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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十章 喜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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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洛阳不远的嵩山少林寺内,秋叶纷红,□□竞开。两名小沙弥手持笤帚在庭院内扫了一阵,行至六祖殿,其内传来隐隐木鱼声,诵经之音悠悠不绝。二人好奇心起,停了手中笤帚,走近门侧朝内望。袅袅香烟中,一名黑衣青年盘膝背门而坐,垂首静听上首袈裟僧人的咏诵,浑然忘我。
两名小沙弥打扫完毕,拖着笤帚往回走,前方空问等几名老僧缓缓行来,二人忙垂首合什。空问望了一眼殿门,问:“君施主还在么?”小沙弥恭敬答道:“他还是如前两天一样,整日坐在六祖殿内听戒能师伯讲《法华经》。”空问点点头,与众人朝六祖殿行去。
两日前,君惟明便来到少林,求见二叔君天魁,即如今的空寂和尚。不料小沙弥回道:“空寂师祖让我转告施主,他已红尘缘尽,还是不见的好。”君惟明听了亦不强求,似是早在意料之中,人却不肯离去,一连在佛堂聆听了三天的咏经。
空问等跨入殿内,戒能已诵完经文,和君惟明一同起身见礼。空问念了声佛,道:“施主这几日盘留寺内,每日浸浴佛经,心中的执念可有放下一些?”君惟明苦笑道:“听经讲文之时倒是平静了些,但过后心里仍旧烦躁生苦。”
“阿弥陀佛,只因施主执著于心中欲念,故有所求,求而不得,故生苦也。一切随缘便罢。”君惟明听了空问之言,却深深一揖,“实非在下执著强求,只是在下即将赴往边疆,那里必有一番杀戮,也不知此身何时能返,更不知能否回返。临去前若不见我二叔一面,实难甘心。”空问叹了口气,点头示意:“施主随我来。”
两人行至五乳峰达摩洞前,君惟明自知二叔在洞内,不禁大喜,正要入内,却被空问拦住。空问缓缓念道:“何谓空寂?”声音却是朝石洞悠悠传送。洞内依旧沉寂片刻,忽然一个声音答道:“诸法空寂,诸念空寂,去此凡心,放下尘俗,不为物动,不为意摇,使化于无形,便是空寂。”君惟明闻言一呆,悲喜莫名,这便是二叔的声音。
空问又问:“何谓放下?”空寂道:“见闻觉知,了了分明,但无有念,寂然无所住者,便是放下。”空问忽然喝道:“既已空寂,五蕴净尽,廓然无我;既已放下,前尘万物皆空,又何来避退?洞内洞外,生人故人,前身后世,并无二致。阿弥陀佛……”空问说完,竟头也不回地离去。
洞内半晌无动静,空寂竟似被空问之言迫住。君惟明等了一会颇有些着急,正要打定主意闯入内,忽然洞口人影一花,空寂已悄无声息闪了出来。
“多谢师兄点悟。”空寂对着空问离去的方向悠悠道,整个人却是松了一口气,面上似有顿悟之态。君惟明大喜,上前拜了一拜,难掩心中激动,起身一把扶住空寂,叫了声“二叔”,音态已见哽咽。
叔侄二人多年未聚,此时得以把手相谈,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君惟明将近来所发生之事一一告知,当他提到月影阁时,空寂一怔,低头深思。“二叔托海棠带回的铁甲兵书,惟明早已烂读于心,也真这么巧,北疆形势严紧,陛下命我不日便北上,让我接管当年爷爷的铁甲军。”空寂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若能重振神兵军威,父帅九泉下,也必然乐见。兵书阵法乃死物,需得因地制宜,活学活用。切记。”君惟明心中一凛,连声称是。
“堡内的铁衣卫,便是你父亲仿照当年父帅铁甲治军之道特训栽培而来,二者配合用兵,亦大同小异,必要时,铁衣卫亦可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空寂之言让君惟明恍然醒悟,信心大增,并遥想当年祖父风采,不由得神往。二人说了一会领兵打仗之事,又提到皇家的赐婚。君惟明尽力克制住深藏的情绪,脸色仍是黯了下来,“惟明无法亲自送她出阁,只好请轩弟代而为之了。”空寂幽幽叹道:“罢了罢了,她有父直比无父,否则也不会颠沛流荡十多年。就算女儿出阁,她父亲也是万万不会去的。但这又有何妨?只要她觅得良缘依靠……”话未说完,只见君惟明一脸震惊抬起头,目光纠结迷乱,颤声问道:“她父亲?她不是我爹的女儿么?”
