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55、引前缘

　　去城东两三里，一眼望过去，全是成片的医棚，其下人满为患，呻吟呼痛声，不绝于耳。
　　当头的空地上架起数口大锅，熬着黑漆漆的药汁。检校官和医丞来来去去，到处弥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伴随着腐烂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赵萱亦步亦趋地跟在卧牛先生身后，心情有些微沉重。粗略一估，此地病患怕有数千人，这般情形，必是疫情无疑了。想起临来时卧牛先生给她和清风童子一人服了一枚百花解毒丸，她心头稍安，不由睃眼向旁边看去——清风童子背着药箱，面无表情，端地是沉着稳重。
　　赵萱点了点头，此君的洁癖现时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怪人的身边总会聚集怪人，这真是磁石和铁的定律。她心里早把自己摘了出去，所以腹诽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拗口难受。
　　卧牛先生围着一口大锅转了一圈，也不说话，拿起旁边一只空碗舀了半碗黑乎乎的药汁举到鼻前闻了闻，复又倒回去，然后抬脚走进了最近的一个医棚。身后跟着的几人愣了愣，也赶紧跟了进去，却见骨头先生蹲在地上，伸手拨弄着身前的一个病卒，翻来翻去地看了半晌，头也没回的说了一句：“针来。”
　　清风童子取下药箱，拿出一个布包，利落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赵萱瞪大眼睛看着，只见卧牛先生取了一根银针，解开那士卒的衣服，也不知朝哪儿扎了一针，那人便头一扬，歪头吐出一摊腥臭的黄水。
　　赵萱胸口起伏了几下，好歹是勉强按捺了下去。卧牛先生抬眼瞟过来，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鲜于通站在旁边，皱眉问道：“先生可看出什么来了？”
　　卧牛先生眼皮一翻，冷声道：“老夫看诊，最忌有人在旁啰嗦，”他朝赵萱把眼一瞪，“无忧童子，还不快在外面去看着，莫让闲杂人等靠近，乱了老夫的规矩。”
　　哦，赵萱答应一声，有模有样对身后之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都督大人，请这边走。”
　　鲜于通无奈，只得带了检校官退了出来，他还没说什么，倒是那年青的检校官低声表达了不满，赵萱瞅着他笑了笑，倒把其人闹了个不自在起来。
　　几人在外面站了会儿，便得人来报，说是小侯爷来了，鲜于通连忙过去迎接。赵萱撇了撇嘴，站在那里继续当门神。
　　未几，便见鲜于通伴着郢玄几人走了过来。赵萱眯了眯眼睛，那人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襕袍，玉色腰带，腰侧佩着短剑。身姿挺拔如松，眉宇英气勃勃，微微侧首听人说话，神色专注，长眉微锁，似是凝重。而他旁边的少女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一位，白色叠水罗纹衫，裙不过膝；绣花飘带，用黑丝线绣了蝴蝶与花朵的图案；白节绣花鞋，扭丝银镯子……装扮与赵萱这几日见过的蛮族女子相似，却又精致好看了许多。
　　那几人走到近前，白衣少女朝着赵萱微微一笑，开口说话，真如摇响了一串银铃般清脆动听：“神医可是在里面？”
　　赵萱自然要好好扮演拦路石的角色，把手一伸：“诸位止步，我家先生问诊，不喜有人在旁打扰，还请诸位在外等候便是。”
　　白美人儿闻言似是失望，却还是笑着说道：“我只是在边上看着，不说话，绝不敢打扰到神医，这样也不行么？”
　　“不行。”赵萱斩钉截铁。
　　白美人儿抿了抿嘴唇，左右看了看，似是求援。
　　郢玄还没说话，那鲜于通倒在一旁说道：“童子不可无礼，独锦姑娘乃白爨大鬼主之女，精通草药。此次疫情来势汹汹，独锦姑娘也出力不少，童子不妨破例通传一声，医者之道，总在于互相切磋，方有建树。”
　　哦，赵萱木着脸，一板一眼的说：“我只知道，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那么多例外？再说我家先生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活死人，肉白骨，鬼蜮莫测，魑魅不若，便是要切磋交流，也得他老人家发话才行，要是被什么人偷师了去，岂不是影响俺家的生意么？”
　　她满脸义正言辞，一席话说得都督大人目瞪口呆，白美人儿神色微变，便是郢玄也扬起眉来看了她一眼。赵萱坦然接受各方目光注视，可不是这个道理么？她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啊。
　　身后响起一声咳嗽，卧牛先生迈着八字步踱了出来，一脸的得瑟：“无忧童儿说得甚好啊，老夫行医数十载，手下活人无数，号称‘阎王敌’，声名自然响亮！”他目光一转，亲切地看着赵萱，“可说到底，咱们赚钱糊口不就靠这点本事么？这吃饭的家伙可得看牢了，留着传给乖乖徒弟，再由乖乖徒弟传给乖乖徒孙，赚得一份家业来，不愁吃不愁穿的，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先生教导得是。”赵萱点头如同鸡啄米。
　　另外几人脸色古怪，这一老一小倒是神色泰然，言语自若。鲜于都督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先生诊断结果如何？”
