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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六章 ...

  •   第六章
      容秀摇摇晃晃走在九重天府,像是在一个充满了鬼怪和妖魔的梦境中穿行。
      在九重天府中寻宝的人更多,东王府的确处处是宝呀。容秀看见他们的身上不惜炎热穿着搜来的贵重皮货,腰间则鼓鼓囊囊的塞着价值不菲的金银。一个蹲着的大汉用烛台拼命砸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金壶,以便于携带。当容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抬起头,恼恨和警惕的盯了她一眼,吓得容秀急忙移开眼光,快步走开。
      容秀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着,众多东王娘、东嗣君和东金的尸体让她预感到胡氏应该也已经不免。吵吵嚷嚷的人群在他们的身边搜寻,有时候蹲下身子褪下这些尸体上面佩戴的首饰,并在他们的怀中掏摸。
      一具女子的尸体趴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在她的身体下方,露出两个业已死去孩童的脑袋。显然,她在临死前曾经奋力的保护过这两个东王的孩子。
      容秀掩住眼睛,她不想进入这个屋子了。但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住,因为她在刚才那一大两小的脑袋上,似乎忆起了熟悉的影子。
      对了,是在东王三十二岁生日的寿诞上。那个昆曲的戏台前面,小小的东嗣君舒服的依偎在保姆的身上,比自己母亲的怀抱中还要安逸。
      她急转过身子,终于辨认了出来。那是轻舟的两个弟弟呀。当初她见到他们的时候,有一个还在母亲的腹中孕育着呢!容秀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两个小孩子则迷惘的看着这个来到不久的世界,都是死不瞑目,似乎也在奇怪着大人们之间的仇杀。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天朝服饰的外国人大步走过来。他蹲下身子,在东嗣君保姆梳着“圆髻”的后脑上,把一朵斜在一边,让人不易觉察的珠花轻轻的摘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容秀突然愤怒了,并不顾对方的人高马大,昂着头叫了起来。容秀认出了他,他是曾经出现在翼王府门口给李好送过书籍的肯能,燕王的手下。这么说,燕王难道也参与了这场屠杀?
      肯能耸了耸肩膀,他低头审视了一下手中的珠花,马上判断出它的价值并不是很高。于是,他看了一眼怒火冲冲的容秀,顺手把珠花插在她的头上。肯能转过身,容秀发现,他挥动的手臂上,层层叠叠的金镯子闪动着光芒。
      肯能吹着口哨离开了。
      容秀摘下头上的珠花,拿在手中端详,一滴眼泪砸在上面,冲淡了珠花上沾染的血迹,而组成珠花的珍珠则映着泪水,光晕在刀与火的交融中怪异着。她想把花朵插回保姆头上,却知道还回去一会便会被别人摘走,只有暗暗藏在怀中。
      容秀跨过门口的尸体,走了进来。她一下子捂住了眼睛。胡氏躺在原来容秀在王家见过的那张雕花大床上,衣襟敞开。她的胸口被人砍了一刀,青白色的□□上到处都是血迹。
      屋子里的摆设与三年前的王家非常相似,轻舟以前的家,雅致比东王府也不差呢!西边的墙壁上,依然挂着一幅汤粥翁的山水,只不过在画幅留白的地方,被刚刚离开的凶手抹上了一个大大的血手印。山水的作者,粥翁汤贻汾在癸好年(1853年)城破之日便与轻舟的舅舅一同自尽殉难,而他的画作也在三年后的天京之变中毁为一旦。
      在这个屋子中,所有衣柜的门都大敞着,里面曾经堆满的财物荡然一空。在一片狼藉中,居然只有那张雕花大床是完好的。一面大西洋镜镶嵌在对面的墙壁上,把屋中的景象又复制了一份,因此加倍的惨不忍睹。