空寂话语一滞,却道:“当然不是。”君惟明心头大震,慌乱之下思维反倒清晰镇定起来,心想,难到海棠是二叔的女儿?他说她父亲不能去,莫非是指自己出家人不能前往?可即便如此,二人仍是本家堂兄妹,与亲兄妹差不了多少。君惟明越想越乱,却心有不甘,“那她可是二叔您的女儿?当年崔宫主与我父亲、与君家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纠葛?”
空寂叹了口气,闭上眼苦笑,“她是我女儿?我做梦也希望她是我女儿……可惜只是痴人说梦,否则,我又何必郁郁寡欢遁入空门?”这下连君惟明也呆住了,既不是父亲又不是二叔,那么海棠究竟是谁的女儿?
“我记得小时候君洪老管家曾提过我还有个三叔,难道他才是海棠的父亲?”君惟明一件件往事回忆起来,自己还有个三叔,却从未谋面。去问父亲,却是避而不谈。只有君洪偷偷私下里告知君惟明,他这三叔未到弱冠之年便不知何故离堡,从此一去不回。君家上下曾多次寻访未果,老爷子更于那年郁郁离世。这三叔却是个忌讳,堡内众人都闭口不提。
空寂听他提到此事,苦笑一声,“冤孽,冤孽!不错,当年父帅膝下原育了我们三兄弟,你三叔当年,曾名叫君天义!”虽是在意料之中,君惟明仍心感惊诧,连声问:“那三叔此刻想必还在人世,却未何从不现身回堡?他又怎忍心抛下海棠母女二人十多年?”空寂郁郁哼了一声,却道:“他么?你倒是曾经见过的。此前咱们和魔教在君家堡一战,我和他时隔十多年重新相会。君天义,便是那魔教教主。”此言不啻于平地惊雷,君惟明乍然听闻,震惊之余竟是作声不得。半晌,他方语无伦次低喃道:“怎会这样?三叔竟是魔教教主,三叔自己也是君家堡的人,为何却要领人前来灭咱们?他若是海棠之父,又为何掌击毒害自己的女儿?我还一直当海棠是自己亲妹妹,母亲亦因此怨恨至深。二叔,当年之事究竟如何?求您说出来。”
空寂叹了口气,幽幽忆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崔宫主与我们君氏三兄弟亦确是纠缠颇深。这便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年夏初,我受通州千象门岳老爷子之托,去征讨山西大同陈氏兄弟。他二人杀了岳老爷子的独苗幼孙,碎其尸首散于荒野,实是残忍之极,罪当可诛。我孤身一人追杀陈氏兄弟,一直追到汉江上。他二人也算硬气其汉子,明明不识水性,情愿跳江溺水而亡,亦不肯死在我的刀下。我因受人之托,定要取了二人首级回去。那时,上游漂落纱帘小船一支,行至陈氏兄弟落水处,帘舱内忽然激射出雪白绫布,竟将陈氏兄弟捞了上去。”
空寂目光幽幽仿佛穿透时光,回到当年汉江上。绿水滟潋、光影婆娑,船头之人嘴角微微噙笑,媚目半隐清倦,风华容姿竟将周遭湖光山景都衬得淡然失色。“那便是崔宫主,她仅凭一招便将水里的陈氏兄弟救上,其武功之高,果然名不虚传。我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但毕竟受人之托,只得上前与她理论。她嗤笑着说:‘君二少只知陈氏兄弟需杀人偿命,但可曾探清他二人因何杀人?’”空寂说着,面色祥和,竟带了一丝温温情脉。
