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骨》袁若寒

2、诡梦缠身

　　盛夏，黑云翻滚，电闪雷鸣，雨一直没停。

　　城北的城乡结合部，以低廉出租屋闻名，曾经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天堂。但在旧城区建设的规划下，这里成了即将拆迁的贫民窟。既然是政府统一搬迁，就会有相对丰厚赔偿，所以绝大部分人谈好了价钱，欢欢喜喜地搬走了。但这世上的事不能每个人都如意，总有那么一些人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了钉子户，到最后也不肯离开。

　　比如今天，没有路灯的街道，一个黑影在雨夜中奔跑，熟悉地穿过一条条小巷。

　　黄豆大的雨滴砸在塑料雨衣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那人拔腿疾奔，两只手护在胸前，好像抱着什么要紧的东西，甚至顾不得飞溅的水珠湿透了裤腿。回家必经的小巷又狭又长，沿路堆着许多垃圾，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阴沟里也发着阵阵恶臭，但他毫不在意，脚步没有任何停顿。

　　再往里走，这条巷子唯一剩下的老旧路灯发着昏黄的光，忽明忽暗，照着两边黑乎乎的窗户。

　　“妈的，什么破路！”忽然，在雨夜里奔跑的人影不知道踩到什么，踉跄一下，幸好在摔倒之前稳住身形，立刻发出不悦的咒骂。

　　他叫于寒，二十四岁，父母双亡，穷困潦倒，和智力低下的双胞胎弟弟一起生活，平民老百姓一个。跟大多数社会底层的求生者一样，他每天打三份工，累得像条死狗，还是被高居不下的物价压得喘不过气来。至于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那根本是天方夜谭，想都不用想。

　　于寒转了两个弯，闪进一个毫不起眼但打扫得干净整齐的庭院。靠西那件房的窗户里透着光，隐约传来电视机里嬉笑打闹的声音。

　　“多多！”打开家门，一团温暖的大型物体迎面扑来，正是他那个不太聪明的双胞胎弟弟于心。

　　“小笨蛋，快放手，瞧你把衣服都弄湿了。”宠溺地摸摸对方的头，于寒推开弟弟，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摇晃：“哥哥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香脆炸鸡柳，不过只有乖小孩才可以吃，今天有没有乖乖？”

　　换下半湿的衣物，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看弟弟露出跟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表情嚷嚷着自己很乖，忽然觉得一整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相依为命的弟弟患有疾病，导致智商只有几岁小孩子的程度，于寒照顾他的同时，渐渐也产生了这不是兄弟而是我的孩子的想法。所以，不管发生多辛苦多难熬的事，只要回家，就能治愈内心的创伤。

　　“多多喂。”于心撅着嘴，手上捧着饭盒，小尾巴一样跟着于寒。

　　“就不能自己吃吗？”虽然一开始会假装生气要求弟弟要学会自己吃饭，不然下次就不会带好吃的回来了，不过最后的结局都是两兄弟蜷缩在房主留下的旧沙发上，一边看那个小得可怜的二手电视，一边吃光手上的零食。

　　不管回来得多晚，身体多疲劳，于寒总是亲自照顾弟弟洗漱，为他讲睡前故事，直到入睡，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行程，虽然繁琐，但不觉得辛苦。他有时候会想，幸福和满足感其实很简单，只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去奢求过多的身外之物，知足便能长乐。尽管心态豁达，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今天却怎么都睡不着。窗外雨渐小，依旧拍打着破旧的窗户，不停地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这声音刺得人神经发痛。

　　最近几个月来，于寒过得很不顺，有太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简直到了喝凉水也塞牙的地步。

　　目前最忧虑的是住房，旧街区马上要拆了，拆迁处的人来催促过好几次，但他始终没找到价格合适的新住处，实在不知道搬到哪去。就是现在这套老旧的平房，也是几个月前打工时认识的老板好心借给他们两兄弟暂住的，连维持基本生活的家具都不属于他们。

　　没有存款，没有亲人，离开了这儿又能到哪里去呢？

　　如果只有自己还好，可以找份包吃住的工作，大不了多出点劳力，可是带着弟弟，实在有很多不便之处。不少工作单位一听说于寒还有个智商只有四五岁的兄弟就摆手拒绝，不愿找麻烦。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又不是慈善机构，哪有那么多闲钱做好事？偏偏他又没有高学历或者一技之长，在这个遍地都是高材生的年代，就业变得更加艰难！

