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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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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起来,女馆中的人都减了衣服。柳絮纷飞的时候,钦差大臣向荣在城东明孝陵处驻扎了江南大营,城中的局势开始越来越紧张,连原在城东将军署的东王府也因为炮火的原因搬到了城西的罗廊巷。
修建天王府已经成为了美差,因为随着城中男子的纷纷出战,越来越多的女人被派到了战火频繁的前线去修补城墙。女馆中的伙食在开始的时候还算差强人意,但随着城外战局的扩大,供给渐渐少了起来,即便是那少的可怜的粥饭,其中也杂着泥沙之物。
在广西大脚女人的棍棒威胁下,女馆中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但一种说法却在馆内私下流传起来,说是在众多男馆都吃粥继日的时候,唯有广西籍贯的男馆和女馆还在食饭。
容秀吃得了苦,却实在不耐饥饿,因为她那年刚刚十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胡氏和江氏都是把自己的口粮尽量让了出来,但即使这样,也依旧满足不了两个成长期孩子的需要。不久,容秀和轻舟便被分配到了太平门修补城墙,在那里,容秀又一次见到了李以文。
为了早晚上工方便,容秀一馆人不久搬到了东牌楼一带。因为抗拒清兵的需要,这种搬迁非常频繁。自从她们搬进女馆之后,已经迁徙了四五次了。
从东牌楼的女馆出来,一路之上百业萧条,南京本来便是一个商业的大都市,但此时此刻,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店铺均是关门闭户,让人在清静中心情也不禁略感压抑。
到了太平门,容秀一行人被太平军长官选择了一些年轻强壮的分配了出去,命她们去城外挖壕沟。这可真是个既辛苦又危险的差使,容秀看见那些未被选中的人脸上都流露出莫大的庆幸来。她心中也是暗自害怕。因为城外不到七八里的地方便是清军的江南大营,弓箭是不长眼睛的,但抗命之罪会受到军法的惩治,也许会被砍下头颅。她不得不服从,何况,容秀对城外的两军对峙也很是好奇呢。
出了太平门,约行半里许,容秀等人来到了湖边的新营。只见金陵后湖玄武烟波浩渺,晨曦中钟山雾霭如晦,而江南大营的旌旗便飘动在这片雾霭中。那营盘以明孝陵为中心,南北绵延数里。
容秀大大的吃了一惊,她虽然早已经知道向荣的就军队驻扎在城东钟山上的明孝陵,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她断然不会有这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不过,太平天国驻扎在城外的守军营盘也如铁打般严密,这令手持工具准备挖壕沟的少女们都是略微安心。
“唉,布营如此严整,清军焉能不败!”那话语说得很轻,但容秀因为与说话的人相伴行走,还是清楚的听到了。她看了一眼说话的祁承霜,知道她这句感慨是对自己发出的。祁承霜是南京城破之前死于忧愁中的江宁布政使祁宿藻的女儿,由于父亲的高位,她很有些见识,也因为这些见识而目下无尘,同馆之人除了她的妹妹,也只有容秀能入得了她的眼睛。
“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容秀看着城外太平军的营盘微微点头,她虽然并没有见识过行军和布阵,却感觉眼前的这支队伍的驻扎恰似给《孙子兵法》里的这句话标配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注脚。
见这群少女走来,守卫的士兵都是忍不住侧头相望,太平军之中严禁男女私下交往,便是夫妻之间也不能私会。他们很多人都是自金田起义便做了旷男,突然看见如此之多的妙龄女子过来,虽然因为军法的严酷而不敢妄动,却都是忍不住回头凝视。他们的异状自然引起了军中统帅的注意,但他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并没有阻止。
容秀发现,这支军队的首领是她曾经见过的,此人便是曾经在天王府工地上的认识的宋淑常的丈夫李以文。比起那时候,他更加黑瘦了。早晨的天气很是寒冷,李以文的身上却只一件单薄的号衣,因此静静的站着的时候显得很安详,但行动起来却立刻变得敏捷而干练。
这些士兵中有着容秀的老相识,谭绍光和郜云官,他们看见她兴奋不已,虽然不敢上前与她交谈,却把她指给了李以文观看。一时间,李以文也认出了她,便微笑着点头示意。他的微笑宽厚慈和,如兄长般温暖。
容秀一行人拿起工具开始挖掘起来,这些活计本来是男人干了也嫌累重的。不多一会轻舟便已经气喘吁吁,快趴下了,祁承霜也只是拿着工具佯装使力,只有容秀还在苦苦支撑。幸好还不到半日,江南大营中便有人率领着一支军队过来挑战,她们便急忙都躲在了刚刚还尚未挖得很好的壕沟中。
这些女子都是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但即便是如此,也能听到头上箭矢密集的破空声、清脆的枪声夹以喊杀声连成了一片。太平军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拿起武器,叫喊着冲出了营盘向清兵扑去。
