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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思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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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要做寿了,这件事在东吴掀起轩然大波,从大臣们私下交头接耳的频率、密度及语气观之,东吴人民对这件事的恐慌程度,绝不下于当年曹操吞并赤壁觊觎江东的时候。
本来嘛,做寿而已,挺喜庆的事情,摆上几桌流水席,大家乐呵呵地吃上一顿,该送礼的送礼,该附和的附和,然后建业就会在一片安静祥和之中度过吴王这个美好的寿辰。
但是这次不一样。虽然四十一岁完全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寿辰,可偏偏孙权提前一个月放下话来,说这是孤封王以来的第一个生辰,要好好的搞,大大的搞,搞不好你们就都不用来见孤了,孤直接把你们写进竹简然后你们都可以回家养老了!
于是朝野内外,无不肃然,人人自危,如临大敌。
当是时,张昭作为文官之首,下朝之后拉过陆逊,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伯言呐,你如今是我东吴大都督,责任重大啊。”
陆逊低垂着眉眼,心说张大人刘备几个月前才退兵,我为东吴做了什么你们都看见了,这种时候说这话做什么?
张昭拍了拍陆逊的肩膀:“若是我估计的不错……主公很快就会宣召你了,不信的话你就在这里多留一刻,看看我说的准不准。”
说完抬腿就走了,留下陆逊一个,站在大殿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犹豫着,就有内侍传话说,大都督,主公有请。
当天晚上陆逊没有回府,第二天殿上议事时他告假而且一告就是一个月,直接告到了主公生辰的前一天。这消息还是议事时诸葛瑾一时好奇问了一句“大都督为何不来”而从孙权口中听到的。众人纷纷感叹,原来陆大都督不仅用吴王剑砍人不用打报告,连请假都是直接上达天听的呀!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东吴满朝文武都只能在大殿里苦闷地低着头,吴王比平时烦躁了不止一个数量级,私下里众人都唉声叹气地怀念有陆大都督在的日子。
话说陆逊告假,那是奉了吴王口谕出去公干的,当晚就辞宫去家,一路快马赶到了柴桑。孙策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下马,一落地腿都是软的,毕竟不是武人出身,这一趟路赶得他小命都掉了半条。
孙策见到他还挺开心,一手搀着他进了孙府,一边就招呼道:“公瑾快看是谁来了!”
周瑜一身布衣,从屋中走了出来,看见陆逊先是一愣,然后张口就问:“你和主公吵架了?”
“咳咳……”陆逊脸上有点挂不住,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周瑜也变得如此开门见山起来,“其实我是被主公差出来的……您知道,寿礼的事……”
于是孙策笑了:“这个我听说了,仲谋说去年你火烧连营大破刘备为贺,今年说什么也要来个更大的。”
陆逊无奈地点了点头。“所以在下就连夜赶来柴桑,想请教二位将军。”
周瑜微微一笑,低头不语。而孙策捻着短须一脸高深莫测:“比夷陵之胜、火烧连营更大的贺礼,仲谋难道要你把刘备曹丕一锅端了不成?”说着自己也笑了:“依我看这事一个月内可办不成,不如等他五十大寿吧。”
我要是一月内办成了,等五十大寿的时候他就该要我东征扶桑了吧?那他要是活到七十岁,四海八荒只怕都要姓孙了。陆逊闷闷地想。可等到天下大同那一天,自己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他的呢?
“寿礼不在重,而在心意。”一旁周瑜道,“主公做寿,独独命你准备寿礼,你可知道为什么?”
陆逊抬了抬眉。难道不是因为去年那场大火烧得他心花怒放,今年想旧梦重温么?
“伯言,不如你去荆州走一趟吧,也许能有所斩获。”周瑜眨了眨眼睛。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但眼底依然澄澈,风采不减当年。
“公瑾说的不错,”孙策也在一旁附和,“去一趟也好。”
“顺道帮我向他俩带好。”周瑜笑意宛然。
于是陆逊在柴桑住了一晚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荆州。洞庭湖畔无边落木萧萧下,正是大好的金秋时节。不得不说这两位就算是养老也很会挑地方,如此佳境,真是让人来了就不想走啊。
陆逊牵着马走到宅院前,看见院子里吕蒙挽着袖子正在劈柴。
“大都督……”时隔三年,他发现自己还是改不了口。
吕蒙闻声一愣,抬起头看到了来人。
“伯言!你怎么来了?快请进……子敬,子敬!再多加双筷子,伯言来了!”
陆逊于是拴好了马随吕蒙进了屋,看到鲁肃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这两天见到的“大都督”格外多呢。
鲁肃这几年似乎长胖了点,不像当初那样瘦成了柴禾,不过头发胡子都是斑白了。见到陆逊他也并不意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便道:“我若猜得不错,你必是为了主公寿诞而来。”
陆逊赧然,东吴历任大都督果然都是目光如炬,城府深不可测啊不可测……有这么多大都督如此,何愁我江东不固!
于是道:“子敬先生可有良策?”