　　为生计发愁、为前途堪忧、为三餐努力，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寒不愿去想这些烦心事，但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全是烦恼。他按了按酸胀的眼窝，想到明天一早还有工作，努力让自己入睡。也许是太专注于入睡，他没有发现窗外被雨水洗刷着的玻璃映出了一个瘦高的黑影……

　　黑暗笼罩着那个人影，偶尔迸发的闪电，让一张苍白的脸映在短暂的光晕里。

　　人影慢慢穿过墙壁，借着忽闪忽现的电光，隐约看得出是个穿着刺目的大红色襦裙，长发齐腰的年轻女人。她的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只见她立在两兄弟的床前，静静的注视着其中一个。

　　“真是太像了。”她飘向于寒，发出一声古怪而尖锐的叹息，并伸出一只手慢慢抚摸他的肌肤，然而陌生的记忆潮水般侵蚀女人的思想。

　　“难道不是他？”女人的手停了下来，转向一旁的于心，注视良久之后轻轻吐出一句：“更不是他。”

　　紧接着，她默念几句咒文，把手掌印在于寒额头上。然后这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妖的女人变得模糊，甚至，她身后的窗，窗外的雨，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半透明，最后糊成一片迷茫。于寒沉沉地睡着，额头渐渐沁出了汗水，隔着眼皮也能明显感觉到眼珠在不正常地转动。他似乎被窗外的雨吵醒，又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把眉头锁成一个打不开的结，陷入梦魇之中……

　　于寒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前一刻还在温暖的床上，现在却站在一片废墟中。他朝前走了几步，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门牌，锈红色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但还是能从上面辨认出幸福之家儿童福利院几个大字。

　　幸福之家？真是太讽刺了！

　　他冷笑，扫视四周，不情愿地想起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六年，慢慢走进这所废弃的孤儿院。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许多被刻意忘记的画面再次出现，那些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隔着长长的走廊，他望着玻璃上狭长的倒影，时光逆转了十年……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柔光入眼，书香沁脾，眼前的天花板纹理雅致清新，他被道貌岸然的院长强压在书桌上。少年时的他来不及思考，疼痛铺天盖地袭来，绝望得撕心裂肺。

　　那天，窗外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屋内却是一片淫靡，罪恶在看不见的黑暗里滋长，一切都那么疯狂！

　　那微弱的抵抗声渗过时光的门板，侵入于寒的耳朵里，刺痛他的心……

　　轰隆隆——窗外一声响雷，于寒也从梦中惊醒了。他猛地坐来，感觉全身酸胀，指尖像冰块一样冷，身体都被汗水打湿透了。

　　不堪的回忆，早就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不去碰不去想，明明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忽然做了这样的梦？于寒双手抱着头，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头皮发麻，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滑落。

　　“没什么，只是梦而已。”他痛苦地低语，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痛，藏在身体里的苦楚透过伤疤一点点泄露出来。

　　“多多好吵！”睡在旁边的于心似乎被吵醒了，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翻了个身，一条腿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搭在兄长身上。看到心爱的弟弟，于寒渐渐平静下来，替他盖好被子，走到厨房为自己冲了一杯热茶。品质物美价廉的大爷苦丁茶，他坐在椅子上努力深呼吸以便让自己放松下来，温热的液体很好得舒缓紧张的神经，没多久就平静了。

　　“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才会胡思乱想，不用大惊小怪。”端着茶杯进行自我安慰，语气很坚定：“就是个梦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都过去了。”

　　没错，至少个梦，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除了穷一点其他都很好，有遮风避雨的家，有三餐果腹，身体也很健康，而且很安全。那些恐怖的过去不会再发生了，绝对！

　　寒风袭来，打断了正在沉思的于寒，他觉得有阴森的凉气直逼胸口，仿佛背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这目光让他吓了一条，全身紧张地战栗，连手上的茶杯都拿不住，差点没掉到地上。赶紧转身查看，背后谁也没有，又站起来打开屋里所有的灯逐一检查，确定没有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真成了惊弓之鸟了。”把门窗锁好，于寒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有发现身后的墙壁上慢慢显出一张不太清晰的人脸。

　　电灯关上了，屋子有恢复了一片黑暗，脚步声最终消失在卧房里，而厨房里却站着一个红衣女人。她握着于寒喝过茶水的杯子，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湿寒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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