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也（修改稿）》雁小驴

16、第三章

　　第三章
　　杨秀清把这次接见罗大纲的地点选在了东王府后花园的水厅，此处四下里一片长方形的碧水，唯有湖心浮起一角白色小厅。杨秀清的审美情趣也和他治军的本事一样严整，在此处挖掘的池塘却是规整的方形。在夏天，湖面上本来有无数荷花竞放，但此时不是开花的季节，东王嫌弃那一池枯枝败叶，早已命人拔去，反正到天热了再种上也不迟。
　　虽是二月末，午后的阳光却暖洋洋的，水厅四面的窗户已经全部打开，带着湖水气息的风骤然拂过室内，却把东王案前平摊着的图画吹起一角。
　　傅善祥急忙抢上一步，把一方镇纸压在画上。她压得有些急了，黄金铸成的镇纸在手中滑落，和紫檀木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
　　东王坐在椅子里陷入了悠远的沉思，此刻却不由得惊醒，独目中只有一时的迷惘和混浊，但马上变得锐利起来。他揾怒的说道：“不要把这画弄坏了！”
　　傅善祥暗自叹息，现在屋内只有他二人，她不得已承担了仆役的角色，却比那些专职之人做得差远了。
　　“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同时伸手轻轻抚弄着画上由于磕碰而出现的痕迹，却无论如何也碾不平整了。幸好这纸张还算结实，虽然经过重重一砸，依然没有半点破损。
　　东王此时并不想和她过多的计较，只是挥了挥手，命她暂时退到一旁。
　　傅善祥忙依命照做。看着东王低头观画，无聊中，她也不由得又把头凑了过去。只见图画上绘制着一棵柳树，树上蹲着一只绿毛鹦鹉，树下却趴卧着一只黑熊，两个动物遥遥对视，大概是取谐音鹦（英）熊（雄）之意，所以画的正中用楷书题着“英雄会”三个字。
　　要是以前，她肯定早就询问这画的来历了，但自从正月里受到枷刑之后，她变得乖觉了很多。虽然看着东王神色举止与往日不同，却也不敢贸然打扰。
　　就在这个早晨，她见到东王的时候还感觉他如往日一般神采奕奕。当他轻弱的足音穿行在王府六部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忽视他瘦小身躯中蕴含的着巨大力量。
　　傅善祥有时候真的很疑惑，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精力。东王每天日理万机，远远遥控着扫北和西征的战局，忙碌间还不忘时不时压制一下同僚。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往外令他处理到深夜，却还要转战于几十个王娘之间。他的东嗣君和东金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出来，他居然一点也不显疲惫，竟然看上去比两年前自己刚中女状元的时候还精神了许多。
　　但午饭之后，他显然为了什么事情而消沉了起来，只对众人吩咐如果罗大纲来见就把他带到后花园水厅，便命傅善祥跟他一起来此处等候。
　　两年多的接触，她难得见到东王如此沉默和悠闲过，来到水厅便命她摊开了这幅图画，却只是摘下黑晶眼睛呆呆的观看，并未作出任何指示。
　　“傅簿书，你在想什么呢？”不知不觉的，东王已经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和往常一样具有锐利的穿透性。
　　傅善祥忙用一个悦目的微笑借以掩饰，“我在想，这幅画儿的技法倒是和以前我见过的完全不同！”
　　东王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是靖胡侯在北方罪隶省杨柳青命画匠刻印的年画，难怪你这个金陵人没见过！”
　　傅善祥脸上还带着笑，心中却已经生出了几分不详。果然，她听见东王接着说道：“靖胡侯已经在直隶连镇被俘，有个逃出来的弟兄拿着这幅年画走回天京。大概到了现在，凤祥，他已经身遭极刑了吧！”