      容秀寻觅了一会,最后,她只有扯下帘子,盖在胡氏赤裸的身体上面。她不敢去看胡氏那张痛苦之极的脸。她曾经在乱世中沉浮,在最终以为找到靠山的时候,随着她所依靠的冰山沉入了地狱。
      杨秀清活着的时候,是东王,是高高在上,集天朝军政大权于一身的九千岁,但死了之后,他便什么也不是,甚至连保护自己妻小的能力也完全丧失。“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尽散”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容秀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哀哀的哭泣起来。她由衷的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弱小。陷在这样一个杀气和冷漠的困境中,她连走出去的勇气都丧失了。
      “陈姑娘!”一个轻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容秀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威武高大的许宗扬。他温柔的看着容秀,表情非常关切。
      “许大人!”容秀一下子站起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她真的是太害怕了,所以乍见到一张亲切熟悉的面容,便忘却了闺女的羞怯。
      许宗扬的胸膛非常宽阔和温暖,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也在宣告在乱世中他是强大而有力的。软玉在怀,许宗扬一下子怔住了,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却不敢去扶那个微微颤动的肩头。
      容秀心情稍定,便在这时,一股血腥的气味从那刚刚给予她温暖和安全的怀抱中传来,虽然细微,却依旧深沉的令人作呕。容秀一下子便推开了他,她的脸随即因为害怕和羞涩涨的通红,
      许宗扬也是心情激动,他看容秀推开自己,且神色有异,却误以为她是在害羞,当下呵呵的笑了。
      “你看,”容秀定了定神,指给许宗扬看胡氏的尸体。她被帘幔遮盖着,但却能看出是一个女人的形体,“是你们的人干的吗?”
      许宗扬转过头,也像有那么一会感到了羞愧一般。不过,当他再度正视容秀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大义凛然的严肃表情:“不错,不过东孽的家眷,都该跟着他下地狱!北王殿下替天行道,正是顺应民意天心。”
      容秀瞠目看着他,她感到他是那样的陌生。许宗扬的嘴一张一合,用最庄严和正义的表情,却说着世上至至荒谬的话语。
      “你放心,这件事肯定是有人趁乱干的,北王殿下日后会查明秉公处理!我们在锄奸,并不允许□□和滥杀无辜。”许宗扬又补了一句。
      秉公处理?可那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是死了的了。容秀想发作,却真的很惧怕对方身上撒发出来的强烈杀气。
      “你,”她强忍住脾气,低声哀求着:“这屋里的东王娘是我的娘姨,可否麻烦许大人借给我一匹马,好把让我把她和两个孩子的尸体驼回去?”
      “那不行!”许宗扬断然拒绝,“东孽虽然死了,但他的孩子们,人头也要一并砍下来示众,用以警示人心!”他看着容秀眼中强忍的怒火最终化为深深失望,心不由软了下来,口气也放松了说:“那个女人的尸体,我帮你送回去好了!”
      “他们还是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容秀接着哀求。
      “你不要让我为难!”许宗扬的脸色一沉。
      容秀转身长叹一声,她看着从保姆身下露出的两个小小的脑袋,黑色的软发覆盖在他们的头顶。现在也只好如此了,这是否是天意呢?胡氏生前从未喜欢过跟后夫生下的两个孩子,这也许也是她的愿望吧!
