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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化雪为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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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纯阳宫”三个字出现在面前,呆鹿挣扎了一下,被七秀毫不留情地踢了进去,引得守门弟子侧目。
初入门,看到站在前山的祁进师叔,七秀是走惯了四方的人,照例打了招呼,便带着呆鹿直奔落雁峰。
呆鹿抵抗不能,只能让七秀拽了马缰,一路前去。
白茫茫的……一片……
这就是纯阳宫的雪。
呆鹿很少看到雪,很少看到如纯阳宫这样的雪。
雪的世界,万籁无声。
静寂。
冷得刺骨,寒风袭人。
走过天街小巷,穿过冰棱倒挂,映射出冬日阳光的白色树林,他侧头看去,整个世界竟是如此的干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不期然地,心头浮上这两句诗。
山上雪,云间月,当金乌坠下,换得明月上来,便是如此雅意了吧。
但是与君相决绝,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突然想起七秀腰间那串染血的佛珠,是真的诀别了吧。
“我动的手……”想起那日问七秀,她的回答。
她按在剑柄上的手一点也没有发抖。
“遂了他的愿,不负如来,不负卿。”她闭上美丽的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似初生的蝴蝶在试探这个残酷冷冽的世界,“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她猛地睁开眼:“弱小也好,强大也罢,在时光的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所以,你们还要浪费时间在可笑的误会上么?”
如此回想着的呆鹿,已经不知不觉被七秀带到了落雁峰山腰,那座小小的木屋已经进入视线。
“呃?”呆鹿迷茫的视线瞬间有了焦点,“这是哪里?”
七秀回眸一笑,顿时让呆鹿彻底从神游状态醒过来:“落雁峰。”
落雁峰,好熟悉的名字……
呆鹿努力回响了半天。
“好熟悉的地名……”
一记江海长江立刻追得呆鹿抱头满地跑。
“小咩的家啊……”七秀满意地看到呆鹿被追得如无头苍蝇撞上院门,才收回剑气。
“跟你们在一起,真容易长皱纹呢。”掏出一面镜子,好好地看了脸上,发现没有一丝皱纹,这才收镜,扣门。
“秀秀姐……”呆鹿看到院门打开,忍不住低唤出声,喟叹道,“你换衣服好快……”
“快你妹。”低沉如鬼魅的声音在呆鹿背后响起,吓得呆鹿瞬间上前抱住门后的人。
对七秀的惧怕,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啊……
把呆鹿从身上使劲扒拉下来,星冽扬起惯常的无害的微笑:“姐姐,你来啦。”
“呃……两个秀秀姐……”一贯的不在状态。
进了屋,那只胆小的咩已经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室内温暖,怕冷的呆鹿本能的选择了离七秀最远,火炉最近的位置。
室内架起了小火炉,炉上煮着茶汤,星冽根据水滚的状态,依次加入盐、橘皮等做调和。
“好久不见,我家星冽越来越贤惠了啊。”七秀忍不住夸奖道,星冽熟练的煮茶动作,不知比某个万花谷出来的人强多少倍。
收到七秀鄙视的眼神,呆鹿忍不住往星冽背后挪了两下。
星冽依然扬起纯真的笑容,人畜无害:“没有姐姐厉害嘛,姐姐什么都会,星冽还需要多多努力呢。”
切~!躲在床底下的阿旬暗自唾弃一声,忍住没有让自己被那对姐弟肉麻死……至于另一个嘛……偷偷斜眼……脸红……等这对麻烦的姐弟走了再说吧。
等啊等的……就听到那对姐弟聊些无关的事情,憋屈得阿旬腰酸背痛的,就是不能跳出来赶他们走。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吧……
七秀嘴唇勾一抹暗笑,接受到星冽同样的微笑,彼此心知肚明,就是铁了心要整阿旬。
过了许久,在阿旬的咒骂声中,七秀终于站起身,对星冽道:“月亮出来了,陪我去赏月吧。”
“呸呸呸!”像要撵走瘟疫似的,终于忍不住的阿旬从床底下蹦出,吃了一嘴的灰,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顿时收敛了夸张的动作,故作风流地甩头发,昂头对完全龟缩在阴影中的花帅气一笑。
其实心虚得很……
呆鹿双脚分开跪在木地板上,依旧是招牌发呆状。
“呃……这次没有迷路……哈哈哈哈哈……”阿旬伸手揉乱呆鹿那头飘逸的如瀑般的长发,爽朗大笑,典型的外强中干。
“对了,你见过土匪秀的弟弟了吧,哈哈哈哈……记住千万不要跟他说话……”想起什么,慎重叮嘱道。
呆鹿点头,也不知听到阿旬说了什么。
突然。
突然拽住阿旬道袍的下摆,用力一拖,阿旬对鹿向来不防备,想当然地摔了跟头,“砰”地一声,仰面倒在地板上。
呆鹿瞬间就扑了过去,静静地,用那双如小鹿斑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看得阿旬越发心虚起来。
“不要离开了啊。”呆鹿认真说道。
……
这是什么状况?