　　傅善祥猛然明白，东王一定是在午后听到了这个消息而沉郁。当初扫北派去的军队都是天朝的精锐，而身为统帅的靖胡侯林凤祥和定胡侯李开芳也都是勇猛无敌的大将。这林凤祥被拏，等于已经证明扫北失败了一半。她心知如此，却还强笑着宽慰：“靖胡侯虽然败落，但定胡侯还在！”她说的是李开芳，也是天朝的虎将。
　　“你不知道，清妖已经在北方聚集了大军，他两人尚且不能成功，现在只剩下定胡侯一人。而且他现在也被困高唐，这扫北军定然会全军覆没的！”东王的手指抚着画上的柳树，“杨柳青青，英雄聚会，却只能是张图画了！”
　　傅善祥在心里筹措着言辞想去宽慰，却感到此时说什么也是多余。突然间她的眼睛一亮，用手指着湖心通往岸边的石桥，“那不是罗大人他们吗？傅大人领着他们过来了！”
　　罗大纲紧紧跟在傅学贤身后。经过七拐八拐的穿行，他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径了。傅学贤高瘦的背影横在眼前，便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险峰。一年前，此人还不过是一名诏书衙的小吏，但却因张继庚案中的一个小插曲脱颖而出，在之后不长的时间青云直上，现任职东殿礼部一尚书，而且也是当时朝中仅有的几位侯爵之一，被封为“扶天侯”。不过傅学贤一向在京城任职，却无半点军功。但这等带路的小事，交给不相干的人去做也就是了，不知为何却要扶天侯亲力亲为。
　　他想着来时傅学贤用简略的话语告知他扫北失利的消息，虽然他一向就不赞成扫北这一军事行动，也知道扫北军越来越艰难，但乍一听闻林凤祥被俘还是面色怆然。也许正因为如此，扶天侯傅学贤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带路了。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了水厅门前，看见东王亲自从屋内迎了出来。
　　罗大纲和李以文急忙长跪请安，却听见东王爽朗的大笑：“快起来，这是府中的内院，不必拘礼的！”
　　罗大纲站起，不由得感动，前几次他来时都被领到正殿，东王瘦小的身躯沉在四周五彩龙凤图形装饰的富贵里，看上去便如漂浮在金黄色的云中。他几乎有些怀疑，坐在宝座里的那个人是否曾经与自己并辔驰骋疆场。而现在，过去那个熟悉东王又回来了。
　　东王拍了拍罗大纲的后背，笑着说道：“罗大人好厉害呀！率小船便截断了曾妖头的长龙快蟹，一把火烧了他自以为无敌的水师，逼得曾妖头投水逃走。这七弟是周瑜，你就是黄盖了！”
　　东王显然并不知道清朝二品兵部侍郎曾国藩忠于君主，准备效仿屈原的苦心，依然误把从蔡元隆口中传播的消息认为是实情。他的带着几分笑意的目光又投到李以文脸上：“李大人在和州安民，整顿得地方上井井有条。在太阳河牛路码头建碑布告，警示当地横霸水运的刁民。这天朝粮道畅通无阻，都多亏了李大人的功劳啊！”
　　东王口中说的两件功绩都是他二人的得意之举，东王话音未落，罗大纲和李以文脸上均已显出激动的神色。尤其是李以文，他那时只是的小角色，万想不到东王却还如此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功绩。
　　“哈哈，”杨秀清接着说道：“罗大人好好干，将来不愁封王封侯。李大人，这天下如若打下来，你还是能做个称职的郡守呢！”
　　“不敢，”李以文急忙谦辞：“卑职只盼望天下安定，能回家乡作个乡官两司马就知足了！”
　　几人走到水厅中落座，傅善祥急忙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放上一杯茶。罗大纲无暇去喝，正准备开口把自己与李以文商议好援助上海小刀会的计划和盘托出，身边的傅学贤却抢先开口了。
　　“九千岁，卑职有机密军情急奏，刚刚从上海得来的消息，正月十三日，小刀会全军覆没，大元帅刘丽川也死在清妖手下！”
　　“啊？”众人皆是一惊，罗大纲心头骤然抽搐了一下，顿时明白傅学贤为何执意要亲自前来了，而他之前的欲言又止也有了答案。比起扫北失利，小刀会虽然是件小事，却也耽误不得。