“说来惭愧,我当时敬重岳老爷子在武林中的声望,而那陈氏兄弟在大同却是小有霸名,只道他俩必是大奸大恶之人。不料崔宫主却说:‘你去问问,那姓岳的小子是否在三月前路经隋州之时,强行奸辱了一名姑娘?这也罢了,姓岳的被姑娘咬了一口,差点掉了半个下巴。他气不过,于是将姑娘卖到了窑子里。那姑娘不堪受辱,刚接了几个客便悬梁自尽了。敢问君二少,这姓岳的是不是也该死?’岳老爷子也算是德高望重之人,没想到他的孙子如此不堪,于是点头:‘不错,这人的确该死。’崔宫主指着陈氏兄弟说;‘那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陈家兄弟唯一的妹子。他们为妹妹报仇,手段虽残忍了些,但此事追其源头,却是姓岳的先造下恶孽才有此一报。’我之前哪曾晓得这事背后竟是如此内幕,当下便同崔宫主一齐到通州岳家对明了此事。”空寂缓缓述来,神色间带着丝丝笑意,想必径自沉浸在回忆里。君惟明心中一动,小时候他曾见过崔雪莲,其当年容姿气度,确实惊世慑人,“崔宫主风华绝代,心怀悲悯侠义,自是让人折服。”
空寂点点头,微微带起一笑,话语间直言而陈,竟然毫不避讳,“我和她为了此事一路同行大半月,不知不觉间,也如世上众多凡夫俗子一般,心中早已对她倾慕一片。此事过后,我邀她到君家堡,她也欣然而往,毫无扭捏之态。我只道她对我亦有好感,心甚欢喜。不想回到君家堡,才知原来她与大哥早已相识在前……”
那大半月的风雨同行,空寂虽一语带过说得简单轻巧,其实却磨难重重。岳家并不买崔雪莲的账,但又忌惮于她,便瞒着君天魁邀了其他帮手,并暗地里使出下三滥的本事。崔雪莲原是使毒行家,一眼便识破了对方的诡计,却不动声色,直至当晚鸿门宴过半,才突然发飙。还幸得君天魁出手阻拦,否则只怕岳家早已被她夷为平地。也正因此,她受阻之下无意着了其他人的道儿。君天魁怒极之下将那人重挫,护着她辗转走避。一路上二人免不了肢体碰触,肌肤相亲,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是空寂此生最难忘怀的时光。
君惟明把空寂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了然。他轻咳一声,“那时爹可曾娶了娘?”空寂摇摇头,却叹道:“你祖父为免君家和皇室再有更多牵连,早早便为大哥定下了亲事。只是那时你祖父过世未满三年,大哥守孝一直未能完婚。他和崔宫主虽一见钟情,两心相悦,然祖训却不可违……”君惟明心里微微触动,自己与父亲当年的际遇,竟然隐隐有些相似。
“偏生崔宫主是个我行我素,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的人。什么祖训、遗规,她一律嗤之以鼻。大哥是一堡之主,统领武林,于道义规训,自然是不得不循,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之人。大哥成亲当日,崔宫主曾现身堡内大闹喜堂,大哥硬下心肠,让我和前来观礼的各路好手一齐将她挡了出去。她离去前曾回望了一眼,那伤心绝望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听了当年之事,君惟明心下抑郁想道,此事却怪不得父亲,终是命运作弄,二人此生有缘无份罢了。“我听老管家所言,三叔未及弱冠便离家,却因何际遇与崔宫主相识并生下了海棠?”
