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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三张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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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
床榻上,赵萱胡乱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似有一缕乐音缓缓盘旋,萦绕不去……待到她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辨认……却又是万籁俱寂,哪有半点声响。
想是做梦呢……她含含糊糊地想,倒是把那…惦记着…唔,她可是没有应的,不能算作失言爽约……
想到这里,她似安了心,便又放松神经,朦胧睡去……
豫王府。
三更已过,琅琊轩内还是烛火通明,不时传来投琼掷彩之声。
积善苦着一张脸,他前后连输数局,桌上筹码已所剩无几。偏生那位爷主子却还嫌他输得不够,横眉冷眼的,似是老大不满意。
成德在一旁点着筹码,高声报数:“爷得二十七筹,积善得三筹,是爷赢得多呢。”
积善连忙涎着一张脸:“主子好手段,再来,小的便只有把这身皮都输了去了。”
他说得可怜,旁边几人忍不住噗嗤一笑,便是赵睿也瞟了他一眼,脸上稍稍见了点笑意。
那积善见主子露了笑,胆子不免大了起来,作势看了看天色,惊道:“哎哟,怕是快四更了,都怪小的们忘了时辰……”
赵睿眉头一皱,其余几人心想要糟,却见这主子爷顿了顿,说道:“也好,收拾了早些睡罢。”
这几人听得心下大奇,主子何时这般好说话起来?唯有积善心中暗暗得意,爷的心思,这几人如何能猜到半分……
蓉春日盛,御苑之中,牡丹竞相开放,姹紫嫣红,韵华斗丽,美不胜收。花圃尽头,白玉栏杆围着一丛状元红,那花较之别株尤为不同,单是花枝便高出尺许,花形大如冰盘,其色鲜红欲滴,映着日光尤觉可爱。
花栏正对着一座八角兰亭,飞檐秀丽,廓线玲珑。内有石桌,上设一副双陆局,紫檀为盘,阔约尺许,长尺有五;盘上螺钿镶嵌,饰出三叠双胜纹路;黑白棋子俱用沉香木制成,煞是精致名贵。
此情此境,正合二位雅致的美人儿闲来赏花,相比斗棋。
然而,事实上,美人确是有的,雅致却丁点儿也谈不上。比如坐在亭中满脸不耐的那一位,以及软趴趴地伏在白玉栏杆上、无聊得数花瓣的另一位……
眼看未时将尽,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什么时辰了,为何还不见人来?莫非……郡主是逗我耍子么?”纤细的手指敲着棋盘,传递出满满的不耐情绪。
“不急,不急,这人么~总要来的……”那倚在花边的人儿头也不抬,闲闲的语调听来可把人气死。
果然,永宁公主杏眼圆睁,起身走出亭来便要与那人理论,却不料那人抬眸一笑,低声道:“来了。”
远远地,果见一人带着侍从,沿着牡丹花簇拥的甬道傲然行来。
永宁公主暗暗抽了一口气,真是那魔星不假!那人确然胆大,凭空招惹上他……这下,她可乐得看那人如何善了……
赵萱眯了眯眼睛,来人衣惨绿,佩白玉,气焰如虹……若然远观,倒叫人疑惑是个牡丹花精样的人物,只是可惜啊可惜……
她还没感慨完,那人已走到近前,目光在赵萱和永宁公主之间一扫,纤细的眉毛便拧了起来。
永宁公主急忙拿眼去看赵萱。
赵萱笑意盈盈,携了永宁公主的手:“公主不是外人,亦不会有所偏袒,正好来为你我二人做个公道。”
赵睿的目光闪了闪:“你不信我?”
赵萱轻轻一笑:“王爷可信我?”
赵睿哼了一声,径直从二人身边走过,大刺刺地在亭中坐下。
赵萱见永宁公主面色虽僵,却无丝毫诧异,便知这位王爷在宫中惯常如此做派,早已深入人心,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也懒得多加理会,只在嘴角噙了一抹万年不变的笑容,扯了永宁公主,先后上前坐定。
那永宁公主既然应了公道,少不得勉为其难地要摆出点样子,当下左右看了看,先自开口问道:“二位以何为注?”
赵睿哼了一声:“她若输了,便要与我为奴为仆。”
什么?!
永宁公主面上一滞,目中难掩惊诧之色。
赵萱面色如常,朝着永宁公主颔首笑道:“如此,便有劳公主为此局点筹了。”
“慢着!”赵睿却沉不住气了,“你还没说你的赌注呢!”
赵萱伸手缓缓移过骰盅,放在棋盘右侧:“我的赌注还没想好,不过……”她抿唇一笑,“至多是比着王爷的注而已。”
“有意思……”赵睿盯着赵萱,目中神色咄咄逼人,“想要本王供你驱使,却还要赢了本王才行!”