　　刘丽川是他的故交，虽然吸食鸦片，身上也有着帮会成员的恶习，但天朝用人之际，应该不拘泥门户之间才是。谁知癸好年（1853年）上海小刀会刚刚起义的时候，东王忙于向北京派兵，却无暇顾及与天京同在江苏的上海。两万扫北精兵，加上后来派去的援军，损失了不知多少精兵强将，最终却也逃不掉全军覆没的惨剧。比起对扫北的血本投入，东王援助上海小刀会的只有一纸檄文。如果在二年前他便派兵救助上海，早把天京的后方稳住，也不至于南北两边腹背受敌。
　　“唉！”东王长叹一声，伸出手指轻轻在年画上磕击，“正月三十一日，凤祥也被清妖抓去了。按清妖的手段，他定然逃不掉千刀万剐，靖胡侯留给天朝的也只有这幅杨柳青的年画了！”
　　座中众人都有些伤心，他们均参加过攻占长沙的战役。在那时，林凤祥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了城楼，在清军和圣兵的仰视中仰天大笑，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起义之初，天朝的队伍中，最勇猛善战的除了西王萧朝贵，第二个就是林凤祥了。谁知道这样一员大将却和西王一样早死，还落到了凌迟的结局。
　　一滴眼泪落在年画之上，渐渐的被纸张吸去了。
　　罗大纲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感动，不管东王这滴眼泪是为谁而流，他都是记挂着自己的兄弟，义气为重，而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东王。
　　傅学贤霍然站起来，急切的说：“既然小刀会已经覆灭，现在就没有发兵的必要了。卑职告辞处理公务，两位贤弟是否同走！”他新进封为扶天侯，位置自然在身经百战的罗大纲和李以文之上。
　　罗大纲也随即站起身，正欲与东王道别，却听身边的李以文说道：“傅大人且慢，卑职有下情向九千岁禀奏！”
　　东王转过身子，正面对着李以文，他记得此人也是自广西便入教的老兵，但一向给人的感觉是谨慎而能吃苦。虽然官职升得甚快，却不如他的同乡，年轻的陈玉成因带兵机变无双且勇猛善战而更受到重用。
　　“噢，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东王的笑容亲切而随和，眼神中满含着鼓励的意思。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因为无论他多么繁忙，但凡职位卑微的下属向他禀奏事情，他总会耐心听完。哪怕有不合适的地方，他也不会中途叱问，总是最后待下属奏禀完毕，才慢慢温和地教导他需要注意之事。他以身作则，同时也教导天朝其他官员也这样做，“尔等为官者，凡遇下官有事到案敬禀，或是或非，且随他直禀明白，切不可半途之中，见他有不合之处，即大声骂他，致他心无定见，常多惊恐。即有错处，也须待他说完，悠然教导，否则恐他自后即有合理的地方，也不敢来禀！”
　　“靖胡侯直隶被拏是正月三十一日，而上海小刀会全军覆没是正月十三日，本来两地路途定然是直隶远而上海近，消息却在同日到达天京。可知上海到南京的路径，尤其是水路已被清妖严加控制，消息传递困难。现在长江一线再不是我天朝大军铺陈江面，令清妖望风而逃的局势。”
　　李以文顿了一顿，果然见他的话语引起了在座众人的关注，便接着说道：“在我军攻克天京的时候，本来水军有大小舟楫万艘，但那些船只多半是民船，所以岳州、城陵矶一战，损失我天朝千余艘船只；武汉城下，曾妖头又焚毁我军战船一千五百艘；至于田家镇溃败，更是让我军四千多艘战船都沉到了江底；其余小战，自不必说。究其原因，便是我军水师船数虽多，但皆不耐战的缘故。
　　清妖水师船虽少，但都是坚船利炮，是专门为了打仗而造出来的，全然不象我们一样，大小战舰民船混迹在一起出战，即使有的船只能抵挡清妖战舰，也让周围的小船影响得没有了战斗力。
　　现在翼王虽然在安庆创立了船厂，仿制清妖船只，但毕竟规模太小，而且安庆地处金陵之门户，乃是清妖争夺之地。造出了船便需马上便投入使用，是以难于精工。我提议九千岁不妨在天京附近建造船厂。清妖的船只虽厉害，但也是仿造洋人的战舰，我们可以请来有技术的洋兄弟，指导我们造船，这样重建厉害的舰队，加上九千岁的英明指挥，不愁不能从清妖水军那儿夺回江面的控制权！”他当着众人侃侃而谈，面对位高权重的东王，李以文的面容中充满了尊敬，却并无胆怯之意。