容秀突然听见锣鼓、笛子和喇叭同时演奏的声音,她挣开轻舟,小心翼翼从壕沟中支起身子,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几个如谭绍光郜云官年纪的小孩子站在攻击的队伍之后,他们面带笑容,浑身充满了自信,虽然手中的乐器使用得并不熟练,却用这种的方式鼓励着前方的弟兄杀敌。
容秀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了战场,她立刻被眼前两军厮杀的场面强烈的吸引住了。清军的人数远远的比太平军多,他们盘算着以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计划,但那些以红巾裹头的队伍却毫不示弱。李以文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容秀虽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能够感到他已经不是那个温厚随和的人了,而是如煞神附体,下手残酷而毫不留情。
太平军均是以一当十,但无奈对方人马太多,一时间也处在了下风。正在危急的时候,城门大开,一群人马杀了出来,为首的一人正是在南京满城陷落之时容秀见过的丕成。
前方厮杀的人马立刻感到了援军给他们带来的支持,本来这些战士已经筋疲力竭,现在却立刻强势了起来,便是连队伍后鼓乐吹奏的声音也响亮得直透云霄。
丕成虽然带领着一干人马,但他自己却远远的冲在部下的前面。待到了两军厮杀的阵势中,他一展手中的大枪,舞得真的如龙蛇一般灵活,清兵在他的攻势下纷纷退后,片刻间他手下便躺倒了几具尸体。他个子不高,身上也没有穿戴盔甲,但整个人却似修罗临世,澄澈无比的眸子也因为杀气而变得愈发纯粹,一时之间如入无人之境,诺大的清军之中竟然无人敢逆其锋。
由于丕成的加入,战场上的局势顿时扭转了起来。虽然这两支人马的总数还是赶不上袭击的清军,但合兵一处却杀的敌人大败。丕成还想继续追赶下去,却被李以文扣住马缰劝回。两个人并肩走回营盘,都是高兴得难以言喻。
“以文弟,我这次出来给城外的军队送粮,真是太幸运了,能够赶上这场厮杀。东王军师非得让我管粮草,真的是要闷死我了!”丕成当时的官职是左四军正典圣粮,职同监军,职位却在李以文的右四军帅之上。按照太平天国的规矩,无论年龄辈分的大小,必须以官职的高低称兄道弟。所以,尽管陈丕成年纪要小上李以文十四岁,却也老实不客气的以“弟”呼之。
“丕成兄,无论干什么,总是替天国出力!”李以文的声音并不象丕成那样高昂激荡,而是充满了真诚和平静。
这时候,谭绍光等小鬼都围了上来,他们原来都曾经在丕成手下呆过,看见他均是十分亲热。
郜云官第一个大声说道:“丕成兄,你当粮官,可是多少人都羡慕的差事呀!”
“呸,有什么稀罕的,我倒是羡慕死了你们能上阵杀敌呢!”丕成抓抓脑袋,刚才以一当百的煞气全然不见,举止中竟然流露出几分小孩子得不到心爱之物的懊丧来。
丕成管理军中粮草配给,这次出城还要到其他营盘去送粮。因此不及细细寒暄,只把一营的粮食交与了李以文便匆匆告辞离去。
便在炊事兵埋锅造饭的时候,女馆中的人又挖起壕沟来,郜云官此时无事可作,便仗着自己年纪小,拉了谭绍光过来帮忙。
“先生,怎么巧,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
容秀见了他也很是高兴,却禁不住心中的好奇,打问起丕成的事情来。
“丕成呀,他姓陈,和你还是本家呢!是我们军帅李大人当年的邻居。他加入圣军的时候比以文哥要早几天,现在已经是军帅上的监军了。比我才大上三岁,应该是和先生一样大!”
他的话说得让容秀羡慕不已,这个了不起的人居然和自己同样是十六岁,那样的人才不枉在世上轰轰烈烈的走上一遭呢。
容秀又看了看谭绍光和郜云官,几个月不见,他们也长高了很多。谭绍光剃光的鬓角长出了半寸长的黑发,显得裹头布越发鲜红。容秀不禁微笑,却也发现,他二人神色中均显出了几分老练和风霜,混不似如他们那样年龄的别的孩子。
“你们,是怎么参加圣军的呢?”容秀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她心头盘桓已久的问题,如他们这般年岁的孩童,大多都承欢于父母的膝下,鲜有出来做这等掉脑袋的事情的。
“绍光是广西人,早就一家都入教了。我嘛,”他笑嘻嘻的看了一眼谭绍光,“我是他拐来的!”
“不错,”谭绍光也笑着借口,“我们圣兵进军武玱(武昌)的时候,我在乡下见他被家人逼着念书,罚跪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可惜他并不悔改,还捡着身边槐树掉下来的叶子堆了一堆。我便问他要不要跟着圣兵打武玱(武昌),坐小天堂。他就跟着我们走了!”
容秀吃了一惊:“你不想你的爹娘吗?”
“爹娘有什么好,我跟着天父天王,打下了这花花的江山,便如坐在了天堂,比起在家里逼着读书考秀才不是强多了。以文哥当年不让我来,居然让绍光送我回去。为了这个,他被上峰责罚,还挨了三十大杖呢!”
容秀惊讶的无以复加,但看着郜云官沉醉而兴奋的面孔,心中却似乎有了些理解。半天,她才呐呐的问:“你既然不喜欢读书,为什么又这么尊敬会读书写字的人呀?”
“先生,你不知道,我一看书就头疼的不行,那些字比清妖的刀剑还厉害。要我认识它们真是要了我的老命,所以,我才佩服死了你们这样的。尤其是先生,虽然是女子,但写的字可真的一点也不怪!”