空寂长叹一声,继而苦笑,“你三叔之事,更是一言难尽。你祖父一生戎马征战,驱敌开国后,便得以赐婚慧德长公主,便是你祖母了。她和你祖父率鹣鲽情深,三年内生育了大哥和我二人。到了第五个年头,太祖皇帝对西楮林氏东扩并占我天昭边境州城极为不满,招令你祖父回朝,率领铁甲军重赴西疆。”君惟明微微愣住,这一节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只道祖父解甲归田后便一生安居君家堡。
“四夷乱华前,西境林氏和中原江氏同为大荣王朝的藩侯,两家手持重兵各自雄踞一方。那时西域色目人,北漠乌桓族,东陵蛮人都未敢擅自进犯。”空寂握拳捶腿,叹道:“也许老天注定要大荣朝灭亡,那时大荣皇帝年纪轻轻便猝死,身后没留下半点血脉。大荣太后无力掌控朝局,导致三王夺位,相互厮杀不休,几年间内乱不止。后来颇有野心的南藩诸侯亦纷纷起兵自立为王,天下四分五裂,国已不国。”
空寂缓缓道来,那时大荣国土内地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乌桓、白羯、羌、东陵四族便趁机举兵进犯。大荣诸王侯在前几年的大小内战间,所掌兵力已损耗近半,元气大伤,又怎能抵挡得了四夷的进犯。于是乎六年间,中原大地千里伏尸,生灵涂炭,直如修罗地狱。所幸林氏和江氏此前并未参与夺位之乱,实力犹存。江家门臣甚多,在君桓魋等辅佐下,力驱外夷,收复河山,方有如今的天昭盛事。而林氏主扫西域蛮夷,在北逐了乌桓、西灭了羌族后,亦自立为王,国号“楮”。
两国皇帝原本前朝藩侯,自然各不买账,几年内相互争夺国土边界,摩擦愈演愈烈。待君桓魋领铁甲军出,西进五百里,所向披靡。而西楮武将竟纷纷退避,无人敢出来带兵迎战。昔日君帅杀异族并不手软,但林氏及西楮民众有不少乃是汉人,君帅不忍残杀同族,于是便上奏言道:“已退西敌,收复边境,跪请止战。”然太祖皇帝未准其奏,连发七道金牌催战,却是要君帅直取西京,就此灭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帅接了金牌却迟迟按兵不动,太祖皇帝自然恼怒非常,他不顾自己妹妹慧德长公主身怀六甲,竟遣其前往西疆战场,让她去劝说自己丈夫继续开战。
“可恶!却是个昏君!”君惟明听到祖父祖母为皇帝逼迫至此,忍不住口出不逊。空寂亦是一脸忿忿,“父帅不忍你祖母受苦,只得违心出战,想尽快拿下西楮,好让你祖母能回去,不至于在边塞寒苦之地生产。不等他挥师西进,楮国已有人领军出,和天昭兵马相恃于祁连山脚、张掖河畔。”
“那是西楮国太子,他当时年轻气盛,看到自己朝内文武官员如此懦弱,忍不住痛骂了他们一顿,自己披挂任帅,带领楮国兵马迎战父帅。”君惟明闻言诧异,而后忍不住失笑:“无知小子,他又怎是祖父和铁甲军的对手?”空寂既骄傲又怅然,点头道:“那是……原本父帅无需费心,随便一战便可将那西楮太子击得溃败求饶。可谁也没想到,却另生了状况。你祖母从洛阳一路千里跋涉到西疆,本就触动了胎气,而那一晚西楮太子派先锋夜袭天昭军营,有人放火,惊马四窜。你祖母一时受了惊吓,竟然……竟然便小产了……”
君惟明没想到情形竟然突变至此,忍不住吃了一惊,“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那……那三叔……”听到这里,他心里隐隐有了异样的感觉,某些答案呼之欲出。