      “我送你回去!”许宗扬不容置疑的说。
      “不用,”容秀退了一步,比起那群抢东西的人,掀起这场动乱的凶手更加让她恐惧。
      “为什么?”许宗扬的双眼一瞪,居然不由自主的带出了几分凶光。
      容秀的全身在微微颤抖着,她急中生智,推脱道:“你现在是大人物,有好多事情,走不开!”她强笑着辩解,无意中抬头,蓦然发现对面的大西洋镜中映射出自己苍白的,带着讨好笑容的脸,容秀呆住了。
      许宗扬认真的想了想,的确,东王府不能再这么乱下去,需要即刻弹压,但比起心上人的安危,弹压的事还要暂时放后,而且,翼王府离这里并不远。
      “我送你回翼王府就马上回来!”他说的非常专横,已经替她决定了一切。容秀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触怒了这个杀人魔王。
      二人走出东王府的大门,破碎的门板依旧横在那里,血腥的味道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愈发浓重。
      “小心!”许宗扬突然说。
      容秀抬起头,看见许宗扬的大手挡在自己的头顶,手臂上承接着几滴刚刚坠落下来的,深褐色的人血。她再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
      “啊――”容秀惨叫一声,飞快的跳开。一具无头的尸体,便倒挂在高高的门廊上面。他的身边,悬挂着大大小小几十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这些,在容秀来的时候,还是没有的。
      “快走吧,别看了。不过是东孽和他的余党。”许宗扬的语气异常温柔,容秀喘了口气,她突然看到倒塌的影壁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苗条身影。
      那是李好,李以文的大女儿,翼殿内贵使。李好的头仰着,她的眼睛盯在那具无头的尸体上,东王仅仅穿着就寝时华丽的苏锻内衣,血从他黑乎乎的腔子里滴下来。他粗黑的双足向天空伸着,脚上并未穿鞋。
      “李妹子!”容秀叫了起来,乍看见翼王府的熟人,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李好听到容秀的叫声,抬起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容秀向她走过去,她想抓住李好,问问她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但那个少女突然惊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她一边跑,一边哭。李好跑的飞快,容秀毕竟是缠过足的,虽然放了脚,但还是追不上。就在这时,许宗扬已经命手下人牵来了一匹马。
      “你放心!”在容秀上马的时候许宗扬又加了一句,“我送你回来后就让人把你娘姨的尸体送交翼王府。”容秀点点头,她不敢开口。身后,东王府的拾荒者已经发狂了,叫骂声、厮斗声和北王部下欢呼“赞美”的声音绞动成一波波巨大的声浪,暴露在晴朗明媚的苍天之下。
      容秀乘着马,终于被许宗扬送回了翼王府。因为许宗扬还要急着赶回去杀人,所以并未停留。他骄傲的对容秀说:“我答应过你,要做大事。现在东孽已除,北王就要安定军心民心,当正军师理政。到时候,我会再来求亲。嗯?”他迫切的望着心上人,等着她回答。
      容秀什么也没有说,她急着跳下马,逃命似的跑回府门里去了。
      一朵珠花从她的衣服下面掉了出来,许宗扬急忙喊她停住。容秀哪里敢回头,跑得愈加快了。许宗扬走过去拾起了珠花,那上面还带着心上人的体温。他郑重其事的藏在怀里,却没有看见,其实组成珠花的珍珠缝隙里,隐约着血迹。他的头脑中回忆起容秀清秀的面容,比起几个月前,她出挑的更加清甜俏丽了。而且,许宗扬微笑,她的身上那么的香。

      北王孤身一人呆在北王府的偏殿之中,他打发左右离开,即便是最亲近的心腹和同谋许宗扬也未曾留下。
      “你们都先出去,本军师要好好参谋一下未来。”望着许宗扬等人焦灼的目光,他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时辰之内,谁也不许进来打搅?除非,”他的眼光凌厉的一扫众人:“翼王回京!”
      现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偏殿之中,便只有他一个人了。北王终于不用顾忌在人前虚假的镇定。他坐在了地上,用双手抱头,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没有人看见,但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身体也在发着抖。
      是的,他在害怕。这种害怕如暗影跟着他从江西一路回到天京,他原本以为杀掉杨秀清后便会消除,却没有想到东王身死之后,恐惧反而增长。只有他才知道,诛杨之后,睡眠便离他而去,他又是有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那满脸悲愤,正气凛然的年轻人是谁?他身后跟随的几千名同样表情的战士又是何人?