　　虽然久已习惯在下属面前熟练的控制喜怒，东王还是感到了惊讶。西征的局面现在虽是一片大好，但也是付出了无数代价之后的胜利，而长江江面控制权就是天朝付出的最大代价。眼见清军水师红单船在天京附近的江面肆虐，东王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这些日子，杨秀清痛定思痛，也曾暗自考虑过重建水军的事宜，却不料眼前这个小小的殿右二十二检点会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本军师会好好考虑的。”东王郑重的说道。
　　罗大纲起身告辞，既然援助上海小刀会的计划已经化为泡影，那么东王肯定会派他重回湖口，是要回去好好的准备准备了。
　　东王送众人于水厅之外，突然拍了拍李以文的肩膀，哈哈的笑着说道：“李大人好好为天朝效力，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倒是本军师走眼了，大人将来的职位可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郡守呀！”
　　看三个人的背影隐没在藤萝薜荔织成的烟霭深处，傅善祥略带讥讽的一笑，说道：“没想到这个姓李的见识还在傅大人之上！”她顺着东王的心思说这话，用意却并不是为了夸赞李以文。过了一会，她见东王没什么反映，乍着胆子又说了一句：“傅大人刚才第一个提议要走，真的是态度不很恭敬呢！”
　　她不满意傅学贤青云直上久矣，而且今日扫北军连镇溃败之事，傅学贤也比自己先一步知道。诸多类似的事情，早已令她心中不平。
　　“你哪里知道，如果我被人杀了，傅大人会第一个替我报仇！”东王直盯着她，骤然说出了这句话。
　　傅善祥闻之一惊，良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说的是什么呀？”她的脸红了红，关切之情在她清秀的面容上明晰的显现出来。这一刻，傅善祥还是非常动人的。
　　东王怔了怔说道：“你一个妹子，老是混杂在爷们里干什么？本军师已经解开了男女之禁，但就算不解……”他顿了一下，单刀直入的问：“我府中的王娘还有位置，要不要过来呢？”
　　他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言辞，但语气中的逼迫之意却极为明显。傅善祥当然不愿，本能的想拒绝，但她对东王知之甚深，本能的知道那样做说不定会触及逆鳞。东王并不一定要纳她为妾，毕竟府中比她漂亮得多的王娘大有人在，但直接的拒绝却只能让东王作出完全相反的决定。她压住心头的慌乱，婉转一笑，轻轻的说：“小女子就算不作王娘，也是一样能服侍九千岁的！”
　　她一语双关，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说着逆悖礼教的话语，脸也因心底的羞耻涨的通红，但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微笑，眼睛也一转不转的迎合着东王锋利的目光。
　　就在她的眼珠感到惊人的刺痛时，东王移开视线，对着桌面哈哈大笑了。她真的是太聪明，也太豁得出去了，把这样一个人纳为王娘，还真的是有些没意思呢！
　　“好了，我还是喜欢你对本军师说实话的！”他抓起大黑晶眼镜戴上，抬头又看了一眼傅善祥，果然发现她暗自松了口气的样子。于是东王吩咐她收起桌上的年画，然后一并到王府正殿办公。

　　“好笙不要时时吹，
　　好双不要时时陪。
　　好情不要时时见，
　　相逢一次当百回。”
　　容秀收拾着行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不住的哼着这首广西的小调。她经常听到黄蕙卿悠着翼嗣君石定正的时候哼唱，听得久了，便也不自觉的学会了。
　　轻舟帮她打点，突然轻叹了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到外面转呀？”
　　“不是转，是去打仗！”容秀郑重其事的矫正，然后把一只铁锅绑在行李上。
　　“天呀，你带这个干什么？”轻舟大大的惊讶了。
　　“我出外打仗自然要带着锅碗呀，这是行营的规矩！”
