室秘道,便是知晓,亦绝不告知你这无耻奸贼。”
林渊轻转手中铁笛,吩咐收下:“把人带上来,看他还能否这般硬气。”
一大一小两人被推搡上前,刘延宗睁大眼死命盯着林渊,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出七八个洞来。
君惟明心中亦是激愤难当,场中二人正是刘延宗的妻儿,林渊竟又用如此手段逼人就范。他手上缓扣内力,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救出来。
林渊淡淡道:“刘总管,令夫人与公子皆在此,令姐也于今晨被我请到堡里,你即便不顾自己性命,总不能让他们也陪你送死吧?”
刘延宗惨然一笑,“无须再废话,我这条性命本是堡主所救,便是今日刘家断子绝孙,我姐弟二人亦绝不透露半个字。”
刘延宗之妻子花容失色,惊得痛哭出来,奔上前乱摇丈夫的身体,“延宗你便说了吧。小毅才十岁,你不能这般狠心……”
她话未说完便被刘延宗一脚踢开,“滚,我刘家没你这种贪生怕死之人。”
还立在场中的小毅却朝父亲大声道:“爹爹不用管小毅,小毅不怕死,你千万别告知这恶人萧哥哥他们人在何处。”
刘延宗悲喜不禁,“好小毅,不愧是爹爹的好儿子。”父子俩目光相对,一时间二人皆滚滚落泪。一旁由始至终沉默不语的何成元此时也不禁耸然动容,深望刘延宗一眼,神色复杂。
林渊阴着脸从他几人间对话中听出了倪端,料想园内必有秘道通到外间,是以铁衣卫才能在被围之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得无影无踪。他眼角抽动,喝道:“你们父子二人要尽忠尽义,好,那我便成全你们!”说罢一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朝刘延宗父子举刀。
只听“嗤嗤”两声,举刀欲砍的两人同时哀嚎瘫倒,西首传来一声清叱:“住手!林渊,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
君海棠正稳稳立于大树枝干上,目光含冰,冷艳异常。
此时微风吹拂,枝叶与其衣袂秀发一同飘舞,众人在底下看去,只觉她有如凌波仙子正要乘风而去。魔教教众为她绝世容光所慑,一时间尽数呆在当场,无人上前发难。
一道白绫当空投下,瞬间卷了场中的小毅飞回树上。君海棠夸道:“好小毅,真是个好孩子。”
底下魔教众人方如梦初醒,一拥而上。
自她甫一出现,林渊便觉是当日那幅画像活了,其上冰雪风姿的玉人从画里走了出来。
他是极聪明之人,脑中只一思索,便知眼前佳人必是君海棠无疑。他对底下人喝道:“只可活捉,不许伤她。谁要伤她一根寒毛,提头来见!”
众人听他如此强令,纷纷收刀剑入鞘,只手空拳来拿君海棠。有几人轻功稍好,纵起上跃。
君海棠提了小毅在手,身法未免受限,在七八人奋力阻挠下,竟被逼得跳下地来。她挥起手中白绫,一时间尘土飞扬,气浪翻滚不休。绫缎如水蛇灵活进出,在她身周卷成个防御的圆。
魔教教众竟一时耐她不何,轮番上阵,欲用车轮战术将她气力耗尽。
那边君惟明亦同时发难,双掌四出。魔教教众只得分了一半人马回身对付,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土丘上的林渊疑惑地朝两边来回张望,因与君惟明处离得远,他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谁,但见君海棠暂时脱不了身,便与尹耶奇先向骚乱处跃去。
方奔几步,却闻东面哗然大响,一名黑衣蒙面人凌空跃起,其刚猛掌风所到之处,魔教教众纷纷倒下。林尹二人停下对望,均脱口而出:“般若掌。”二人不约而同飞身抢上,再不理会君惟明处的骚乱。
围攻君海棠的教众使出毒计,有意将拳掌脚风向她身上的小毅递去。这一来,君海棠分心去护手上之人,几次险些被人从旁袭中穴道。
吃紧之际,有急劲的暗器破空之声响起,君海棠身侧的魔教教众相继倒下,吃痛哀号。其他人见得邪门,皆止步不前,茫然四顾。
有几人颇为狡诈,拉了缩身一旁的刘延宗之妻上前,引得她一阵惊恐呼喊。“莫杀我,甚么秘道我全然不知晓。”
小毅听急得手脚挣动,不停大喊:“莫伤害我娘!”转头可怜兮兮对君海棠说:“求姐姐救救我娘。”
君海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心大为下不忍,便道一声“好”,跃入人群中。
持住刘妻的那人嘿嘿一笑,心道:“二爷只说不可伤害这女子,却没说不可伤害其他人。”手中用力扳扭,将刘妻右臂生生折断。
小毅亲睹这一幕,大哭叫道:“娘……”被捆于树前的刘延宗亦神色大变,失声惊叫。
君海棠怒极,发狠连抽带扫,拨开众人奔到近处,那人已放开手上妇人。刘妻心口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刃锋已尽数没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