“秀秀姐把大师杀了。”再一次认真说道。
“啊……?”阿旬背脊发寒……
“你说你的心被纯阳的雪封住了,靠得太近,会被你冻住,会被你的寒冷吞噬,……”沉默半晌,呆鹿跪坐在阿旬身上,郑重地说道,“但是……纯阳的雪,会融化的吧……”
“华山的雪,到了青岩,还会冰冷吗……”
阿旬的眸色顿时专为深沉。
华山的雪,到了青岩……会融化……
但是,内心的寒冰,却依旧存在。
华山的雪,华山的月,在紫竹林中,显得那么静,纯阳夜似水,清冷,温柔,踩在软雪的地面,脚印一深一浅,排成四行。
站在悬崖峭壁旁边,听夜晚的风声,凉意沁人,却不逼人。
“每个在华山长大的孩子,心中都有一片雪,雪化为雨,还是雪凝为冰,都要看各人的修行。何谓道,道是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星冽温柔地搂住七秀,捡了一块平坦的大石慢慢坐下来。
想起了小时候,三姐弟相依为命的情景。
那时候,家里穷,姐姐便担当了家长的责任,后来藩镇之乱,虽然是小乱,不过是被宫廷牵连,却依然打散了脆弱的家庭。
他们流离失所,上位者的小小决策,就乱了他们的一生。
取下腰间挂着的竹笛,星冽缓缓吹奏。
七秀轻轻靠着星冽的背,闭目,面无表情。
“我杀了他。”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既然决定要离去,又何必犹豫不决,贪恋红尘美貌,却又……”
笛声悠扬婉转,舒缓平和,似山间之风,似树梢之月,似藏冬之泉,悠然荡漾,谷音回响,却依然如古井波澜不兴。
“我不在纯阳,我是将西湖之水,化为一颗冰心,云裳……舞动了谁呢……”
染血的佛珠。
那人倒下时,微笑的脸。
成全了她,成全了他。
月似故人,一曲彩云追月,化作故人音。
七秀摸出包袱里的尺八,和着竹笛音吹唱。
有一种人,从泥泞中走来,被荆棘缠绕,内心遍布伤痕,经不得温暖的照拂,因为他或她的世界,已经化为了坚冰,白雪,是空茫的心,看不到前路,看不到方向,却又偏偏做出还不在意的模样,游戏世人。等到世人回报以温暖时,却又挣扎着逃开。
在看不到的地方喝着闷酒,不敢伸出手去回应,偏偏又要从暧昧里去汲取温暖。
此种人,真真可恨。
却,偏偏堪怜……
阿旬的心,七秀是明白的,星冽也是明白的……
那种生活在寒冷的世界里,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温暖,都给不了一丝安全的感觉,也溶不进去,一旦有人进了心,便是一生一世,却害怕了,踌躇不前。
也许前进了,就是血溅五步,就是魂飞千里,就是……
自私、胆小……
阿旬是怕了,他那颗看似浪荡实则狼狈的心,已经被天然的温暖化了。
他怕坚冰化了,脚下是奈何桥下的溺人之手,灭顶。
也许会下手,因为害怕对方的离开,而导致自己的疯狂,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地久天长。
“因为害怕,所以自己要做先放手的那一个。”七秀轻笑。
最后,还是放不开啊……
转头,纯阳雪……遇到青岩的春风,会化作春雨吧……
心结,还是只有特定的人能化解,若是解不了呢?
解不了……
解不了,就只有成魔了。
我渡你成佛,我为你入魔,天与地的差距,遥远相望……
他被鹿压在身下,一夜。
只是保持最初的姿势,相忘了一夜。
然后,纯阳的雪,在初阳之下,纷飞成雨……
天空的雪,落到地面时,成了雨。
也许这一错过,就是永远。
快乐的十年,还有悲伤的十年,遗忘的十年……
修道之人,本该物我两忘……
所有人的青春,都该被时光消磨……
唯有求道之心……
是这样的吗?
看着眼前的人,似乎答案已经在心里。
有什么东西,被那单纯的温暖……溶化……
试试吧。
让内心,不那么寒冷……
他慢慢撑起自己的身体,将呆鹿抱在怀中。
在以后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还会快乐,用许多的快乐,堆积出一个的青岩。
也用镇山河,镇住心中的风雨。
“其实,呆鹿才是那个最早想通的人呢。”打了个呵欠,七秀挽着星冽的道袍长袖,缓步走来。
“因为心思单纯的人,才最容易获得幸福,不是吗?”星冽笑,“求道修仙,入世出家,求的都是心灵上的满足,可惜尘世之中,懂得珍惜的人又有多少呢?我们总认为人世充满苦难,但是,没有苦难,可以映衬我们手中可以掌握的幸福是多么的珍贵呢?”
“星冽,我想吃你煮的茶汤。”七秀抬头,看着天上的雨,微笑。
“一切都满足你。”
温暖的,小小的茶汤,可以把冷得透彻的心,慢慢的暖过来。
我们在此分别吧……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道士对万花点头,转身离开。
大师双手合十,便不再回头。
军娘没有眷恋的离开。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七秀瞬间化为冰心,寒气逼人。
万花不敢置信地看着道士离开。
人生起落,我们都以为会在一起,所以贪图了春光,不去想风雪的伤人,但是分离的时刻到来,世界白茫茫一片,失了方向。
七秀带万花回了青岩,自己去了扬州,遇到独自漂泊的道士。
上了嵩山,了却一切。
他们的伤,她看得透彻。
三个月后,押了万花去了华山。
有了染血的佛珠,她不想看到染血的道袍。
唯愿,留下的人,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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