      队伍最前方的东殿礼部一尚书扶天侯傅学贤跪下了,随后,刑部一尚书助天侯刘绍廷跪下了,户部一尚书翊天侯吉成子也跪下了。在那一众东孽余党之后,还有,便是朝阳门的守将殿左四十九指挥陈桂堂。当初东王爱惜陈桂堂的才干,不追究他吸鸦片的罪行,他一直感恩戴德。
      他们在东孽高高悬挂的头颅下齐声痛哭。
      是谁,居然不顾那是天王府外,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傅学贤,你放肆!”洪仁发是最傻的,所以立即冲出来向领头之人喝问。
      几千名战士在傅学贤的带领下齐齐起身,他们用沉郁的眼光向他逼视,那目光是悲怆的,深邃的,仇恨的。哀兵必胜。洪仁发退了几步,几乎要坐在地上。那些人腰际佩戴着未出鞘的刀剑,还有最新式的西洋火器。
      东孽的人头被放了下来,藏身于天王府众多侍卫中的北王看见,傅学贤把东孽业已腐烂的人头郑重的抱在怀中。他的眼泪流淌下来,却冲洗得双目中的仇恨更加明晰。
      北王终于知道自己害怕的原因了,东孽虽死,羽翼未除。
      他们为什么不能归顺本军师呢?天亚爷,既然你假手与我除掉东孽,为何不能让我像攫取东孽的生命一样,攫取他余党的生命?
      傅学贤并未在天王府外动手,因为那是东王府。象征着天朝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东孽的余党和他在旱西门大街终于一战。
      他怎么能想到,那些余孽居然这么厉害。开始的时候,他和他的人马居然在那些人锐意的冲锋下被赶得后退了。北王部被东党几乎快赶到了虎贲仓下,他握剑的手不由得微颤。北王环视左右,竟然在死党的眼中也看见了同样的恐慌。对面的东党紧盯着他,目光再不是以前的轻视,而都带着一种嗜血的尊重。
      他们要抓住他,在东孽的人头前点他的天灯。
      恐惧再一次攫取了北王,他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挥舞着宝剑向东孽冲去。他们在捍卫自己曾经的信仰,而他则是在捍卫自己的生命。
      东孽的余党竟然在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癫狂攻击下退后,就在这时,他失明的左眼又开始疼了。那是一种深入脑髓的疼痛,就如同害怕时,一只无形的手撕扯心脏般到了灵魂深处。
      七弟,七弟,你怎么还不来?是天王送达的诏书失落了,还是?猜忌如野草般在他心中蔓延。北王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报仇心切等不及翼王归来便进城了。
      不能怪二兄!他想。不错,虽然二兄的确是派过人催促他即刻诛杨,但他自己心急复仇才是不等翼王的最主要原因。
      七弟,你迟迟不来是否背叛了盟誓?北王感到已经压抑了的杀气又开始在心里抬头,并嘶叫着渴求热血的滋养。这几天,他和他手下的人马在天京城杀人无数,都把秦淮河填满了。可为何鲜血却还是浇不灭渴望杀人的□□呢?
      空气中翻滚着闷热,仿佛要下雨了。偏殿中暗了下来,时不时有着闪电的影子惊蛇般倏忽穿过。狂风从开着的门涌进偏殿,却并未带来期望的凉爽。北王微微迷惘的想,北王府离东王府很远的,可为何这风中都带着一股曾经从东孽身上闻到过的,尸体的腐臭呢?
      门在风的忽闪下,“咯吱,咯吱”的响着。北王突然感到,四面的墙壁仿佛压了下来,把他逼在这方北王府偏殿狭小的空间中。
      雷声在远处轰鸣,沉闷的,压抑的,似乎在愤懑着什么。北王把头颅从蜷缩的姿态中探出来。闪电在这时耀亮了大殿,一丝微笑烟一般从他的脸上浮起来,便如撒旦的灵从他身边经过时映上的阴影。
      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的,那幅大黑晶墨镜。他怎么把它给忘了。北王站起来,从桌子的一角拿起一方木盒,打开后,把其中的黑晶墨镜拿了出来。他颤抖着给自己佩戴上,视野顿时更阴暗。北王在模糊了视野的同时,感到别人也看不清他了。安全感油然而生,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天空中打了又打了一个巨大的闪,随后,许宗扬的脚步伴随着惊雷从殿外渐渐清晰。
      “是七弟来了?”北王迎上去,又惊又喜。
      北王戴着眼镜的面孔在闪电中亮了一下,却又马上沉了下去。许宗扬吓了一跳,以至于右手竟然触及了腰际的刀柄。不,他是殿下!可是,许宗扬眯着眼打量,在这样的光线下,他真的乍看上去太象从前的东王了。东王生前,也喜欢戴同样款式的黑晶眼镜。
      “不是!”他良久才吐出了两个字。
      “谁让你进来的!”怒火冲撞着北王的脑袋,似乎从那只失明的眼睛里宣泄而出。他喊着,语气几乎声嘶力竭。
      许宗扬叹了一口气,长跪在北王脚下:“殿下,天驸马带着天王的诏旨前来,说是想出了对付东孽余党的办法。他执意要和殿下当面商议,卑职实在是怕误了殿下的大事!”