　　“你怎么这么会自讨苦吃，在翼王府呆着不好吗？”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越受苦越威风！”容秀终于打点好一切，并试着把行李背上了肩头。她发现自己并未因翼王府的相对舒适而变得不能吃苦，便照搬了一句西王萧朝贵生前的名言。看着轻舟眉宇间依旧愁容不改，容秀突然说：“轻舟，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也没人陪你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也到苏姐姐那儿当个书手！她们都是很尊敬识字的人的！”
　　“我？”轻舟骤然惊了一下，随后哂笑着说：“我当然不去。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子脚放了也还是不大，到外面走什么呀？”
　　“走走，脚也会走大了！怎么不成！你看看我的脚，是不是大了许多？”容秀伸出了脚，笑着给她看，然后又说：“我要是男人，肯定早就带兵了。不一定比不上陈大人！”
　　“陈大人？”轻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
　　“三十检点回马枪的陈玉成呀！”容秀不满的提醒着她，“他还救过我们呢！”
　　“噢！”轻舟淡淡的应了一声，这半年来天京城依旧战事频繁，即便是相对安宁的翼王府也弥漫着铁和血的尘烟。渐渐的，血的腥气遮盖了桂花的香味，而战争的尘埃也遮盖了少年英武的身影。
　　“不过，女人的脚，还是小一点的好看！”轻舟转开了话题。
　　轻舟的这句话和她说话时语气中的怏怏都让容秀感到好笑，直到她上了船，从下关码头逆江而上，她都一直窃笑不止。她坐的船乃是一艘快蟹，为翼王于安庆船厂新造。船上的火炮皆为生铁铸就，炮口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动着暗蓝色的光泽。
　　“苏检点，你盯着前面的大船，是不是在想你家老公呀？”
　　苏三娘的脸红了红，恋恋不舍的把目光移开，然后向跟她开玩笑的女子啐了一口：“罗二妹，你瞎说什么？”
　　快蟹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天朝虽然解除了男女之禁，但在行军打仗中却还是严禁男女混杂。这些由苏三娘率领的女军和男子的队伍分开坐船，即便是新婚不久的苏三娘，也势必得与丈夫罗大纲遥遥相望。
　　“想老公怕什么？”
　　“到了湖口就开夫妻店了！”
　　女兵们并不害怕苏三娘，反而因为她的反映七嘴八舌的戏谑起来。
　　“苏姐姐，咱们去湖口，不怕清妖的红单船吗？”容秀还是不习惯那些女兵之间粗俗的玩笑，便调转了话题。广东增援水师红单船的厉害已经传遍了天京，即便是身居翼王府的容秀也是深知。近来东王从天京派往西征的人马大多为陆地行军，就是来自江西的粮草也由马车押运，很少象癸好年和甲寅年上半年那样，利用舟楫往来。
　　“不怕，”苏三娘骄傲的看着前方的大船，“那里插着罗大人的旗子呢！”
　　容秀不由得望去，只见前面的大船气派威严，船上遍插三角小旗，在船头的位置，一面黄色绸缎制成的三角大旗迎风招展。大旗上用正楷书写着“太平天国冬官正丞相罗”几个血红的大字。
　　“有罗大人在，清妖水军只会望风而逃。说实话，罗大人还巴不得能和他们开战呢。他在湖口已经打出了威风！不瞒妹子说，罗大人现在开的船，就是正月里他亲自带兵从九江得来的曾妖头的座船。”即使当着众人，苏三娘也毫不顾忌的夸赞着自己的丈夫，这些女兵开始听着还忍不住笑，但后来却全然是一份浓浓的羡慕了。
　　船队浩浩荡荡行驶在长江之中，这些船只本来是东王准备援助上海小刀会而从九江抽调，到现在却又不得不重新开回去了。两岸青山郁郁，却有不少因战争的硝烟烧为了焦土的颜色。原本是农田的地方，也有很多变成了褐色的荒芜。苏三娘说的不假，罗大纲的旗帜果然具有极强的威摄力，容秀亲眼见到很多驻扎在两岸的清军只是远远的对着这支庞大的船队探头探脑的观望，却不敢贸然进攻。