祖母既然小产,又哪来的三叔?君惟明脑中数念急转,待要发问,却听空寂说道:“你祖母痛了一夜,失血过多昏迷,几乎就此丧命,直到第二日正午方才醒过来。父帅大恨,留下铁衣卫守护你祖母,点齐兵马强渡张掖河,攻向西楮帐营。可不知为何,西楮营地只剩帐篷用具零乱四散,而兵卒马将等,却不见了踪影。”
君惟明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有埋伏?”空寂摇头道:“父帅那时也曾疑惑,但细察之下,却更像是西楮大军仓促撤兵。而探子快骑亦飞速来报,果不其然,前方楮兵正疾撤返回西京。于是父帅便下令兵分二路,铁甲精骑从两面快马包抄,最终将西楮太子所领兵马尽数围于祁连山北麓。铁甲军得了父帅之令,以纵队横切,将楮国大军分割散开后,集力一寸寸灭之。直杀到日落,楮军死伤大半,一旁的马车里忽然响起婴儿的哭声。侍女从车里出来叫说:‘太子妃生了。’ 父帅副将继续逼问之,才得知原来西楮太子披挂上阵时,其王叔竟趁机举兵逼宫,当下西楮皇朝瞬即变天,唯有待产的太子妃在近侍拼死护送下才逃了出来。而西楮太子一得报,已顾不得与天昭之战,连夜调转大军欲回京救驾。父帅乍听见婴儿的哭声,想起你祖母和夭折的孩儿,如梦初醒,于是他下令收兵,放西楮太子部众离去。”
君惟明料定此事并未了结,必有下文。果然听空寂继续说,西楮太子还未到西京,便遭遇其王叔设好的重兵埋伏。西楮太子所率部众被铁甲军杀得只余下两千余人,又哪里能抵挡得了?几乎全军覆没。王叔叛军出示西楮王和王后的首级以慑众,太子大恸,知大势已去,难以回天。部下劝其出逃天昭,或许君帅肯相助。太子激愤道;“若不是他穷追截杀西楮大军,吾又哪里会落到这种地步?吾与此人势不戴天,宁死亦不求助于他。”叛军至,瞬间冲散太子一众人等。
太子落单,不肯受辱于人,竟于祁连山际引颈自刎。其部下护送太子妃,被叛军追至张掖河,团团围住。一番恶战,太子妃得以渡河逃离,其余各人却不知去向。她怀抱刚出生的婴儿,天地茫茫竟无去处。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天昭军营。君帅既悔又怜,欲留下她母子,而慧德长公主刚失了腹中骨肉,对太子妃所生的麟儿亦怜爱有加。太子妃跪求君帅夫妇收养自己的孩子,当夜便自尽殉情了。
“你祖母小产一事,本就无外人知晓,她和父帅都心知此节利害,于是掩人耳目,将西楮太子的骨肉当作自己诞下的孩儿来养,就连太祖皇帝都不知情。这,便是你三叔了……”君惟明听到此处,竟象做了一场梦般,他一颗心却渐渐下沉,只想着一个念头:“三叔,原来并不是君家的骨肉……”
迷迷糊糊中,只听得空寂在耳边续道:“我和大哥亦一直以为和天义是一母同胞,十多年来手足友爱之情不可谓不深。直到他十九岁那年突然愤而出走,父帅病危之时才将真相告知我和大哥。西楮太子的旧部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查到了天义的身世,将当年的那段恩怨尽数告知于他。天义只当父帅是害死其生父的仇人,竟然将当初养育他的君家堡也恨上了。不知当时是何等的一番际遇,他几年内修习邪门武功,竟练就了一套刚猛的掌法,随后组建焚天教。他曾对我等言及那是‘焚天毁地’,我们才晓得,他心中的怨念竟然这样深。”
“他有西楮太子的旧部扶持,还组建焚天教,招揽了众多高手协助。本来亦只是在西楮边界活动,意欲灭其王叔,报仇复位。这倒也罢了……”空寂虽说得极缓,语气却是渐渐冷了下来:“他不该去招惹崔宫主,不该去偷觑逍遥宫守着的前朝宝藏。”