      “宣!”北王阴着脸说。

      天驸马满脸喜气的在许宗扬的带领下进了偏殿,见了戴眼镜的北王,吓得竟然跳了起来。过了一会,钟万信惊魂初定,并干笑一声。
      “殿下,小弟给殿下带了一份厚礼!”钟万信卖着关子,却只见北王没有半点反应。韦昌辉的眼睛隐藏在镜片后面,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份厚礼就是东殿女簿书傅善祥,她可是个大大的才女呀!”钟万信只好先说了。
      “本军师不缺美女,天驸马请自用,而且,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本军师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北王的话语相当不客气,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做出了即将拂袖而去的姿态。
      “殿下,不要着急,小弟即刻就说!”他把眼睛转向许宗扬,神态中有种令人生厌的诡谲。
      “殿下,卑职告退!”许宗扬在雷声中倒退着走出大殿。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他看见,天驸马在他离开后不久便迫不及待的把嘴巴凑到北王的耳畔,低低的说了起来。而北王的表情先是愤怒,然后变得越来越喜悦。
      许宗扬转过身,他听见北王欢快的笑声与雷声同时响了起来。自从他跟了北王,就从未听过他这么畅快的笑过。
      “二兄不愧的天王,真的是有办法!”北王在兴奋中用力拍着钟万信的肩膀。他是经历过无数战役和厮杀过来的,手上极为有力。天驸马在他的拍动下,轻轻咧起了嘴,脸上显出痛楚的神色。

      雨憋闷了许久,终于哗哗的下了起来。丙辰年(1856年)江南大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这雨如同苍天的眼泪,哀悼着她在短短几天内逝去的儿女。秦淮河的水涨了起来,尸体浮在水面,皆是身穿红黄二色袍服的天朝高官。他们顺流而下,在疾风骤雨中漂出了令人魂断的天京。天京城因炎热蒸腾的尸气在雨水中被压抑,许多躲着家里面的居民都又惊又喜的探出了头。是杀戮要结束了吗?