　　“陈妹子，你是队伍中的先生，给大伙儿说段书吧！”苏三娘夸完了丈夫，冲着容秀说道。在船上的日子比不上陆战时行军，所有战士必须遵照天朝兵法以牵线阵而行，而是相对闲暇。她的话一开口，众女兵都是把热切的眼光投向了容秀，纷纷说道：“女先生，讲一个吧！”
　　容秀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东周列国志》。这还是前一天苏三娘让她说书时，派人乘小舢板从主船李以文那里借来的呢。听宋淑常说，他身上总是带着两本书籍，《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比起男子喜欢听的《三国演义》，女兵们显然对《东周列国志》中褒姒和文姜的故事更感兴趣。
　　快蟹上渐渐静了下来，女兵们都停止了哪怕最小声的窃窃私语，三千年前女人的命运再一次让这些从广西乡下出来的女兵目眩神迷。江水被船队划开一道长龙般的痕迹。在容秀清朗的阅读声中，唯闻船桨拍击江水和船只上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的声音。

　　罗大纲的座船在正月里主人还是曾国藩，但现在，它却为着太平天国的罗丞相服务了。站在甲板上，襟怀当风，罗大纲不免有些微微的得意。
　　“李大人，不要再看那些前膛炮了，也给大伙儿说段书吧！”罗大纲显然也在暗自注意着妻子的船，这时候便不由得提议了。
　　听到众人群口一词的附和，李以文急忙依命照做。他刚才察看曾国藩座船上配置的火炮，发现明显比天朝自铸的大炮要精良很多。李以文敲了敲炮身，又仔细观察锻造的表面，看出那些火炮与天朝水师配置的生铁炮材质不同，乃是熟铁所制。这种工艺更为耐用，因为生铁铸造的大炮比熟铁炮硬脆，用的久了是会发热炸裂的。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半旧的《三国演义》，朗读起《张翼德大闹长坂桥》来。比起两年前在太平门外讲道理的时候，他面对众人更加从容自若，说书时的抑扬顿挫也拿捏得很好。在李以文轻柔的说书声中，天朝的船逆江而上，向着目的地，江西湖口驶去。

　　“是石钟山？” 容秀眼睛一亮，划桨的手不由得略微迟缓。远远的，一座钟形的山体浮出长江西岸，在晨曦的雾霭中出现在她的视野。容秀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就快要到了。
　　“女先生，要不要我替你？”罗二妹站在她边上看了许久，从开始的轻视讪笑到最终的惊讶佩服。本来以为容秀不过新奇了试试手，便会累的马上作罢，却不料她居然面不改色的坚持了十几里的水途。
　　“不用！”容秀微微一笑，快到目的地的喜悦激发了她身上的力气，酸胀的手臂也愈加有力的挥舞了起来。长江的水气从她面颊边飞过，雪白的泡沫沾湿了容秀乌黑的鬓角。她的脸被这几日江面上的阳光晒得红黑，却在晨光中凭添了几分健康灵动。
　　快蟹上的女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广西客家女子，也是从金田起义的时候便身经百战的勇妇。她们虽然因为容秀识文断字而以“先生”呼之，但在心底对她却都有种不由自主的轻视。那是劳力者对劳心者永远无法克制的敌意，而她们也唯有在自己的地盘上，才敢于有意无意的用勇力在容秀面前显示着优越。所以真正要被她们当成自己人，并心服口服，展示一下体力还是必不可少的。
　　幸好之前容秀在翼王府也没有闲着，承宣官清闲的差使使她有了很多的时间，这些闲暇时的锻炼和之前的磨砺让她能吃得了苦也练出了些力气。而翼王虽然才二十四岁，却在道光末年就是两广有名的游侠了。他自创的拳法“弓箭装”和“悬狮装”据说是连少林寺的武僧也难以抵挡的。容秀近水楼台，真的是得益非浅。
　　极目远眺，长江与鄱阳湖交汇之处水分两色，清浊分明。而大孤山，便遥遥的在鄱阳湖清澄安谧的怀抱中与石钟山相望。石钟山自古便被称为“江湖锁钥”，位于长江中游和下游的分野，力扼安徽、江西、湖北三省之要害，乃是自古以来兵家的必争之地。这次翼王得以在湖口大败湘军水师，太平军占据石钟山的地利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容秀看见石钟山上插着无数太平天国的黄色旗帜，险要处则炮台林立，钟山之下，则停靠着几只大木簰。虽是看不见，容秀却也能想像得到炮台和木簰之后闪动着无数警惕的眼睛。