不一会,饭食已经做好,炊事兵给女馆众人送来饭食,容秀等人走过去领饭。她们却也不报任何奢望,因为在这种类似的劳作中,她们不可能得到如守军一样的食物。那些城外的男人与清兵作战,责任要比她们要重得多。
等到容秀把手中的碗递到炊事兵面前,却发现碗中盛得的粥饭稀稠与守城官兵一般无二。她不觉向李以文望去,只见他早已不已此事为意,却是双眉微蹙,盯着钟山起伏中的江南大营,似乎在隐隐的担忧着。
“感谢天父皇上帝,祝福有衣有食,无灾无难,魂得升天!”容秀跟随着身边的众人默默念诵,她心中异常虔诚。虽然那时候容秀还没有获得洗礼的殊荣,但在心中却早已对太平天国宣扬的上帝有了种独一无二的热爱。容秀看着那些士兵念诵时表情都是非常虔诚,甚至有的人都到了狂热的程度。唯有军帅李以文的表情显得有些略微的冷淡,这让容秀对他几乎怨恨了起来。那时候容秀还太年轻,她并不知道信仰倚靠热情只能维系一时,长久坚持的却来自心底的冷静。
“乖乖龙个东,可真香呀!”轻舟小心翼翼地捧着粥碗,梦幻般的说着。她把小巧的鼻子凑在黏稠的粥饭上嗅着,白皙的鼻翼微微翕动:“我真的是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
如果是以前,轻舟的话肯定会引来一片笑声,但现在听在这群少女的耳中,却均是不约而同起了一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容秀听得心酸,尽管腹中饥饿,吃饭的动作却慢了起来。等到轻舟吃完,容秀看她依旧是意犹未尽的看着被舔噬得干净的饭碗,便把自己碗中剩下的粥倒了一半给她。
“姐姐!”轻舟不敢致信的看着碗中骤然多出来的粥,却听见容秀笑着说道:“我饭量小,吃一半就够了!”
她说得是那样大气而自信,但轻舟又怎能相信她真的是吃饱了?两人正在推让之际,谭绍光已经跑了过来,他的脸涨的通红,却把碗中的粥饭分给了二人。
谭绍光早已经预料到了容秀会因为他这样做而过意不去,所以分了粥饭后便敏捷的跳到了一旁。他笑了笑正想跑回队伍中,却听见容秀说道:“绍光,给我们姐妹吃和你们一样的粥饭是不是军帅李大人的主意,你替我谢谢他!”
“以文兄说了,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姐妹之群。你们不用谢的!”他带着浓浓的广西口音,咬文嚼字的用官话解释,神情异常严肃,让人滑稽中又不禁感动。容秀正欲再说些什么,谭绍光却已经跑了回去。他站在李以文身边,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的看着她们。李以文低头冲他笑了笑,神色愈发的柔和。
容秀一行人吃完了晚饭,便回到了城中。虽然壕沟尚未挖完,但明天恰巧是太平天国的礼拜天,所以她们需要回城去作礼拜。
容秀走在南京城的街道上,因为由牌尾馆的老人一日三次的打扫,所以脚下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干净而平坦,走在上面舒适如飞。不时有士兵从身边走过,他们卖力的敲着铜锣,用带着浓重广西口音的官话喊着:“明天礼拜哟,各宜虔敬,不得怠慢!”
暮色中,只见街道上行人寥落,两边的店铺也已关门闭户,对比往昔的繁华显得颇有些凄清,但容秀心中却充满了喜悦。
她肚子饱饱的,浑身因为粮食的供给变得充满了力量。现在的她所需要的就只是追寻天国的信仰了。一种幸福和满足的感觉油然而生,她那时候不但已经读完了《天条书》,还找来了天朝颁布的《新旧遗诏圣书》、《天命诏旨书》、《天父下凡诏书》等一干书籍阅读。太平天国焚毁了她自幼研读的儒家典籍,这种破坏并未让她心生怨怼。相反,每个人成长的时候都会有企图打破旧有秩序的冲动,容秀也不例外。以前她在家的时候,往往因为儒家典籍中对女子的过分限制而心生疑问,并在争夺家产的过程中亲身感受过身为女子的劣势,太平军的这种举动可以说正中她的心意,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对焚毁典籍的行动有了赞同。
容秀等人走到女馆外面,突然听到了笛子和唢呐的合奏,这让容秀微微有些奇怪,因为按照天朝的规定,只有指挥以上官员参加的礼拜才能奏乐,指挥以下的官员只能鸣锣。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铜锣清脆的响声,留心数了数,共三十六声,容秀知道这是指挥和检点才能获得的定制。她思忖着,莫非有什么大人物驾临女馆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京城的各个馆衙却灯火通明。所有的官兵和居民都在等着做礼拜。
容秀的脚步不禁飞快了起来,自从她放了脚后便特别喜欢这样走。所以,她在一行人中第一个看见了苏三娘。
“苏姐姐!”她高声叫了起来,声音中的快乐便如音乐般飞扬。
苏三娘正在指挥着手下的女兵布置香案,听到她的叫声,斜睨的眼睛转了过来,神色夺人。她的唇边也飞起一个笑容:“真巧呀,我奉命主持这个礼拜,礼拜后还要讲道理。小妹妹正好听一听!”