      旱西门。
      傅学贤巡查完毕回到馆中,他想想还是不放心,因此,提着刀又到战壕一带巡视。街垒中的兄弟都不顾暴雨守着阵地,他又怎么能安然的躲在街垒后由民居暂时改建的馆驿。
      雨水击打在他的蓑衣上,劈劈啪啪的响着。旱西门大街,则空无一人。大概急于诛杀他们的北燕人马,也被大雨阻隔了。他欣慰的向匍匐在地上守卫战壕的东殿勇士们看了一眼,他们同样穿着蓑衣,雨水浇注其上,便如同无数柄琵琶在风雨中合奏着金声的旋律。
      傅学贤抬起头,望着眼前无边的雨帘,心中暗自诧异,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雨。平常时候,像这样的雨都是阵雨来着,谁想竟然下了一天一夜。幸亏天京城的排水设施乃是明初就着力设计过的,否则,真难以想像会不会淹没全城。
      “是谁?”严守阵地的东殿勇士叫了起来。
      “自己人!”傅善祥举着油伞,摇摇摆摆的走在雨中。她的话语随即被雨声和风声卷了个干净。尽管拿着伞,她的裤子却已经全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寒冷从脚下透上来。风突然掀起了她手中的伞,力道大的要把伞顶吹翻。
      傅善祥急坏了,她怀里揣着天王的诏书,这可是万万不能沾上半点雨水的。情急下,她掏出了诏书,塞在油伞里,猛的合上。暴雨倾盆而下,铺盖的她的全身都湿透了。
      视野中白茫茫的一片,傅善祥低下头,牙齿不自觉的打着颤,然而,她在冰冷彻骨的雨水中暗自庆幸,天王的诏书应该安然无恙。
      “是傅簿书!”一名东殿参护说着,便想从街垒中走出迎接。傅学贤急忙蹲下,按住那人的肩膀。
      “再等等,让她自己走过来!”东参护一怔,抬头望去,雨水交织下,傅学贤一双眼睛内闪动着狐疑。
      傅善祥在暴雨中看不清前方,如果没有下雨的话,她会看见街垒中刀枪递出,在雨水的冲洗下闪闪发亮。风卷着雨如同无数条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能做的唯有把护着天王诏书的油伞紧紧抱在怀里。
      她终于走到了街垒,看见一张张裹在蓑衣中熟悉的脸,傅善祥骤然松懈下来,几乎要晕倒。“啊,啊!”她焦急的指着手中的油伞,却发现声音嘶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东殿守军看到她走近,表情十分怪异。因为此时傅善祥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薄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傅学贤急忙脱下蓑衣,遮盖住她的全身。
      “傅簿书,一切到了后面馆中再说!”

      “助天侯,翊天侯,还有你们--”傅善祥眼光扫过那一班东殿官员,“你们都活着!”她的声音如风中的树叶般颤抖,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全身上下雨水都在冰冷的滴落,这些眼泪很快就失去了温度。是的,他们都在,就连典东厨梁用潮站在人群中,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
      助天侯刘绍廷,翊天侯吉成子及一众东殿官员围了上来,神色间都不由得感动。北王的偷袭虽然灭了东王的满门,却无法同时杀死这一众东王的亲信。
      东殿女官胡九妹急忙上前,拉着傅善祥准备去内馆帮她更换干燥的衣衫。
      “看你浑身湿的!”她握住傅善祥冰冷的手。傅善祥冻得轻轻的哆嗦着,就连嘴唇都是青白色的。
      “哦,对!”傅善祥急忙推开胡九妹的手,撑开了油伞。诏书依旧完好,只有一角略微浸湿。她欣慰的展开,双手递到傅学贤面前。
      首先跃入傅学贤眼中的是那方天王金玺的朱红色大印,再看字迹,正是天王一向潦草的书写。他早在诏书衙时候,便经常接触天王的笔迹,自然一眼便看出是亲笔无疑。但细细研读内容,却不由得惊怒。
      东殿之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其中很多人并不不识字,便昂着头等着傅学贤解说。也有那识字的,凑过来读出诏书内在的意思,却是相对望望,表情各异。但傅学贤不说话,他们谁也不好先说。
      “傅大人,给卑职们讲讲!”看见傅学贤读完后不言,有人忍不住催促。
      “天王诏旨,说是东王,”他顿了一下,“妄图谋逆造反,逼天王封他做万岁。天亚爷在天上大怒,已经把他召回天宫去了!”
      “唔,还有呢?”众人都知道东王“逼封万岁”的事,所以并不在意。他们看傅学贤停下来看着大家,便又催他快说。
      “北王,”傅学贤的语气不由得沮丧,“北王奉召讨逆,但杀人太多。他不该把东王的满门都杀了,所以天王已经答应对他施以惩戒。明天,在天王府天父台下杖刑四百!”