　　“到了，这就是湖口的石钟山！”她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容秀在家中时曾经从父亲的藏书中见过前人所绘制的石钟山图画，也背诵过苏轼的千古名篇《石钟山记》。这是她在常州深闺里盼望着能够游历的地方之一，但当时的她却也认为那不过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罢了，当不得真。如果不是加入了天朝，她现在许是已嫁人了呢，早在理家和生育的忙碌中忘记了少女时代曾经的志向。
　　此刻正是逆风，向长江上游划去，每一浆都要使出极大的力气。突然，前方隐约传来喊杀的声音，容秀不禁探头观望。此时天色渐渐变得明亮，使得长江两岸的情势一览无余。
　　只见一队丢盔卸甲的清兵奔跑在前，众多太平军叫嚣着追赶于后，看来是个战胜的局势。罗大纲命主船中的大旗手挥舞旗帜，用旗语号令众水师停靠长江西岸。只是陆上的太平军渐渐追了上去，和清军混杂在一起，是以船上的人马只能呐喊助威，却不能骤然开炮相助。
　　逃在最前面的一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铁骊，此马脚程很快，已经把追兵甩出一段距离。但骑马之人乃是军中的主帅，却不忍丢下众人独自逃生。他挥舞着手中的钢刀重新杀回，奋力劈砍，武艺卓绝。
　　太平军眼见同伴被此人砍死砍伤好几个，却毫不畏惧，依旧如同疯虎般扑了过来。那人见敌人越围越多，也在砍杀时用眼角窥见江面之上停泊着众多太平天国的的战船，忍不住心里暗自后悔。他虚晃一刀，用手挽起马缰，随后双腿一磕马肚子。那马十分通人性。它扬起前蹄，踢倒几名太平军战士之后，竟然从众人头顶一跃而过。
　　容秀不禁“啊”了一声，可惜之中却也不禁佩服那清军将领悍勇过人。她看出此人骑的是一匹宝马，只要跳出了包围，便再无人能够阻挡。容秀此时已经随众人把船划靠在了西岸，但主帅罗大纲看追击清军的人马甚是众多，便不急着发令让部下登岸，只是摇旗呐喊，以助声势。
　　突然见太平军中跑出来一个瘦小少年，他发力狂奔，竟然一时间追上了战马，并用双手拽住马尾。战马长嘶一声，脚步不由得迟缓。那清将拧过身子，急惧间突然用刀斩断了马尾。他砍得有些急了，竟然把马臀也斩下一片皮肉来。
　　铁骊马吃疼扬起后蹄，把那瘦小的少年踢到地上。容秀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幸好，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重新挣扎着站立。
　　那清军将领处惊不变，而且骑术甚佳，竟然没有被狂躁的惊马甩下马背，还趁着敌人倒地的时间迅速的安抚了座下的战马，向南疾驰。
　　此人跑出一箭之地，突然勒住战马，回头凝视。他面颊赤红，身材雄壮，脊背在战甲的支撑下显得僵硬挺直。此人对圣兵咬牙怒目而视，嘴角逸出了白沫而浑然不觉，意态十分狰狞。却见郜云官扬起手里的马尾对他用湖北话遥遥笑骂，突然间脸上急怒交加，竟然吐出一口血来。他见敌人又渐渐逼过来，不敢恋战，急忙拨转□□的铁骊继续奔逃。只见他伏在马背上，一人一马仿佛变成了一团黑色的云，滚滚向着南边，南昌的方向去了。
　　主帅逃走，剩下的人再无心顽抗，都是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投降。岸上的太平军喜笑颜开的缴获了敌人的武器，押解着这些人回去。
　　追军的主帅早已发现了悬挂着罗丞相旗帜的帅船，便率众人走过来。容秀认得他正是谭绍光。快一年没见，谭绍光完全长成小伙子的模样了，便是嘴角，也生出一圈淡淡的绒毛来。虽然他在人群中还算偏矮的个子，但身材却十分健壮。谭绍光今年十六岁，已经在军中担任着师帅之职。不过，尽管升了官职，他还是依照着先前的习惯光着脚，表情也比以前沉稳多了，一言一行颇见大将风范。看见谭绍光，容秀不觉向他的左右察看，却没有找到郜云官的影子。
