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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章 进香 ...


  •   斜月沉沉,残星几许。夜幕下,君惟明一路翻墙越瓦,直至来到长安西城坊一处客栈后院。
      他悄然立于廊角,仰头凝望二楼透出隐约灯光的一处纱窗。
      窗内孤灯半明灭,屋外只影独流连。清冷月色拖长了身影,微凉夜风拂动他衣袂。半个时辰过去,他始终不言不动,仿佛心已远,人已痴。
      远处响起轻微哨声,忽有黑影自花丛闪出,欲登跃而上。君惟明自沉思中惊醒,勾起两枚石子打向那黑影,纵身低喝,“何人到此?”
      黑影抱着臂膀退至一旁,另一人飞快闪出将他拉离,“地缺,既已查到,不用再探。”转身速退。
      君惟明细瞧了二人的身法,并不追去,回身轻启窗扉,悄然入室。
      明灭灯影中,帐后一袭纤影正睡得香甜。他缓步走近,坐在床沿怔望良久。或许只在这无人之夜、在她浑然不知的情形下,他方可将心中敛藏的情绪悄悄泄露。
      床上的君海棠翻身,许是梦境有变,她渐蹙起眉头,“哥哥……你在哪里?”
      君惟明一怔,原本以为自己压抑的相思痛极,没想到她心中也这般凄苦。只道二人不再见面,她便会淡忘,却不料她在梦中竟也如此执著。
      他无奈苦笑,若二人并非兄妹,自己早已揽她入怀,终此一生不再放手。他与她,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苦苦压抑的境况,任凭一种痴心,两处相思。
      便是当年对苏婉,他亦从未有过这般刻骨铭心。莫非得不到的方是最好的?
      他心中大痛,手已不自觉抚上那沉睡中的光洁面颊。
      君海棠似梦中有所觉察,眉梢渐舒。君惟明瞧她那娇憨样,眼神变得幽暗,似被那鼻端萦绕着少女的氛香诱惑,他渐俯下身,脑中念头乱窜,只想着亲一口,她绝不会知晓。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被衾下一阵耸动,钻出只金光滑亮的小鼠来。
      那鼠缩在枕边,以点漆小眼警惕盯他,似要随时扑上。君惟明见那鼠皮毛外形奇异,知道它绝非凡物,也一动不动坐着。一人一鼠僵持半晌,直到君海棠迷糊喃道,“元宝莫闹……”小鼠听到自己名字噌地站起,须臾再不见任何指令,终于摸索着窝入被衾睡去。
      君惟明被这一幕逗得低笑出声,君海棠似有察觉,气息渐起紊乱,眼看着要睁眼醒来。他轻叹,伸指轻点她睡穴,低头端凝。
      沉睡中的她如此美好,花般年华正自绽放妖娆。君惟明心间猛然抽紧,即便自己敢去冲破世俗枷锁,他又怎忍心看她在风言风语和世俗偏见中度过余生?他咬牙站起,趁天色未亮,推窗离去。

      次日,君海棠被饥饿的元宝咬醒,她心知这飞天鼠最喜食毒虫毒物,自己少不得要到野外走一遭。于是揣了小鼠,出到东城门时,却见今日戒备森严,防卫兵士比平日多出不少,正对进出的青壮男子严格盘查。
      行人窃窃私语,有人故作神秘卖关子,“各位看仔细了,瑞王府和燕王府的人都在,据说这两位私下里互不对付已久矣。”
      原本在对街屋檐下立着的两名大汉听了一会,转身离开。那两人身材异常魁梧,头顶的帽檐盖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其中一人临去前微抬起头,恰好和君海棠打个照面。
      君海棠一怔,只觉那人似曾相识。
      再过半刻,街尾一个灰色身影匆匆而过。那人亦是刻意低头贴墙而走。君海棠却一眼认出来,他便是当日在邀月轩前被尼姑们围劫的青年。
      “乖元宝自己出城找好吃的,天黑之前回来。”她朝城外一指,元宝似听懂了,吱叫着飞窜下地,转瞬不见。