      “啊?”众人相对而望,都感到这惩戒似乎来的有点轻了。不过,比起北王,他们还有更关心的,“我们,我们,诏旨上说了吗?”他们迫切的问,神色间不由得微微紧张。
      傅学贤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失落感,仿佛被众人出卖了一样,他们最关心的竟然不是东王的死也不是北王应该受到的惩罚。傅学贤长叹一声:“我们,天王答应,所有原东殿官员,官复原职,既往不咎!明天,诏书上要求我们去观刑,然后,各归其位。”他越说越有气无力,说到最后,心中竟然升起了对死去东王强烈的愧疚。
      欢呼声从人群中发出来,傅学贤听着,感到异常刺耳。他的眼光不觉锋利起来,因兴奋而忘乎所以的几个人马上觉出不对,便用手捂住了口唇。其他的人虽然不言,但大多眼中也隐约显出喜气,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迫切的望着傅学贤,等待他答应下来。
      “东王刚刚被杀死,尸骨未寒,凶手怎么能四百板子就算惩戒了?”刘绍廷脱口而出,他是和傅学贤一样,受过东王大恩的,因此眼光凌厉的扫在那一片跃跃欲试的表情上。东殿官员都有些羞愧,移开了眼睛。
      “那你说怎么办?”傅善祥说道,她的语气微弱,但其中的意志却坚硬如铁,“再这么杀下去,天朝会如何,我们会如何?就是北殿的人,也是天父的子女呀!”
      刘绍廷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一个弱女子向自己质问,他冷笑一声:“傅簿书冒雨前来,我还以为是和弟兄们同生共死,谁想到是给北殿的凶手当说客的!”
      “不错,我是来当说客,却不是给北王,而是给天王!”傅善祥针锋相对,她语气虽低,气势却分毫不让:“现在城中械斗,得亏是江南大营已经被东王指挥兵马移走,要是向妖头他们还在城外,别说你们,就是整个天朝也会被颠覆的!”
      听者都悚然而惊,他们中间大多数是从广西就入教的老兄弟。比起东王曾经给予的特权和恩赐,他们对天朝更加有情感。这时候万万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危害至高无上的天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比起东王,天朝对于他们更是依附的根基。就在这时,傅善祥又补充了一句:“清妖虽然从天京城外被赶走,却有大部人马囤积于丹阳,丹阳离天京有多近,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
      傅学贤把手中的诏旨慢慢放在桌子上:“九千岁对你我都有大恩,难道他的仇就不报了吗?”他想起北王当初如小丑状躬身跟在东王身后,不时谦辞“肚肠嫩”云云,不由得一阵作呕。东王死后,天王会起用何人当军师主持天朝军政?难道竟然会是按资历算来的北王?这么想来心中腾起的竟然是强烈的不甘。
      “不报!”傅善祥干脆的说出了这两个字。围着的众人大多数是男子,感到她说出了自己心底想的,都有些暗喜,但因为对方女子的身份,又不由得伴随而来一丝淡淡的羞愧。
      “傅大人,”她歉然的又看了一眼满面怒色的刘绍廷,“小女子受九千岁大恩不下在座各位,没有他,”那是一种相当复杂的哽咽,“我不过是一无知无识的妇人罢了。但,现在我们再跟北殿械斗下去的话,只会扩大事态,使得天朝局势不可收拾!九千岁,他毕竟已经死了,就是他在天上,也不希望看到我们天朝的子民相互械斗,使得周围的强敌有机可乘!”
      傅学贤本来听着她说:“九千岁,他毕竟已经死了”的时候勃然大怒,但听她说到后来,却不由得沮丧,转为长叹一声。
      他是最知道这几天究竟死了多少人的。那些在械斗中死难的人,大多是从广西便一路杀进天京的老兵。这其中有东殿的,也有北殿、燕殿的。他们都曾经彼此认识,共同并肩用刀剑对付过清妖的。是,他们都是天父的儿子,都是兄弟,手中的刀剑不该彼此相对。
      傅学贤双眼向左右望去,很多人在他强烈的注视下都纷纷移开目光。那其中怯懦的,迟疑的,似乎也都厌倦了这几日自己人之间的厮杀,渴望在死亡和流血之后的安宁。
      “这,这不会是个骗局吧?”翊天侯吉成子走过来询问,他不识字,却本能的从那封诏书潦草的字迹中觉察出了杀气。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他们这几天见多了鲜血,都是怕了。北王,他曾经如此的韬晦隐忍,就是为了血腥的复仇和屠杀。有这样的人作为对手,怎么不能让他们在东王满门皆灭之后警惕万分。
      “不会!”傅善祥非常有把握的说,“天王的诏旨,绝无虚假,而且,天王又怎么会骗我们呢?”