“苏姐姐,”容秀脸涨的通红,她怯生生的问:“一会礼拜要烧给上帝的奏章,写好了吗?如果没有写好,能不能让我来写?”
苏三娘很讶然的看了看她,神色中浮现出尊敬之色,“怎么不行,我正要找人写。如此,就真要谢谢妹子了!”
做礼拜的地方乃是女馆中最大的一间屋子,为了这个仪式,苏三娘正在令人布置。只见屋中粉墙的四壁都挂满了大红色和粉红色交杂的帷幔,屋顶还悬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厅堂的正中摆着一副香案,金黄色的桌布上面除了花瓶、令牌、令旗等物之外,还摆着两盘煮熟的猪肉作为祭祀上帝的贡品。
比起西方严肃的礼拜仪式,太平天国的礼拜热闹而富有俗世气息。如果非要说出其中的相通之处,那就是参加的人内心深处都无比虔诚。在这之前,容秀和中国大部分人一样,都没有什么真正的信仰。她也会和家人一起拜观音等神灵,但那种祭拜却恰似一种交易,她付出了拜礼和香火钱,就好像生意付出了订金,如果神灵真的能够达成她的心愿,她便会以还愿的方式付出尾款作为回谢。
在容秀看来,这种交易自然如世间的其它交易一样,都充满了欺诈。比如说,在她争夺家产的过程中,她所拜祭的据说最灵验的常州天宁寺弥勒佛就收了她的香火钱订金,可是却并没有保佑她获得半点家产。
午夜悄然来临,太平天国的礼拜正式开始了。大家在苏三娘的带领下一同跪在香案前,就如同旧年的守岁,不过,这样的守岁每七天一次。
容秀跪在地下,她闭着眼睛,跟随着苏三娘铿锵的语音,一字一句的念诵着《天条书》中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的辞句。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容秀的心澎湃在以前生命中从未领略过的激情里,并因为周围巨大而热情的语音席卷在信仰的洪流中。
容秀仿佛看到了天王口中称道的“爷火华”上帝,他端坐在九天之上的宝座里,金发黑袍,面容严肃。上帝的身后,站着他众多的妻妾、儿女和媳婿,正用一种无比慈悲的眼光看着尘世中渺小的她。在这时候,她感到自己便是为了上帝去死,都是心甘情愿的。
在容秀的身后,跪着祁承霜、轻舟等人。午夜来临,她们因为白天的劳累困倦的要死,却不得不在苏三娘的眼皮底下强打精神。轻舟的肚子又开始饿了,为了克制,她抬起头,紧盯着香案上的那两盘冷猪肉,咽起了口水。
仪式的最后,苏三娘亲手点燃了赞颂上帝的奏章,黄纸上字迹立刻卷入了火焰中。嗅着呛人的烟火味道,容秀盯着奏章上明灭着的簪花小楷,想到那是她亲手写的,容秀心中的快乐仿佛要冲开心胸。
礼拜仪式结束后,容秀依旧跪在地上,初夏的午夜,地板上的凉意沁透上来,膝盖跪得久了,已经毫无知觉。但她不愿起来,似乎因为这样才能获得与上帝沟通的途径。
“快坐好,苏三娘要讲道理了!”祁承霜费力的拉着她,容秀神游天外的一笑,从地上爬了起来。
容秀走到了院子中,她发现不但是屋中做礼拜的人全都出来了,而且其他女馆也纷纷来了不少人。院子本来很大,却挤满了人,连大树上也爬上了几名广西女子。
四下里一片吵吵嚷嚷,间或杂以唢呐喇叭的吹奏,更是乱成了一片。幸好容秀等人占着地利,早早的挤在了前面。身后人群拥挤,却奈何不了她们。
苏三娘站在院子正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她锋利的眼神一扫,剪开了夜色。人群渐渐都安静了下来。随后,她高声说道:“我苏三娘,大家应该都知道!”她说的很是自负,但因为她是苏三娘,她有着绝对的权力去自负着。
“我十七岁嫁了灵山苏三少,不到二十岁就代替死了的丈夫当了天地会的三当家。这十几年来什么没有干过,杀人放火,走私烟土,大快吃肉,大口喝酒,就是十个八个的男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大树上响起了促狭的笑声,那是苏三娘手下的亲兵,她们都和她熟的无比,便开口戏谑着说道:“三娘,你恐怕也抢过男人吧?”
容秀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她把探究的目光投向苏三娘,倒是想看看她如何回答。
苏三娘啐了一口,神色又变得加倍的傲气:“我便是玩了男人又如何?”她的话叛经离道,而且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因为是发自苏三娘之口,却让人感到是那样的天经地义。就连容秀身边颇以卫道而自诩的祁承霜,也没有感到太大的异样。
“不过,自从我入了上帝教,便从此洗心革面,再不吃酒,把以前的妖念全都割除,一心一意拜祭上帝。便是曾有过的百万家财也入了圣库,毫不吝惜。姐妹们,在现世受苦便是能到天堂享福。现在上帝已经带领天朝攻下了小天堂,斩妖才能留正,破妖除魔就在今日!”