　　容秀看着谭绍光在罗大纲的座船前禀告军情，因为江风很大，距离虽不甚远，她却有些听不清。看见故人，容秀心中不由得激动，但见谭绍光一本正经的禀报，却也知道这不是叙旧的时间。她的眼睛移了开去，恰巧看见自己所乘快蟹旁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人。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远处的谭绍光身上，手里紧紧捏着马尾，正是那个勇追清将的少年。
　　容秀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一年的时光带给人的变化真的是太大，她几乎要认不出来旧日的朋友了。
　　“云官！”她大喊了一声。只见郜云官机警的把眼睛转过来，显出辨认的样子，随后脸上也浮起一片喜气：“先生！”
　　“你刚才被马踢到哪里了？”容秀在他周身上下打量着，只见郜云官的头上还戴着几片草叶子。虽然略显狼狈，却找不到受了伤的痕迹。
　　“没事，没事，”他笑着回答，“幸亏我见机得快，躲过去了！”
　　一年多没见，郜云官过去圆圆的脸面渐渐拉长，眼睛看上去依旧灵活有神，比以前还要漂亮了些，那个眼神干净的男孩已经长大了，也比以前变得爱打扮。容秀看着他号衣胸前的牡丹花心中绣着“太平天国前营旅帅”的字样，看来，将兵在外，也使得他的官职上升了不少。
　　“云官，你怎么还拿着那条马尾巴呀？脏吧吧的，还不快扔了！”容秀感到他的样子着实滑稽，便忍不住开口了。
　　“扔了？”郜云官举起马尾笑了笑，“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看着他得意的表情，容秀感到过去的郜云官又回来了，他谈起自己的功劳还是如小时候那般扬扬自得，这一下子抹去了容秀因他成长的容貌而产生的生疏。
　　“这可是清妖塔齐布的马尾。虽然没有捉到他点天灯，可是逼得他砍掉了马尾逃走，气到他吐血，也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呀！”
　　“啊？”容秀这次可真的是有点佩服了，她没有想到那名清妖将领居然是塔齐布。自从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之后，派往西征的兵马令清军望风而逃，可以说是战无不胜。但那是遇到湘军之前，其与湘军初战失利，面对的将领便是塔齐布。他这些年在镇压太平军上战功赫赫，加之又是满族镶黄旗人，更是青云直上，四年间便已经从一名小小的都司升为了湖南提督。
　　“哎呀，你杀了他就好了！正好与丞相曾大人报仇！”容秀所说之人乃是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他曾经是朝中年纪最长的将领。《贼情汇纂》记载他：“贼中号为能者！”要知道，这本出自清方阵营的书籍向来不肯轻易许人，就是北王、翼王也不过称之为：“曾读书、小有才”和“毫无知识”。
　　曾天养勇冠三军，深目长髯，长相极为威风，是当时西征军无形中的精神支柱，他甚至连翼王的将令也敢于违抗。却在城陵矶一战被塔齐布斩于马下，立刻导致手下的三千精兵全军溃败，使得西征局势为之一扼。
　　“下次让我遇见，一定杀了他！”郜云官恨恨的说道。
　　原来曾国藩在湖口大败之后，本来打算重整溃散的水师，拟举再向太平军反扑。谁知道偏偏在回师南昌的路途中遭遇了暴风雨，这场天灾给他造成的损失却比之前与太平军的遭遇战还要厉害。眼见水师已经指望不上，他便派湘军陆路大将塔齐布乘夜色偷袭太平军在湖口的要塞，却被守卫将士察觉，并追杀出去，派去的人马被杀伤杀死无数，就连塔齐布也险些被捉。
　　郜云官虽然与容秀说话，却时时注意着谭绍光的举动，此刻见他向罗大纲禀报完毕，正号令大骑手摇旗召回部属，便急忙向容秀告辞。
　　容秀见郜云官飞快跑回队伍，手里却不舍得扔掉那根马尾，笑得弯了腰。她跟着那些军中的“悍妇”混的久了，也就渐渐忘却了自幼便被教导的闺训。
　　船队继续向前，停泊在湖口的码头。苏三娘满心高兴的下船，但罗大纲却立即因为翼王的训喻旋即派往武昌援助韦俊攻城，所谓的夫妻店最终没有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