呵?赵萱习惯性地挑了挑眉,二人对视良久,似是相互之间较着劲儿,终是谁也不肯退让丝毫。眼见气氛愈发诡异,那永宁公主在旁总算回转神来,连忙说道:“……说好,争先三筹,以定输赢。”
“好!”那二人沉声应道,各各伸出右手,击掌为誓。
话说,这双陆又称“打马”,棋盘左右各有六行道,“马”作椎形,黑白子各十五枚,用骰子二。两人相博,掷骰子得彩行马,白马从右到左,黑马反之;马过中门,则许对彩拈出,先出尽者为胜。
再说那二人所以选定此戏为赌,概因其掷彩行马,偶然性强,故而进退幅度大,胜负转换易,确然全凭个人本事运道。
二人开局,赵萱打黑子,赵睿打白子,掷彩分先后,却是白子先行。
赵睿既然得了先机,抬手掷出六二之数,白子出左后一梁;赵萱紧随其后,得双六而行右前三梁。
这博局一开,争道相忿,赵睿俊脸紧绷,急欲胜之而不言;赵萱一派清恬和润,不缓不急,手下却毫不含糊,连连掷出好彩,一路打“马”过关,身侧“马”堆成垒。
一局既罢,却是赵萱先得一筹,永宁公主正欲报数,却被赵睿眼中锋芒一扫,不由噤声不语。
赵萱浅笑融融,对上赵睿堪比利刃的目光,偏生要笑得越发甜美无辜,两两相激,谁人乱了心思,谁又快意欢畅,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二局赵萱又胜,拈马先尽,再得一筹。永宁公主几乎不敢去看赵睿脸色,唯赵萱熟视无睹,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棋盘,轻飘飘一句:“莫非王爷输不起?”
只听得“啪”的一声,却是好端端的一枚白玉佩环摔在地上,碎作几段,惊得永宁公主一颤,抬头惊愕地望着那始作俑者。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赵萱还有闲情在心中暗暗调侃。
“再来!”那人话音沉郁,其中风暴的气息,任谁都能嗅出。
赵萱微微一笑,左手轻拢袖口,右手如兰花般伸出,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妙曼,几可入画。
赵睿负气抓起骰盅,摇得那可怜的骰子几欲粉身碎骨。赵萱暗暗好笑,明面上自然是一贯的云淡风情,不露丝毫情绪。
此一局,赵萱照旧红运高照,盘马走梁,思虑巧妙,无有漏失;反观赵睿却略显急躁,显失一份平常心。不用说,这毫厘之差,胜负高下立见,结局毫无悬念。
时值午后申时,日光漫漫,香风晏晏,正是繁花似锦,美人在侧,兰亭之内,却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赵睿忽地站起身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永宁公主紧张得扣紧双手,心想这魔星怕是要发作了。
赵萱虽是笑容不变,却也在暗自嘀咕,输人不输阵,这小破孩还差得远呢。
谁知,竟见他咬牙坐下,扭头闷声说:“我输了。”
永宁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眼看看赵睿,又看看赵萱,一昧的疑心不解。
“王爷真是爽快人!”赵萱击掌笑道,“鄱阳好生佩服……”
赵睿冷哼一声:“废话少说,你便要如何?”
“一来么,自然是依照约定,昨日种种,皆是一笔勾销;二来么……”赵萱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得疑似某种动物,“王爷放宽心,我的要求小得很,您一定办得到。”
入了夜,偌大一座京城,半边都没入朦胧的黑暗中,唯有大前门走马巷子方向,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延续着白日的喧闹。就连那夙夜笙歌,号称不夜天的花坊金街,也逊色了不少。
纸糊的灯笼照得雪亮,五彩的牌楼漆得打眼,无数个花花绿绿的小舞台,悠扬的琴声和韵味十足的说唱处处飘荡,街巷内外万头攒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这三年一度的马街书会,此刻正如火如荼、不知疲倦地热闹着。
说到这闻名天下的马街书会,那可是源远流长。其兴起于锦朝天元年间,至今已逾百年。据传,那才子皇帝明德老儿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酷爱曲艺,曾在寿诞上广召全国艺人,为其献艺祝寿,称为“百艺汇”。此典不知怎地留传下来,相沿成习,就成了锦朝民间一大传统盛事。
每隔两年的四月十八,中原各地的说唱艺人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京城,云集大前门走马巷子,搭台献艺,亮书会友。艺人们为了赢得“书状元”称号,俱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那府南坠子、罗北渔鼓、尚川清音、河东琴书、浏阳花鼓……千座书棚吹拉弹唱,各色艺种竞相上演,连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真是群英荟萃,惊动天下。
而那京城内外、舆中百姓,因着地利,无不扶老携幼听书赶会。一时邺都半城人海,拥挤成灾,盛况历来如此。
此时,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有一行人绝对醒目,引得周边众人频频转首观望,窥视不止。
单看架势,不过是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也贪图这书会热闹,带着陪伴护卫前来赶会,难免前呼后拥,气势稍嫌霸道了些,也没什么稀奇。但看当中几人相貌,啧啧,那生得实在是好啊,那眉眼儿,那通身的气度儿,简直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儿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爱慕。若不是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在旁边护着,少不得就有人趁乱挤上前去,掐一把摸一下,惹出些事端来也未可知。
其实如果细看,就会发现那中间的锦衣公子虽面如金童,却是一副倨傲神情,眉眼之间略带煞气;而那美貌丫鬟举止僵硬,面色不虞,行走之间遮遮掩掩;唯有那俊俏小厮眉开眼笑,神情雀跃,一双眼睛骨碌乱转,恨不得全黏在街两侧的说唱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