      君海棠跟了两条巷子,却不见了那青年的身影,此时砖墙那边传来几句低语。
      “王爷已经安排好出城的法子,二位随我来。这人误闯到此瞧见了咱们,那是决计不能留的。”
      “胡总管说的是……”另一人应了,掌风扬起,却被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喝止。
      “慢!此人所使武功路数似是逍遥一派,暂且不杀,我有用处。”
      君海棠探头看去,方才城门附近的两名大汉正扛着被击晕的高瘦逍遥宫弟子,由一管家模样打扮的人引领前去,最终入了一家大宅的侧门。
      少顷,两名大汉已换了身侍卫服出来,将昏迷不醒的逍遥宫弟子藏入一辆马车下。未几,内院又进来七、八名侍卫。胡总管指着身后的两名大汉,朝那领头的侍卫道:“这几人乃燕王派来的好手,马统领随意调度便是。”
      这马统领是郦相府中侍卫之首,今日奉命护送即将入宫封妃的郦相之女到城外青龙寺上香。他一听燕王之名,忙不迭应下,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此时,胡总管领来的一名小侍卫忽憋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低声说了两句。马统领哈哈一笑,唤手下领小侍卫往后院去。
      方至茅厕,小侍卫已急急钻入,噗噗几声,臭气便弥散开来。领路那人笑骂道:“好臭好臭,我站远些,你完事了赶紧出来。”
      这小侍卫直泻不停,领路的两次转返都被熏了回去。小侍卫好容易完事,刚出茅房便被人一记闷棍敲昏,拖到树后。
      君海棠将小侍卫衣裤鞋帽尽数剥了,自己穿戴完毕,取出以前用过的人皮面具贴了一番勾画,与眼前人倒有七、八分像。
      等领路的瞧见她,奇道:“怎上了个茅厕便蔫了?脸色都黄去几分。”
      二人回转后,队伍便拥着郦相千金的香车浩浩荡荡行至东城门。守城兵士待要盘问,马统领在马上倨傲撇脸,“睁大眼瞧瞧是谁家车马,把你们领头的叫来。”
      不一会过来两人,马统领一见之下愣住,“原来是曲大人和沈大人……”
      君海棠向身边的侍卫低声相询,那人低笑,“瞧你这小样,新来的吧?连名震长安的瑞王府四煞都不知。他二人名叫曲青健和沈青锋,是瑞王亲信,和咱们相府还有燕王府可不是一路的。”
      曲、沈二人撇下马统领,沉脸正要细细审查,此时香车内传出一把柔美嗓音,“时候已不早,马统领何故停这许久?”
      马统领忙不迭回话,并朝曲沈二人愠怒而视。
      曲沈二人微微变色,斟酌几番后最终只得上前赔罪,又喝令兵士人群让道。

      郦相府车马一行到了位于长安城外东南方十里的青龙寺,一身柔弱的郦小姐在山门前下了轿,她虽脸覆轻纱,但那云髻峨峨、秋眸水瞳以及一身风华仍把往来香客看得驻足闪神。
      马统领点了两名侍卫留在山门,其余人等拥着郦小姐浩浩荡荡进入寺中。到得接引殿时,早有知客僧迎上,各路小沙弥则去大殿清阻闲人。
      郦小姐不愿惊动其他香客,但身周的人待她身份贵重,哪里肯听?等在禅房清院休憩一阵,便有小沙弥来报前方殿内诸事已妥,郦小姐这才由众人护送着到了大殿。
      殿内香烟缭绕,木鱼格格,伴着远处隐隐唱佛颂音,一派肃穆之景。郦小姐接过知客僧递来的清香三枝,依次往前插上,而后退步合掌轻念:“信女郦氏无双今日诚心前来,愿此香华云直达诸佛所,虔求佛祖施与慈悲,佑得家人平安康健,信女日后定在宫中每日诵经,以报佛祖恩德。”
      君海棠站得近,听那郦小姐念到最后竟语声悲切暗哑,她不禁心道:“常听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小姐倒也可怜,此后与父母亲人相见团聚便遥遥无期了。”
      郦小姐上完香,掩去悲郁,又去求了姻缘签。一旁解签法师寻到签文展开一看,眉头却皱起。郦小姐轻问:“可是下下签?大师直言无妨。”
      那法师轻叹,就着手中签文而念:“
      花开繁茂,富贵无涯。凤舞鹤祥翩跹,俏领绵芳华。
      春去蕊落,笑堪山河。秋月拾荒云朦,隐恨谱悲歌。
      丹心坎坷,别有觑窥。扬起燎原烈火,万物尽化灰。
      前路崎岖,曲巷依稀。空留残香一缕,牵动两心思。”