苏三娘低沉沙哑的嗓音渐渐变得高亢激昂,黑色的面容熠熠着神采,那双斜睨的双眼嚣张的几乎翘到了鬓角。她不是初涉世事的沉迷,而是以一个曾经沧海强者的经历在诉说着对上帝信仰的热烈。
容秀感到自己完全臣服在了这种宗教信仰的狂热里,直到讲道理结束后的许久,她还兀自沉溺在心情激荡之中。
院子中的人群已经散去,苏三娘也率着手下的女兵离开了。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空荡荡的院落里,满地都是踩落的树叶和枝条。容秀拿了把苕帚,打扫起院落来。
她的精神极度的亢奋着,毫无睡意。轻舟等人都在屋里抓紧时间补觉,因为马上,随着太阳的初升,新一天的劳作又要开始了。容秀的肚子又开始饥饿了起来。信仰是不能当饭吃的。身后的女馆渐渐有了声音,女人们在馆长周大妹的吆喝声中不情愿的起床。
女馆的门被打开了,容秀并没有抬头,她知道那是照例送来早饭的女兵,但送来的粥饭中尽是泥沙和麸皮。即便是现在已经很饿了,也提不起食欲。但她很快就察觉到脚步声似乎比平时有了不同,容秀抬头一看,竟然远远的发现送饭的队伍中走着一名男子。
“张大哥!”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祁承霜从容秀身边匆匆走过。她一时间忘情,浑然不记得天王诏书中明文规定,只允许称呼耶稣为大哥,违者当“云中雪”(杀头)伺候。祁承霜叫了出来,也感到不对,她的脸色吓的发白,往左右环视,幸好别人距离的尚远,身边只有一个容秀。祁承霜突然咬了咬嘴唇,怀疑、求饶和倔强在脸上挣扎。
容秀看着她,暗中叹息一声,安抚性的微微一笑。
祁承霜盯了她一眼,走到那名男子面前,举起手背擦拭着脸上的眼泪。那男子飞快的瞟了下容秀,容秀见他三十多岁,面皮白皙,两道细细的黑眉下目光如电,但只是一闪,便倏忽而去,恢复了平常读书人的文弱模样。那人穿着件红色号衣,前心和后背贴着两块黄布,前面的黄布上印着“北典舆”,后面则在大大的“圣兵”正楷印字边侧,用毛笔写着两个小字“书手”。他的打扮俗气之极,但此人的气质却显得温雅而随和。
“你母亲可曾安好,我这里给你们送来了一些吃食!”他是说的是地道的南京话,手中拎着一个布袋。
容秀听见身后的馆长周大妹低声说道:“送了东西进去,快快出来,不要呆的时间太长,否则我也要跟着吃罪!”
“有劳大姐,我去去便回!”那人的口音立刻换了广西土话,笑容也异常亲切讨喜。周大妹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他转身引着祁承霜入了女馆祁宿藻夫人颜氏呆的屋子。
容秀忙帮着周大妹分饭,只见每人的碗中只是清清的一汪汤水,竟然连米粒也罕见。那些女子有气无力的接过了手中的粥碗,但眼神深处却都是蕴含着风暴之前的阴云。
“一会吃饭前,都多谢谢天亚爷,能喝上粥就不错了,扬州那儿吃老鼠,吃皮箱呢!”周大妹用汤勺敲着桶的边缘,理直气壮的教训着这群敢怒而不敢言的女子。她口中提到的扬州正被清廷的江北大营团团包围着,境况比天京还要不如。
分完了饭食,容秀手捧着手中的稀汤正念诵着赞美文,只见那人转身出来,脸上似有泪痕,但唇边却还是勉强带了三分笑意。他先是谢了周大妹,然后向着容秀等人也寒暄了几句,只说自己与祁家是通家之好,拜请她们照顾祁家上下,然后便告辞去了。
容秀当时并未在意,虽然女馆有令不得让男人入内,但天理却抗不过人情。尤其是金陵女馆,馆中之人本城亲眷众多,亲友们往往买通了看馆的广西女官前来探望。她接着喝粥,突然听见祁承霜在屋中叫她过去。
“真难得!”容秀口含着糕饼,有些吐字不清,她感到这两天简直太幸运了,不但昨天吃了稠稠的粥饭,今天早上还有这称得上是奢侈品的糕饼打牙祭。
“你这个张,唔,张兄是做什么的呀,居然能够搞到这么好吃的点心。”那糕饼是糯米包着豆沙的馅子,甜糯无比,入口即化。
“什么张兄,他叫叶知法。是我家的通家之好,现在在北殿典舆衙充当书手。前几天是北王的生日,有些吃不了的糕饼他正好送来!”祁承霜若无其事的说着,但容秀分明记得自己刚才听到她的确是叫了声“张大哥”。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祁承霜已经在她的嘴里塞了一只鸭油小酥饼,她说不出话来,只有同屋子外面的胡氏一同疑惑着。
胡氏心中的困惑也不下于她,因为这个名叫叶知法的人在她记忆中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是发生在金陵城陷之前,她的女婿送死之际。当时张家少爷率领着米行伙计出城抗拒太平军,身边就有个被他称之为张先生的人站着,还说了几句话。只不过那时,她只是一门心思牵挂在女婿身上,虽然见过,却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叶知法带来的小小插曲很快便被容秀所淡忘,在以后的日子,她依旧是天天去太平门外的新营挖掘壕沟。在那里,她能够获得一餐饱饭。不过轻舟却因为身体虚弱被调入了绣锦营转为王侯绣制袍服,这是个天大的美差。因为描龙绣凤可是比阵前挖掘壕沟要轻松和安全的多。
渐渐的,容秀与身为军帅的李以文也算熟识了。两人虽然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容秀却能感到他对一切人都有着一种平等的慈悲和关爱。
作为军帅,他自然要对手下的士兵讲道理,但他的口才最初真是极为糟糕,容秀第一次听他讲道理的时候,都忍不住讪笑了。