君惟明听到最后一句,回过神来,喃喃道:“前朝宝藏?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空寂道:“大荣朝虽末世纷乱,其国库却藏宝甚多,前朝崇文重技,单皇宫内阁便藏书十万。时年四夷南下,破诸王、逼长安,皇室重臣作鸟兽散,大荣太后逃离长安前,曾令武侯姚安将所藏书籍焚毁殆尽,以免落于蛮夷之手。姚安不忍,连夜差人将国库藏宝及一部分书册古籍运出,暂匿于深山。逃亡间,大荣太后中乱矢,伤痛半年,最终丧命。自那以后,姚安和大荣朝的宝藏古籍,便如腾空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惟明略一思索,“那宝藏最后如何却是到了逍遥宫手里?莫非,崔宫主是姚家的后人?”空寂点点头,“我也是后来听大哥提起才知晓,崔宫主其母姓姚,正是武侯姚安的独女。”
君惟明心道,这便通了,姚安之女嫁了逍遥宫主,自然也将这前朝宝藏一并带入逍遥宫,大荣朝亡国已久,宗室子弟尽数被灭,更无人去查寻那些藏宝和古籍。“崔宫主自大哥成亲那日后便消失无踪,直到你出生后两年,她和你三叔一同现身江湖,我们那时才知道,你三叔这些年来的遭遇。他一心想兴壮焚天教,早日报仇复位,未免急功近利了些。他们几年来不断吞并弱小帮派,拉拢武林人士,对入教者许日后以厚利权势。这也倒罢了,自他教主以下,焚天教众人行事唯利是图,黑白不分,丝毫不顾武林道义,这才引发了众怒。我和大哥曾力劝你三叔,不想他却恨君家入骨,暗地里处处与大哥为敌。我去会崔宫主,只盼她能劝说你三叔回头是岸。不料她却说:‘我崔雪莲眼中,只有负我之人和我负之人,至于是正是邪,却有何干系?’”
君惟明寻思着,崔宫主性子倒是倔傲,有其母必有其女,难怪当初海棠一味执著。他一思及此,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痛楚。
“我和大哥只道崔宫主和你三叔情投意合,却不想后来却生了那样的事……”君惟明心中一凛,“是,侄儿也想不明白,三叔何故要陷害崔宫主?”空寂苍颜惨淡,苦笑道:“崔宫主脾性如此执拗的一个人,对大哥始终不能忘情,你三叔心思缜密,又如何看不出来?他原本就使了不光彩的手段得以亲近崔宫主,此后嫉恨更是一日比一日深。他将当年西楮太子之死归咎于父帅,恨君家欺瞒了他近二十年;他未能得崔宫主倾心,自然又迁怒于大哥。于是他令人犯下滔天恶行,却栽赃到崔宫主头上,以期大伙儿火并之后,焚天教有机可乘。大哥为此悔恨一生,立下誓言要从此护她母女二人。更不惜让大嫂误会,将崔宫主接回君家堡。”
“海棠体内的蚀心腐,是三叔亲手打的吧?难道他不知海棠是他的亲生女儿?” 君惟明听得浑身发抖,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空寂冷笑道:“孩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原来,君家二兄弟只道君天义误会极深,正要去寻他说清楚。崔宫主却拦下二人,淡淡笑道:“他怎会不知?他既能打出这一掌,自然是下定了决心,要用女儿的命来换那些藏宝罢了。”至此,众人方知君天义所作所为,竟是这个目的。崔宫主低头望着熟睡的女儿,幽幽道:“天义这个傻瓜,我要那宝藏何用?原本就打算给他的。可他却为何这般心急,既已哄了我这么久,连这最后一刻也不能等么?”她忽然又痴痴笑了起来,脸上笑着,眼中却流下泪来。“等女儿出世,我自会把什么都给你,助你复国。可你却偏偏等不及,要用我逍遥宫和自己女儿的命来换你的大业!” 崔宫主说此话时神色已变,冷笑不断。“好,君天义,你既如此狠心绝情,我便偏不给你。”