      见郦小姐沉默不语似若有所思,法师忙慰道:“签文虽不祥,此签仍属中签,且小姐吉人天相,佛祖定会保佑。”
      郦小姐也不多说,低头谢过,令众侍卫留在大殿,只和随行侍女及知客僧转入后堂礼佛诵经。
      众侍卫等在大殿闲着无事,纷纷去摇签,唯有那两名大汉原地不动,似对求签这等无聊事不屑一顾。君海棠忍不住也上前求了一签,将法师递过来的签文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前有朱雀后青龙,几番沉浮难御风。
      不如扬波逐流去,独自放歌天地中。
      命蹇时乖莫强求,得身安处见悠游。
      守至云开天日现,别有生涯不复休。”

      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提点君海棠断了心中那个念头,埋了脑中那个身影。她心下烦闷,将那签文乱揉一团,抬眼正对上倚在殿柱静看的两名大汉。其中一人面带嘲讽,“早知如此不爽,又何必求它?我命由我不由天,想要的便自己去拿,何必让来老天来定?”
      直到此刻,君海棠方看清那两名大汉的面容。说话那人面容肃沉,目光锐利如蛰鹰,正是数月前在长安天香居被瑞王府侍卫追捕的四名外族人之一。
      那人说完,目光移至她腰间的冷月剑,微芒一闪。
      君海棠溜出到山门,编个谎让守在车旁的两名侍卫入了寺,她把马车赶偏处,将昏迷的逍遥宫弟子从车底扯出,拍开穴道。青年醒来,惊疑不定。君海棠低声告知了自己的身份,那人难掩激动,“宫主现身,我们便有了救。沈长老他们……”
      此时,君海棠忽觉身后有压迫之感铺天盖地而来,她一把拉过青年朝侧齐滚去。刷刷两声,待扭头看时,方才二人站立之地已插着两枝形状奇特的黑黝箭弩。
      “二哥猜得果然没错,这小子确是有异……”树后闪出二人,正是那两名乔装侍卫的大汉。被称为二哥、在殿内与君海棠说话的那人,此刻手端铁弩瞄准。
      君海棠暗想自己何处露了破绽,忽想起在殿内时大汉的目光曾经落在自己腰上。她伸手按住冷月剑柄,心道此人观察入微,区区一个小兵去趟茅厕回来身上多了柄佩剑都能记得住,看来这人不可小觑。
      那人又射出两箭,被君海棠和青年以逍遥宫绝妙轻功避开。两名大汉收弩逼上前,武功招数繁杂,让君海棠一时间看不出其师承所在。
      那二哥忽地手腕急搅,拉住君海棠双手向外猛扯,用的招式与逍遥派分花拂柳式极为相似,只内力用法却相差甚远。君海棠略一定神,双臂微转卸力,顷刻便化解了那人的擒拿。
      那人也是一怔,低喃句:“分花拂柳式威力也不过如此,难道空有虚名?还是她根本没教对给我?”
      君海棠趁他分神,和青年远远退开。她回头一笑,“分花拂柳,形虽于拂,意却在分,以意使技,而非以力成技也。”心中却疑团窦生,暗忖此人学的逍遥武功只知其形、不知其意,莫非是偷学来的?
      二人奔出一阵不见身后人追来,以为就此脱险,哪知山门忽然涌入大群官兵,将寺庙团团围住。
      寺内香客一见这阵杖,早已慌乱奔走。君海棠二人混入人群中,静观其变。君海棠想起自己还不知青年的名字,转头悄声一问。青年言道自己姓范,单名剑字。君海棠一怔,仔细打量他两眼,觉得他面部棱角颇为熟悉,“范铮范护法是你何人?”
      范剑眼光陡亮,“范铮正是家父,十八年来音讯全无,宫主你可见过他了?”
      君海棠对范铮已死之事难以启齿,此时十数人拥着一名锦袍金冠的男子由众人拥入了山门,正是江辰。“拦下寺内所有人仔细盘查,一个都不可放过。”他手下四煞中的一人犹豫,上前小声说两句。江辰回瞪了那人一眼,“怕什么!我有老祖宗照着。郦小姐那里我自己说去。”
      江辰腰间挂着柄窄身黑黝长剑,便是君惟明在杭州一战时遗落的寒星剑了。君海棠让范剑在原地等候,自己跟上江辰欲伺机把剑夺回。
      途中,寺墙那边兵器相交声渐渐移近,继而喧哗大起,有人喊:“中了,中了……”
      不多时,四煞之一的曲青健奔到江辰面前,“小王爷,我们要找的人中了神机营的弓箭,已逃入寺内深处。”
      江辰乍喜又惊,一连声道:“还不快追?郦小姐还在寺里,万一被他们劫了做人质,老祖宗面前我也交代不过去。”
      江辰一行来到一处谧静禅院,门前有相府侍卫正在把岗。马统领面露怒色,“你们退开,莫吵了郦小姐清修。”转头瞧见江辰,他似有畏惧,上前行礼。江辰也不理他,径自走到禅房门前扬声叫:“郦小姐,寺里混入亡命盗贼,此番江辰我带人前来搜查,以免盗贼对小姐不利。”
      叫了两声无人回应,江辰心道只怕屋内有异,欲上前推门。马统领抢前来劝止,“小王爷使不得。”
      二人争执不下,只听禅房门吱呀一声开来,侍女探出头怯声开口,“回禀小王爷,我家小姐忽感身子不适,正在禅房内休息,还请小王爷……”在江辰的注视下,她声音渐弱低止。
      江辰满面狐疑,依旧前行。侍女开门也不是,关门也不是,急得声音发颤,“小王爷别过来……”
      此时骊无双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妾身体不适,仪容不整,不便开门见人,还请小王爷留步。”饶是江辰平日胆大妄为,听了此言,也不敢贸然进入。他只得吩咐几名侍卫留守,自己带人往别处搜寻。
      待江辰走后,侍女战兢关上门,忽觉腰间那处冰冷往上移,转头正见凶刃亮闪,她身子一歪便晕过去。
      一人收刀入鞘,将侍女踢开,“无用弱女,比起你家小姐来差远了。”正是方才乔装侍卫的汉子之一。那汉子回身将血淋淋昏迷不动的二哥扶到禅榻上,撕开衣物,只见那精钢利箭没入右胸过寸,汩汩流血已将他大半身子染红。
      那箭头似卡在骨头处,汉子试了几次拔它不出,急得满头大汗,转眼瞥见端坐一旁脸色煞白的相府千金郦无双,低喝道:“还不过来帮忙?我二哥若死了,拿你们主仆陪葬。”

