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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摊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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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锦绣盛世,安乐日久,那八方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于邺都,其市集之鼎胜,人物之繁阜,实是历所未见。
朱雀门外,直至州桥,茶坊飘香,酒肆林立,雕车竞驻于街,宝马争驰于路;茶倌唱诺,青衣引客,王子公孙下马闻醉,一饮不惜花费万钱。
街心正中,有楼高入天者,正是有名的常丰阁。此去处自与别家不同: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厅院层楼,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互通。入其店门,主厅宽阔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合子,珠帘绣额,张灯结彩……堂倌穿梭往来,招贵客,引高贤,迎来送往,端是热闹非凡。
“啧啧,好大的排场!”
某人倒背着双手,摇头晃脑,一脚踏进门来。一身装束,更与往日不同:锦绣浑脱帽,翻领窄袖袍,花团窠锦袖,透空软锦靴;腰缠金银蹀躞带,上挂纷砺七事,大有英姿侠爽、跃马扬鞭之态。
此刻,那人立于厅前,饶有兴趣的左顾右盼。赵二公子苦着一张脸陪在身侧,早无平日里富贵骄人模样。嗳,他这一路上可是鞍前马后,累得够呛。那小祖宗一会儿在宣德楼前逛个铺子,一会儿在龙津桥旁吃个零嘴,一会儿又在旧曹门外赏个小曲……若非他苦苦阻拦,那人定还要去桑家瓦子看流浪艺人热闹耍子!啊呀呀,却是何方精怪投生到他家做了这刁钻的班头,磨人的魁首,倒难为他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拖拉哄骗,好不容易才捱到了这常丰阁。呼,他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加倍儿陪着小心,只盼这小祖宗别再节外生枝,早些完事回府是真。
可有人就偏偏不肯如他意,望着那正中彩台高筑,新声巧笑就再走不动路,只说什么逛了半日又累又热,大厅敞亮凉快,哪里肯拘到那什么雅间小格子里去。
赵二公子暗叫一声苦也,这大厅人物嘈杂,颜色斑驳,若教人在旁边看了听去,认了出来,传到有心人耳中,岂不是要他的命么?奈何他待要再说,别人可不耐烦听他絮叨,眼一瞥,眉一挑,唤一声堂倌何在,点着那彩台下首,人物繁华处就叫添桌加椅。
那堂倌眼光何其毒辣,早看出这一行人隐隐以这小公子为首,当下唱一个肥诺,自去殷勤打点,倒把个赵二公子抛在一边。
可怜那做哥哥的忍气吞声,委委屈屈陪坐一侧,好歹他是把人诓来了,也只管把人原样儿带回去就是,至于其间种种,他是有心无力,管不得,也管不了了。
这么一想啊,赵二公子倒觉得浑身松络了不少,心也安了泰半,不由堆起笑容,殷勤劝赵萱点些吃食。赵萱也不客气,招那堂倌来问了几句,抬手便先点了二十四个冷盘,分别是果八件、卤八件、以及鲜八件。果八件是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胶枣、核桃、佛手香橼、蜜汁梅肉、糖霜柿饼、芥辣瓜旋儿;卤八件是白云猪手、汾酒牛腱、老豆腐鹅肫、鹿脯条、二色腰子、签盘兔、金丝肚羹、脆筋巴子;至于那鲜八件,则是凉拌海蜇头、五香熏带鱼、蒜泥海带、芥辣鳗肉、决明兜子、假蛤蜊、姜虾皮、酒渍乌。
赵二公子吞了吞口水,生生把快到嘴边的话头子又哽了回去,这刁钻妮子存心要折腾人,他刚想明白了,可不能再犯错,这刺头儿,还是早点丢给别人应付去……一念及此,他不由坐立不安起来。
赵萱斜斜一瞥,见自家二哥在旁边抓耳挠腮,眼神游移,一副欲说还休的犹疑模样,心下好笑,也不说破,只存心看他如何对付。
“妹妹稍坐,为兄去去就来。”赵二公子思来想去,权衡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
赵萱心知他要去引那背后之人前来,笑吟吟地道了声好,投过去的目光却大有深意,直看得我们赵二公子厚如城墙的脸皮都有发烧之势,忙慌慌逃也似的离了席,生怕慢一步就叫自家那精明的妹子看出端倪。
七拐八拐上了楼,他才敢抬手抹汗,真要命,这种事,一次足矣,往后哪怕就是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他也决计再不干了。
赵二公子在心头很坚定的向上天表了决心,正待朝廊道尽头的雅间走去,却又鬼使神差的转了回来,鬼祟地扒在栏杆上向下面大厅张了一张,这一看啊,可叫他魂飞魄散傻了眼,老天,怎么他就走开一会儿,自家妹子就不见了?!