空寂掩住心中悲痛,“她话刚落音便抱着孩子奔了出去,我和大哥轻功不逮,又哪里能追得上?” 君惟明心电急转,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至此后,崔宫主万念俱灰,耗尽了自身真力封住女儿体内的寒毒,心中便是早已存了不想活的念头。
“我心灰意冷,自那起便在江湖四处游荡,不愿回君家堡,直至遇师尊圆虚大师点化。而大哥积郁成疾,时逢壮年却已离世。往事如烟,回首已不复当年……”
君惟明听得上一代的前尘旧事,峰回路转间恩怨纠结,便仿佛做了场梦一般,叔侄二人对坐相看,半晌无语。
君惟明浑浑噩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拜别空寂和空问而出的寺、下的山。一路上急奔如电,脑中只翻来覆去地想:“海棠不是我亲妹妹,她竟不是我亲妹妹!”此时已过晌午,在山下久候了三日的铁衣卫瞧见自家少主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围了上去。君惟明茫然问道:“今日初几?”萧无剑小心翼翼回答:“十月初七,正是海棠小姐出阁的日子。”
闻言,君惟明脸色大变,呆若木雕,半晌才如梦初醒。众人听他猛然迸发一声嘶吼,翻身上马,狂乱挥鞭不止,朝东疾驰而去。铁衣卫不明所以,只有萧无剑暗暗猜到他此行之意,不禁低呼:“糟了!”
君惟明身下所骑爱马乃是千里良驹,平日里精心喂养,哪舍得累着?此刻他心神大乱,策马狂奔,手中皮鞭从未停止挥落,只恨不能插翅飞回长安。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扬起烟尘滚滚。那马似乎也知主人心意,臀上不知不觉被鞭得隐渗血丝,却飞一般驰得更快。
他的海棠,今日要嫁人了。君惟明只觉心肺仿佛有刀剑翻搅,痛彻难耐,随时便要裂开,他忍不住仰头嘶声长啸,其音凄厉穿云,连带马儿亦被刺激得人立而起,双蹄乱舞,落地后更是箭一般向前冲。
君惟明脑子里混乱不堪,却只有一个念头是清醒的。他要赶回去,赶回去!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茫然间,一个念头又自涌起。就算他赶了回去,又能如何?将海棠亲手将送给了别人,正是他自己,他自己啊!如此境地,叫他情何以堪?
当初既然自知无法相拥,只盼能为她寻到依靠,远远望着她幸福安足便好。可上天到底给他开的什么玩笑?先是让他饱受万般折磨,那种渴望而不可得的挚念,却如鸩毒渗入骨髓,一滴一滴将希望溶成绝望;更似钝刃临于肉肌,一刀一刀慢慢将牵绊磨断。可当他死心放手之后,老天这才来揭开真相,残忍地不断来提醒他,让他清清楚楚明白,他自己到底错过些了什么。君惟明从没有一刻如时这般憎恨自己,去他的血亲禁忌,去他的伦理纲常,当初自己若能坚持久一些,或干脆带着她避世远走,此刻海棠早就是他的了。
如今还来得及否?他已亲手将她交与江遥,难道现在却要反悔去抢了回来?此等背信弃义之事,若是平时,他定无可能做得出来。可如今,无论如何,他不甘心啊不甘心!上天给了他一线希望,他若不飞身去抓,倒头来却是什么都没有!