李以文被推到了队伍的前面,因为几天来这一带相当的平静,江南大营似乎也把精力投入了燕子矶附近,所以,讲道理的仪式是必须举行了。
比起苏三娘的口齿伶俐和神色坦然,李以文显得窘迫极了。容秀看见,他的手似乎不知道在哪里放,生涩的带着广西口音的官话也说的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目光一会投射在地上,一会又穿过众人的头顶,显得游移而毫无焦距。
他手下的士兵都用宽容而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虽然他说的实在是不漂亮,但因为李以文一向的勤勉而能替部下吃苦,他们对他还算是宽容的。不过,这些挖沟的少女就不同了,她们虽然在李以文的恩泽下能够吃饱,但根本不算共过患难,没过一会,祁承霜已经第一个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带着容秀也笑了起来,片刻间少女们已经笑成了一片。
只听见“呛啷”一声,抽刀的声音刺耳的响了起来。少女们立刻吓的噤若寒蝉,她们看见那个抽出半截钢刀威吓的人是李以文的堂弟李世贤,他虽然才二十岁不到,却在家乡已经干了三年屠户,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他的身上有种令人惧怕的杀气。李世贤冲锋陷阵威猛无比,但他的威猛也是在这支队伍中最令少女们害怕的。
“世贤弟,是我讲得不好!不怨她人耻笑。”李以文略微显得有些责备的看着堂弟,轻声的说道,他的话语虽然柔和,却立刻让李世贤把钢刀归了鞘。
这是容秀对他最好奇的地方,因为李以文除非在打仗的时候,总是表现的谦逊随和,就算是说话的时候也是从来没有高声呵斥过他人,但就是他低沉柔和的话语竟然能够立刻让手下服从。便是缩紧军中口粮,分给挖沟的少女一部分,他们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他是怎样能够令手下如此服从的呢?这些天来,容秀在与之相处的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认识了李以文的一切美德。他身为军帅,却每餐吃的最少,每当清妖进犯,他却总是冲在第一。
容秀平生所见识过的太平军将领便只有陈丕成和李以文两人,她情不自禁的把二人在心中比较。她突然感到,陈丕成身上有种锋芒毕露的锐气,那种锐气令他的才能毕现,光耀于世,让人不得不屈心服从;而李以文却是从一件件小事做起,他关爱下属,逢轻重苦难不辞,却是以德服人。
正在想着,李以文已经接着讲述了起来,在日后的诸多岁月,他在众人之间便是以这种风格讲述的。即便是在后来苏州为乡民所围,生命堪忧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娓娓道来。李以文的声音不高,却如细流磨石,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他的眼睛也渐渐平视着众人,目光深沉而忧郁。未来的忠王,从一开始便是以这种惶恐的心态看着天朝兴衰荣辱。
少女们都感到一种异样,她们能觉察到面前之人讲述中发自内心的诚挚,就连一向对太平军暗中有着深深敌意的祁承霜,也不忍心讥笑他浓重的广西口音了。
“翼王五千岁劳军来了!”随着太平门大开,一匹黑色的骏马飞了出来,马上之人身披战甲,钢盔下一张脸英气勃勃,竟然是容秀从未目睹过的英俊。
“翼王千岁,翼王千岁!”那些士兵们迎了过来,纷纷的向翼王的马头长跪。他们的眼睛崇敬的看着石达开,都是充满了热切。
“弟弟们请起!”石达开急忙下了马,他那时才二十二岁,号称翼王五千岁,却隐约凌驾于六千岁北王之上,成为太平天国中的第三号人物了。
李以文随众人站起身来,竟然才到翼王的肩膀。石达开站在人群之间,却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高大魁梧。他年轻的容貌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力量,举止间显出超乎年龄的老练和沉稳。
他的容貌英挺俊美,王者的威仪和儒雅之风在他身上毕现,却显得毫不冲突。容秀不觉脸上微微发烫,一侧头,却见身边的少女有不少人都已经微微红了脸。
“以文弟,我去燕子矶劳军,据说哪里出了一点事情!不能久留了。”他笑着说道。
能劳动翼王亲自出马,燕子矶肯定是发生了大事,李以文不敢耽误,急忙给石达开让路。翼王翻身上马,带领着几个手下决尘而去。
在回女馆的路上,容秀发现街道上不同往日,增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氛。一队队的士兵往来如梭,盘问进城之人甚是严谨。
她们几个女子也被层层关卡讯问,快到女馆的时候,容秀已经从讯问的话中猜出了大概。原来是有个清朝的奸细张继庚挑唆,以东王宽待广西人的理由策反城外的湖南水兵,导致驻扎在燕子矶的湖南水兵和广西水兵之间发生了械斗。有些人被奸细利用,企图投靠江南大营。幸好江南大营误以为投诚的人是奸细,反而开炮迎接。翼王石达开刚才便是去处理此事。
“这个张继庚当真该杀!”容秀脱口而出,她这些时日早已站在了太平军的一边,“他害人投靠清妖,却让清妖开炮屠杀那些水兵,真是太坏了!”