门前横着六曲山水屏风,墙上挂着昆山老人的字画,墙角摆着夏日降温的冰盆。旁边的矮桌上,碧瓷盘内,用冰块镇了紫红的杨梅,上面细细撒了雪白的糖霜,一看便叫人口内生津。更难得的,是面前一套定窑巧云,洁白无瑕,珠圆玉润,触手犹如婴儿,赵萱啧啧赞叹,捧着一个杯子爱不释手,几欲顺手牵羊。
“丫头若是喜欢,待会儿叫人装了带走便是。”说话的长者鹰目虬须,骨貌昂藏,言语间很是爽朗,“就当作老头子闲来无事,拉着两个小辈作陪的谢礼罢。”
“老爷子好大方,”赵萱笑得眉眼弯弯,“如此赵萱却之不恭了。”
不妨身侧一道视线投来,锋利如刀,似对她这等见物心喜的习惯很不待见。赵萱就当看不见,自顾自斟满酒杯:“老爷子远道而来,赵萱再敬您一杯。”
“好,好,”虬须长者笑道,“小丫头豪爽大气,颇对老夫脾性。”
“老爷子气度轩昂,赵萱也是平生仅见。”
这大小两只相视一笑,各自举杯不提。酒罢,赵萱又笑吟吟地转向身侧:“目连弟弟怎地不说话,不若我姐弟二人共敬尊长一杯?”
果然,那团团脸的小人儿眉头皱了皱,明明眼底写着不赞同却还是稳稳举起了酒杯,赵萱撇嘴,这孩子,一点花架子都不带,对对直直把她引到这雅间,还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抿着唇没一句话,看着她的目光却是复杂……哎,她也没怪他,本来这该来的么,总是要来的,既然连传说中的大BOSS都出现了,也好叫她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罢?
几杯水酒下了肚,那桌上相据而坐的一大一小俱都目光闪闪,也是,这才刚开了个头儿,好戏还在后面呢。
于是乎,酒过三巡,老的开始出题,小的开始猜谜。
这个说,老夫年轻时也曾游历四方,乃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方解何为井鼃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这世间的妙处,若非亲身经历哪能领会其之一二。丫头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乃祖训。
那个答:红尘千丈,风波一样,管他余杭还是敦煌,休论云南蜀海黄茅瘴。从一粒砂子看一个世界,从一朵野花见一座天堂,才是真修炼,才是真道行。
这个哼道,少年人,正应有策马扬鞭、乘风破浪之豪情,我朝闺阁中也出了不少巾帼豪杰,我宁氏也从来不乏身具鲲鹏之志的女子。丫头岂不闻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那个微微笑:时人都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其实鸿鹄又焉知燕雀之乐?青霄有路,豪杰无数,身也受苦,心也受苦,恰成功,早无踪,似黄梁一枕南柯梦。我佛说的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
这个咄道,宁家子弟,岂可安于富贵,耽于享乐,如此不思进取如同废物何异?
那个坦然曰:花开花谢,灯明灯灭,百年梦觉庄周蝶。有钱有物,衣食足够,何必非要自寻生受?兴时节,快活些,纨绔也是好人生的一种啊。顺便温馨提示一句,小姓赵,不姓宁。
赵萱最后这句话刚出口,便听得“咚”的一声,却是老爷子沉着脸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掼,白瓷无恙,却生生入木三分,好不惊人。
唔,好厉害!赵萱倒想喝一声彩的,不过这算不算是威胁小辈呢?她转了转眼珠,却见一旁目连紧紧盯着自己,神色之间隐现担忧。这小子,总算她没有白白照顾他一番,赵萱莞尔一笑,右手执壶,顶着对桌骇人的目光站起身来,不慌不忙把老爷子面前矮了一截的空杯满上,说道:“赵萱曾得过一阙词,以为甚好,今儿不妨拿出来给老爷子念叨念叨,”她缓了缓,拉长了声调念道,“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赵萱才念了几句,老者的眉毛就不住耸动,赵萱念完,他便放声大笑,声音开朗宏亮,似震得整间屋子都在嗡嗡作响。
“好一个‘阴,也是错,晴,也是错,’”宁氏家主宁不屈神情畅然,又恢复成一个爽朗的老爷子,“丫头啊,”他敛起笑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似是能把人的心思看穿,“你现时还不肯改口喊声外祖么?”
薄薄的竹帘隔不住街市的喧闹,更加挡不住赵二公子的聒噪,车轮骨碌碌向前,赵萱懒洋洋的倚在软垫上,眼眸半眯,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拨弄着腰带上系的葫芦形金带饰。嗳,江南水调啊吴音侬软,长河落日啊大漠孤烟,谁不爱呢?好风凭力啊直上青云,繁华般弄啊豪杰陪奉……谁不慕呢?可是啊,她娘亲要她安乐一生,而她惫懒惯了,只愿做个富贵闲人,安逸度日,彩衣娱亲……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歪着,嗳,虽然这王府郡主的生活,有时候也委实也无聊了些,可她这一生还长着呢,什么好东西还不早晚落在她手里面,嘿!赵萱翘起嘴角,不觉哼上了小调:“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啊……”
定窑巧云换成了寻常白瓷,袅袅茶香中,宁家老爷子鹰目微凝:“目连。”
“孙儿在。”宁小团子正襟危坐,面容严肃。
“你且说说,今日之事如何?”
宁目连沉思片刻,说道:“阿姊巧思善辩,动如风,稳如松,虽威怒而不能胁。目连以为,不若阐明利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徐徐图之,犹有三四分把握。”
宁家主手抚虬须,点点头,又摇摇头。
“愿闻家主教诲。”宁小团子认真求教。
宁不屈哈哈一笑:“此惫懒狡黠儿也,再多言语,也是枉然!所谓一力降十会,不以智取,而以力胜,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