鲁肃眯着眼睛笑:“良策是没有,馊主意倒是有一个,你附耳过来。”
看你笑得这样子也知道这主意有多馊了……不过腹诽是这样讲,话还是要听的,陆逊还是凑了过去。
“当年赤壁大战之前,曹操派蒋干来找公瑾‘叙旧’,当时蒋干想给公瑾下药,可惜被识破了,后来公瑾临去柴桑之前把它交给了我,我也一直没机会用……你倒是可以一试。”
陆逊愣了愣:“什么药?”
鲁肃此时倒是矜持起来,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总之……主公大寿那天必然会大宴宾客,宴会散去之后必然会留你说话,到时候你就着酒把这个喝下去……之后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番话吕蒙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话音未落他就拍案而起:“子敬你这不是坑伯言么,主公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此事若是被他知晓,他肯定要……啊嗯嗯,你懂的。”
陆逊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真是奇怪了明明是在屋子里怎么感觉强光刺眼呢……还有啊说这种话真的以为我听不懂么!你们以为我那十三天是白关的么!
“子明将军,子敬先生,在下还有点事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
鲁肃倒是反应快:“伯言啊,我刚才那是和你开玩笑呢,真的!”
可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呢……
“其实主公派你出来置办寿礼,是因为主公知道,只有你才能给他最好的贺礼。所以……”吕蒙话锋一转,“这一个月的假期你也别有太大压力,就当公费旅游了。荆州还没好好玩过吧?我带你去转转吧!”
“这就不必了,我也不方便多打扰……”这种自损人品的事情我才不干,还是回建业慢慢想办法吧。
东吴朝堂之上,流传着一句不是秘密的秘密。
——内事不决问张昭。
终于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孙权給陆逊的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于是他匆忙命人备了礼,自己专程登门拜访,向张昭请教。
“张大人果然远见卓识,早就看出在下有此一劫了吧。”
张昭抚须而笑:“大都督可是为寿礼之事犹豫不决?”
陆逊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我是为人生大事犹豫不决啊张大人你该懂的!
“其实我也没什么能为大都督做的,这里有个锦囊,若是期限之内实在无法完成主公之托,就请大都督打开看吧。”
陆逊从他手中接过那红色锦囊,心里嘀咕着“合着你是早就备好了等着我来求呢”,嘴上还是谦谦有礼道:“多谢张大人襄助。”
出了张昭府上,陆逊捏着锦囊,心道到最后关头才拆开看的那都是傻瓜吧,兵书上说兵贵神速,做什么事都要抢先一步才好。于是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偷偷拆开了锦囊。
后来陆逊反复回忆那个细节,仍然觉得张昭看似厚道,实则坑爹,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他陆逊自以为聪明,却还是一头栽进了主公这个陷阱里。
那年孙权的寿诞,大摆酒宴。
群臣献礼的时候文武百官莫不奉上珍奇之物,唯有陆逊献上舆图一张。吴王对着图沉吟良久,突然就将这绢图纳入袖中,然后转身离去。
诸葛瑾点头道,天下尽入主公袖中,大都督这份礼送的好啊。
张昭却偏过头去看陆逊,才发现他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吴王宫中,一盏油灯,孙权将舆图铺展在案上,低头看着。
陆逊后脚到了,心里有些忐忑——难道是这份礼物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孙权突然抬起头来,对他一笑:“这是孤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陆逊便跪下了:“为主公尽忠是属下的本分。”
孙权大步上前将他拉了起来:“孤说的不是那张破地图。那图也不知是哪个笨蛋画的,错误百出,孤只不过是在百官面前做个样子,简直俗不可耐,不提也罢!孤说的是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牛骨磨制的骰子,却是镂空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一颗红豆放在了里面。
“你把它偷偷夹在地图里,以为孤看不到么?”
陆逊无声地叹了口气。张昭那锦囊中唯有“舆图”二字,这地图也是他命人送去陆逊府上,可那骰子却是陆逊自己一时兴起偷偷夹在里面的,仅仅是为了验证周瑜和吕蒙的话罢了。
——寿礼不在重,而在心意。主公做寿,独独命你准备寿礼,你可知道为什么?
——主公知道,只有你才能给他最好的贺礼。
可我除了这天下舆图,还能给他什么呢?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是而已。
后来?后来那天晚上,陆逊就没有出宫。
群臣宴饮,通宵达旦。
第二天孙权传令百官无需早朝,各自回府醒酒去。
张昭小声对诸葛瑾说,子瑜啊,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诸葛瑾很疑惑,子布你办事一向靠谱,怎么突然有此担忧?
张昭叹了口气,说,今日无早朝不要紧,我只怕往后日日无早朝啊。
诸葛瑾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是说,内政有你,军务有陆伯言,不早朝也无妨。
张昭连连摇头说,不敢与陆伯言并称也!内事不决问张昭这种事,只盼以后都别再来了。
于是两人相携而去。
宫中秋日艳阳天,有人懒起梳洗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