跟在她身边的少女都是点头称是,唯有祁承霜一语不发,她沉默的低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容秀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正欲开口相问,突然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来自女馆,虽然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道,却依旧清晰可闻。
容秀听出,那声音居然是胡氏的。她急忙跑进女馆,却见胡氏披头散发,双腿岔开的坐在地上,大叫大嚷着痛哭。她吓的呆了,因为胡氏在她的记忆中总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即便是伤心到了极点,也断然没有这般失态过。
“娘姨,出了什么事?”她蹲下来搀扶胡氏,却怎么也扶不动。拉扯间使得容秀也坐在了地上,她又是惊惶,又是害怕,几乎忍不住也要哭了。
“轻舟,轻舟,她……”幸好江氏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当下抽抽咽咽的说了起来。原来,蒙得恩今日进女馆为天王选美,竟然把轻舟选进天王府去了。
轻舟的美丽在这群金陵少女中算得上是拔尖的,尤其是她那种柔弱的容止,更加能够使得男子油然升起一种优越感。
容秀茫然的坐在地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劝说的辞句在心中飞掠而过,却都是那样的苍白。说轻舟被选为天王府的女官是她的福气吗,这样想想也变成了莫大的讽刺。
就在这时候,周大妹突然开口了:“这怎么说也是黄家小妹的福气,到了天王府,不愁吃穿……”
胡氏突然一跃而起,她跑到周大妹的面前,下死力啐了一口。胡氏的眼睛直勾勾的,迷乱中有种豁出去的疯狂。
“娘姨,你不能这样呀,轻舟还在天王府,还在他们手上呀!”容秀拼命拽着胡氏窄窄的衣袖,带着哭腔的说。
她的话立刻提醒了胡氏,满腔的怒火立刻化为一声长叹。她看着对面周大妹脸上惶恐中的怒火,立刻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下哭天抹泪的跑回了里屋,扑在床上嚎啕起来。
容秀叹息一声,急忙找来手帕给周大妹擦拭,一边和江氏一起拼命的为胡氏说好话。幸好周大妹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在众人的劝说下虽然悻悻,却也不再追究。等到她出去,容秀正准备去屋中看看胡氏,突然祁承霜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你还觉得张继庚该杀吗?”她的目光中有种飞扬跋扈的挑衅,容秀浑身一震,心中不知道是何种滋味,却见祁承霜已经闪开了道路,看也不看她,便快步走了开去。
轻舟自从入了天王府,便再没有消息。日子终归要过下去,在这种乱世的扰攘中,是容不下一个母亲的悲痛的。胡氏迅速的恢复了过来,但容秀总感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一个刚刚失去了女儿的寡妇是不应该如此勤于修饰的。
天气渐渐的转入了盛夏,南京城似乎变成一个大火炉。在清军入关,明令薙发的两百多年以后,清朝的辫子已经在人们的头顶根深蒂固。习惯成了自然再去改变往往会令人不适,即便是《奉天讨胡檄》中宣称的民族大义悬在头顶也是如此。重新留起来的头发让人们不堪酷暑。即便男女分开,容秀也能在每天上工的路途中看到男人们因长发的留起而热得比往年相比加倍苦恼的样子。
金陵女子有习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剪去额头覆盖的头发,容秀看见祁承霜等人都是纷纷剪去了一些头发,还算不是太热。她有时也想如她们一般剪发,却嫌弃刘海不好看而作罢。
容秀照例是如以前一样,天天到太平门外挖掘壕沟,但李以文已经调离了那里。因为水军的叛乱,太平天国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协调人事的官员守卫临近长江一带的仪凤门,脾气随和却办事干练的李以文成了最佳人选,因此他被派往了仪凤门外的高桥。容秀也就再也不能如以前一样,获得一餐难得的饱饭了。
这一天,她又拖着疲惫的步子从太平门走回女馆,行至堂子大街一带,却听见街上敲锣打鼓的很是热闹,尤其是东王府门口,更是鼓乐喧天。她一打听,才知道是东王下了诰谕,命所有天京的读书人均要去应试,就是读过书的女子也能参加。说起来,东王还是很器重读书人的,攻下金陵之后,当初很多曾经在清廷担任过官职的人员只要归顺,便都被奉养了起来,尤其是汪士铎、梅曾亮、包世臣三位名士,更是被奉为上宾,尊为天朝“三老”。
容秀的脸上立刻飞出了喜悦,但那喜悦转瞬间便如天边的残霞般晦暗了。轻舟的遭遇虽然已经过了两个月,却还在时不时的让她从心底感到不安。
“你正好去应试,然后攀上高枝呀!”祁承霜斜着眼睛看她,颇有些讥诮的说着。自从轻舟走后的这两个月以来,她就总喜欢用这种语气同容秀说话。