      傅善祥在血夜后的第二天跑到了东王府,随即便被许宗扬和天驸马钟万信捉住了。之后,是她不愿回忆的一场噩梦,然而梦醒后,她亲眼见到了天王。天王的容颜是那样威武慈祥,生着那样一张脸的人,会让看到的人感到,他天生就应该是个光明磊落的王者。
      她见到天王时,天王的眉峰也在微蹙着,仿佛和她一样在悲哀着四弟及一众臣民的死亡。他告诉傅善祥希望和平的意思,并希望由她来说服打算为东王复仇的同僚。
      “傅大人,天朝的未来就全在你的身上了!”那是一种相当感性的声音,从长跪的傅善祥上方传来,如同神光普照。
      傅善祥承认,她被他迷住了。天王的目光从她的头顶倾泻,面容充满了悲悯。天王府真神殿外的暴雨传到这里变得微弱了,却似乎有无数隐性的天使震着翅在天王身边飞舞,天王比东王更能让人信服他就是神子无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他们欺骗?
      “我亲眼见到了天王,他绝对是真心诚意要两下罢兵的!”傅善祥肯定的说着。
      她的话立刻说服了众人,他们也随即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能一睹天王尊容的女人。是呀,他们都知道天王的,他是那么的温良恭顺,淡泊名利,自打一入天京便再没有染指过军国大事。即便是东王托身天父杖责于他,他也虚心纳谏。高高再上的天王,实在是不应该欺骗他们,而对他的臣民起杀心的!
      “不能再这么杀下去,天王说了,这场久旱的大雨便是天亚爷的意思,他在东王升天后终于消除了震怒,所以才普降甘霖。”傅善祥直直的盯着傅学贤的眼睛:“傅大人应该为天朝的未来想想!”
      傅学贤抬起头,发现除了少数愤怒的表情外,大多数人都用迫切而释然的眼光看着他,似乎也在催促他快些答应。
      “才几天,你们就把东王全忘了吗?”他的口气相当的沮丧无力。
      “不是忘了东王,我们谁也不会忘了他的。”傅善祥温柔的说着,腮上随即腾起两团异样的嫣红,“不过……”
      傅学贤摆摆手,“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明天,咱们一起去观刑!”
      “傅大人!”刘绍廷愤怒的说。
      “再不能这么对着杀下去了!”傅学贤应对着刘绍廷火一样喷涌着怒意的双眼,渐渐把一份冷静的意志灌输进去。是的,所有的东殿人,都在兄弟间血腥的搏杀中厌倦了。
      “明天,大家一起观刑后听凭天王的安排吧!”傅学贤在周围人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态中补充了一句:“相信东王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我们再如此仇杀!傅簿书,”他关切的对傅善祥说道,“你全身都湿透了,还是快跟着胡丞相到里面更换衣服去吧!”傅善祥还穿着他赠给的蓑衣,水滴在她的脚下汇成了一条小溪
      “傅大人也该快快更换才是,以免受凉!”傅善祥心中升起了一团同舟共济的温暖,因为傅学贤把蓑衣让给了她,他的全身也湿透了。
      馆外的雨声在他们谈话间渐渐稀疏了,当傅善祥被胡九妹搀扶着走出正屋,她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道浅浅的虹如弓一般挂在天际。傅善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衰弱无力的笑容。她随后被胡九妹扶到偏屋。
      太阳从乌云中费力的穿出,刺目的光线铺陈,一时间金铁色的杀伐之气在空中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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