嵩山离长安两百余里,快马脚程少说也得四个时辰。君惟明□□是日行千里的宝马,加之拼了命似地赶路,竟然两个多时辰便到了长安。京城内不容车马疾驰,守门的军士欲上前阻止,君惟明此刻心急如焚,哪顾得上这许多,扬鞭将两名军士扫倒,依旧纵马快速驰入城内。有人认得他是皇帝新封的卫国将军,还只道军情紧急出了状况。
还未临近瑞王府第,前方已传来隐约的鼓乐声鸣。君惟明心下一滞,连带着扯住马缰,止步不前。那马竭力奔了两个多时辰,此时方得歇息,早已累得口吐白沫,浑身生津,四条腿巍巍而颤。君惟明低头轻抚马鬃,苦笑道:“却是累了你了。”一跃而下,顾不得浑身风尘仆仆,三两步便急冲入瑞王府。
王府内鼓乐喧天,厅堂内外坐满了前来贺喜的宾客,热闹非凡。花轿摆放一旁,显然新娘人已在厅内,随时等着拜堂行礼。众人见得君惟明前来,有人得他的,纷纷让道,嘴里说着些恭贺的吉言。君惟明一步步行去,只觉双脚沉重,步履艰辛异常。入了厅内,却见江遥已身着大红喜服,头戴紫玉金冠,春风满面,喜气盈盈,更显其眉目英朗,玉树临风。那片大红之色刺目满满,君惟明脑中轰然作响,连身旁人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江遥乍见君惟明,心下已觉有异,待细看其下裳衣角均沾满泥泞,显然是一路狂赶而至。他心内一紧,隐隐有些不安,“大哥来得正好,快快上座,我和海棠等会二拜高堂,你这兄长是最适合不过。”君惟明却似浑然不闻,一双眼睛只朝侧厅冉冉而出的人影望去。
君海棠头覆喜帕,昔日窈窕的腰身隐没在层层大红罗裳内,初踏入厅时听闻旁人连呼君少堡主、卫国将军,她脚步亦是一滞,竟然举足不前,身子微微轻颤。喜娘敦促说吉时已到,众丫鬟七手八脚搀了君海棠到江遥身旁。
瑞王世子乃是奉旨成婚,皇帝今日自然派有内侍宦臣前来督礼。上首的太监心有不满,斜睨着君惟明道:“卫国将军缘何杵在当中,咱家还等礼成了回宫复旨呢。”江遥眼珠闪烁数回,赶紧吩咐下人:“卫国将军一路劳顿,神思不稳,快扶他入内歇息。”
自新娘子现身,君惟明便始终盯着她未曾移开过视线,此刻他一摆手,忽道:“不必,今日这喜堂是决计拜不成的了。”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江遥面色瞬变,眼内已有风暴凝聚。
不料红影微晃,新娘子竟然离了江遥,颤巍巍走向一侧的君惟明。江遥错愕非常,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反应。下一瞬却瞧见君惟明朝新娘子伸出右手,他这才如梦初醒,亦纵步上前运劲出掌。
众宾客不知此为何故,惟有不多的几人暗暗叫遭,只道临堂抢亲一幕正自上演。不料厅内一片红影间突现白光,随着女子凄厉的惨叫,君惟明和江遥二人双掌,最后竟不约而同一齐落在了新娘子的身上。
喜帕翻落,众人这才看清了,倒地的新娘子口吐血沫,手中仍持着一柄光亮的匕首,但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却并不是那个玉肌雪肤的君海棠。原来方才君惟明早已有所察觉,知道盖头下的人有异,而江遥察言观色间,亦发觉此女假意奔向君惟明,真意却是欲举行刺。二人心意相通,几乎同时出手。
喜堂徒生变故,宾客喧哗乱作一团。夜风袅袅中,一丝琴音远远传来,“
寂寞当年横汾路,
姑射仙人雪未消。
恨海万重寒鸦舞,
柔乡三尺不通潮。”
君惟明和江遥听了脸色大变。此琴此声,依稀便是魔教长老易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