容秀很不高兴,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在心中盘算。应试吗?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渴望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在华夏千里的沃土,也只有太平天国能够给她提供这个机会,但去参加太平军的科考会不会步入另一个陷阱?自从轻舟被选入宫中之后,本来以为清晰的信仰似乎蒙上了一层尘埃。有时午夜梦回,她都会惊然的在床榻的一边,轻舟曾经睡过的地方抚摸,但轻舟是不会再回来了。
容秀还在迟疑之间,突然看见大路上所有的人都狂奔起来。远远的街道尽头,东王府的大门敞开,迎接着王府的主人。喧天的锣鼓和喇叭吹奏的声音响彻云霄,通往东王府的街道上远远的涌现出彩旗的阵势和舞龙的队伍。
“东王回府,东王回府,快快回避!”人们飞快的跑着,惶恐的叫嚷。
容秀早已累的惨了,只有和众少女一同跪在路边。她们不敢抬头,却都能感到那股冲破云霄的富贵气压迫了下来。当时的天色已经黯淡,但东王的仪仗却因为队伍中龙灯和高照提灯的缘故宛若一条长龙闪闪发亮。
在容秀的低垂的视野里,只有那一双双整齐走动的,穿着或红或黑,方头布靴的数不清的脚。在布靴上面是葱绿色的宽腿裤子。他们簇拥着一前一后两顶四十八人抬起的金黄色大轿缓慢的在容秀眼前移动着。每顶轿子都宛如一间移动的宽大厅堂。在这片俗气的喧嚣声中,后面的轿子里传出了一种仿佛天籁般的音乐声,那声音来自西洋人制成的八音盒,里面如泉水般流淌着韦伯《魔弹射手》中的序曲。
就在这时,容秀突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娇笑,那笑声中充满了销魂之意,竟然令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她听到也不禁脸红了。
“这笑声好熟悉呀!”容秀不觉想抬头听得更真切些,却马上被身边的祁承霜用力拉了一下,她猛然醒悟,急忙把头压得几乎挨到了地上。视野中立刻一片晦暗,容秀的心砰砰跳动,只感到由东王队伍中散发出的巨大热气扑过来,几乎要烧掉她的全身。东王的轿子还在缓缓的前进着,那一千人的队伍走了很久,终于从她的面前过去了,美妙的旋律也便逐渐湮没在轿后马队整齐的蹄声中。
东王府迎接了他的主人,喧嚣声被关在黄缎裱糊的大门之后,却依旧扰攘无比,唯有门上的一对颔联在几十只灯笼下清晰可辩:“东风解冻,暖回旸谷之春;王泽敷天,普锡群黎之福”。
容秀并不知道东王已经在天王府传达了天父的旨意,又从女馆转了一圈回来。她只感到双腿发酸,竟然一时间爬不起来了。
祁承霜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两人一同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天上已经是疏星朗月,刚才被天王府的富贵气渲染得闷热的街道也已经在夜风的萦绕下恢复了凉爽和平静。
“谢谢你,要不是你刚才拉了我一下,我抬了头,恐怕就要被拉走砍头!”
祁承霜哼了一声,但随即浅笑着说:“你平时也算镇定,怎么这次就按捺不住了呢?”
是呀,容秀也很疑惑,她抬头看了看天上,按照太平天国的历法,今天并不是十五,但月却已经如此的圆了。良久,她才若有所思的说:“也许是那种音乐太好听了吧!”
当她第二次听到这种曲风的旋律时,手里捧着的是从容闳那里得到的礼物,一个来自西洋的八音盒,但那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该回去了。”祁承霜怕冷般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因为东王的远去,跪着的人都纷纷散去,宽阔的街道上便只剩下了这几名孤零零的少女。
就在这时,容秀等人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她们急忙闪到路边,却见一前一后,两匹黑色和红色的高头大马领头跑来,马匹的后面,跟着一支十几人的步兵卫队。领头的一匹黑马上坐着一名男子,正是容秀曾经在太平门见过的翼王。
“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石达开翻身下马,温和的询问。
容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却见后面的红马也跟了上来。马上坐着一名美貌的女子。她就是翼王娘黄蕙卿。在那之前,容秀结识过很多广西女子,感到她们虽然刚健英气,却失之于温柔含蓄。但眼前的黄蕙卿全身上下却有种纯粹的,属于女性的柔情,那种柔情又绝对不是柔弱。看见丈夫下马,她也随即跳下了马背。她的身材高挑,和英俊的翼王并肩而立,当真是一对璧人。那时,她和翼王成婚还不到一年,两个人之间有着一种脉脉的,难以言喻的柔情,彼此都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容秀虽然对人谦逊,但在内心深处却自视甚高,可她看见眼前这对夫妇的时候,却也不禁自惭形秽。
“是东王千岁刚才的仪仗经过,我们跪在路边,所以晚了!”祁承霜抢上一步回答。
翼王点了点头,随后便说道天色已晚,这么多孤身少女行走在街道上恐有不便,便把她们送回了女馆。
夜凉如水,伴随着翼王清脆的马蹄声,每个少女都是心中喜悦,感到有英武的翼王在身边护送,乃是平生未曾有过的奇遇。
和其他王爵的奢华排场不一样,翼王即使是入了六朝金粉的金陵也保持着朴素的作风。他如果有空,都要去天京的街道上体察民情。在那时候,翼王不喜乘轿,往往骑马,身便也就只率领着十几名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