      郦无双身子一僵,鼓足勇气上前。方才她在禅房休憩,这两人浑身是血跳窗而入,拿刀挟持她主仆以言语逼退了江辰。此刻在那汉子喝令下,她小心用丝帕吸拭二哥胸前流血。但见那汉子拔箭力道加大,二哥的神色却愈见痛苦。郦无双犹豫几次,忍不住开口,“这箭卡在他第五节肋骨处,往上一分及肺,往下一分达胸膜,你这般乱拔,若是箭头戳到这两处,只怕就不好治了。”
      汉子听她一说,倒是冷静几分,狐疑打量她两眼,心道:“寻常女子见了场面,多数已晕过去。这相府千金如此镇定,还说出这番话,只怕是人不可貌相。”
      “求小姐施以援手救我二哥。”汉子病急乱投医,向郦无双恳求。她却目光来回扫视二人,闭口不语。汉子噌地站起,恶声道:“我说过我二哥若死在此处,便要你主仆二人陪葬。我现下便拿小丫鬟开刀。”
      郦无双一惊,“莫伤她,我救你二哥便是。”取出只锦袋,从里倒出小刀、药瓶、纱布等物什。但见那刀精致锋利,刃缘泛起寒气,汉子不由暗暗称奇。
      天昭神机营的箭都安有倒勾狼牙簇头,硬拔势必勾出大片血肉,更何况是卡在肺和胸膜交界处。郦无双沉吟片刻,小心用刀在创处皮肉割个三角。她朝伤口深处盯一会,握着箭尾的手猛然沉下。
      汉子惊呼:“你干什么?”伸手去抓她,下一瞬却发现她掌中已多了支黑黝长箭。
      榻上原本昏迷不醒的二哥此时身子猛然抽动,左手暴长猛抓住刚拔完箭的郦无双。汉子眼疾手快,将他嘴巴死死捂住。
      “你……是……谁……”二哥紧盯住郦无双。
      郦无双好容易挣脱那二哥的掌钳,顾不上自己那方染血丝帕仍被人抓在手中,取了小瓶朝创口洒下厚厚药粉,那处血流立时止住,随即凝固结疤,快得有如神迹。
      不但汉子吃惊,连那二哥也细细打量她几眼,喃道:“看来是遇上了高人。”说罢眼皮一翻,歪身斜倒。想是他失血过多,又自晕去。
      这郦无双虽是娇弱的相府千金,幼时却有过奇遇,身怀高明医术,此番被眼前二人识破,她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这两人能让江辰劳师动众追来,恐非寻常江湖大盗。
      汉子嘿嘿一笑,“小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麻烦你将我兄弟二人送出寺外安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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