　　卧牛先生不答反问：“军中可有医士在？”
　　鲜于通道：“军中医士均抽调到此，还有前段时日请来的几位蜀中名医，俱都安排在东面的医帐中。”
　　卧牛先生哦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大步朝东面走去，清风童子背着药箱，一言不发跟在后面。都督大人似是气闷，跺了跺脚跟了上去。独锦姑娘想了一想，也快步紧随而去。赵萱也正待举步，却见同样呆在原地不动的某人看着她问道：“你叫做……无忧？”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少年放轻了声音，仿佛这两个字如同琉璃般易碎，又如同从不示人的秘宝般珍贵，需要小心翼翼的，珍而重之的对待，若太大声它们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赵萱微愣，这低低的，轻轻的，近似呢喃般的声音，犹如夜色中乍然绽放的昙花一般，奇异地惊醒了她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回答道：“小姓宁，名无忧。”
　　少年眼中有一缕柔和的神采，目光却像是落在她身后，赞美来得坦荡而真诚：“好名字。”
　　哦，赵萱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脑中蓦然浮现出四个字“爱屋及乌”……她突然笑了，心头那一点不快烟消云散，何曾还留半点痕迹？

　　白色的医帐内，一群年过半百，发须花白的老头子们在激烈的争论。
　　“《虎铃经》有述，驻卑湿之地，水土不服，饮食不宜之三者，乃是军中疫病之大因。今老夫认为，此次疫病亦不出其左右。”
　　一个略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来：“张老头，你说得倒是轻松，谁不知道《虎铃经》上记载的那些东西，此时关键在于，对什么症，下什么药？”
　　“卜老言之有理，据老夫看来，患者舌苔黄黑，舌头肿大，上吐下泻，正是饮食失调之症……”
　　“非也，非也，老朽认为扒拉扒拉扒拉……”
　　赵萱走到账边，见卧牛先生立在帐外，眯着眼睛，咧着嘴，似是听得高兴。身旁之人疑疑惑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既不敢出声，又不知道这位骨头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待听得差不多，这位才得意洋洋，率领众人踏进帐去，一开口，石破天惊——
　　汝辈之言，谬之大矣！
　　赵萱忍不住白眼。果然，众医者先而静，再而怒，三而群起攻之。
　　而骨头先生神闲闲，意散散，站在人群和问诘中间，拈须微笑，如得道高僧。清风童子老神在在，亦步亦趋，见惯不惊。她无忧童子自然也是有样学样，面带笑容，目无焦距，机主漫游，不在服务区。
　　终于，都督大人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正是威震四方。饶是如此，仍有不怕死的老头子站出来，抖抖索索指着老少三人，愤愤不平道：“都督大人，此乃何人，为何在此大放厥词？”
　　鲜于通亦是头痛，却又不得不当和事老：“这位卧牛先生，乃是蜀地名医，虽有不同见解，但大家都是为了早日找出军中疫病的根源，各位不妨有话好说。”
　　待他说完，那一群医者面面相觑，俱然沉默。其中一青衣老者犹豫片刻，走出来朝着卧牛先生一辑道：“老朽张文广，祖上三代行医，久仰卧牛先生大名，方才闻先生之言，似是有了决断，而今愿闻其详。”
　　有人开了头，自然有人跟上，这个说老夫卜庆喜请先生赐教，那个说区区不才得见先生实乃三生有幸……
　　一群医者恭恭敬敬，一群旁观者目瞪口呆，卧牛先生自然心怀大畅，得以超迈之识，发独得之见，灌新耳目，跃然人听。就连那白美人儿也举步向前，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除了赵萱之外，听得一头雾水的自然还大有人在。鲜于都督性子爽利，此时忍不住插嘴道：“依先生所见，这到底是何疫情？”
　　“疫情？”卧牛先生转过头来，用看咸鱼的眼神睨视都督大人，“此地并无疫情。”
　　并无疫情？都督大人眉头一皱，便要发作。郢玄在旁说道：“鲜于兄，我们且听卧牛先生把话说完。”
　　卧牛先生瞟了一眼郢玄，心道这小子倒还颇有耐心，又见一群人屏息静气，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由咧嘴一笑：“老夫方才已经说了，此地并无疫情。之所以会倒下一片么……”他顿了顿，“这是中了毒！”
　　“中毒？”众人悚然而惊。
　　卧牛先生还兀自摇头晃脑：“昔闻极南之地有翠雀草，其侧往往毒虫伴生。取其果实磨成粉末，用之于人，毒发之状多似湿热之邪，若以痢病医之，则更添凶险，病患往往不治而体内失水而死矣！”
　　此言一出，众医者有的面露沉思，有的恍然大悟，有的喃喃自语，凡此种种，却无一人置疑。
　　郢玄环视一周，上前一步，肃然道：“若然如此，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这个么？”卧牛先生眼睛一斜，“可就难说了……”
　　难说了？鲜于都督正要暴起，却见那麻脸童子挨上前来，在卧牛先生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他隐约听得好像是什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之类，那骨头先生歪了歪嘴角，转过头来，似是不情不愿：“老夫自是有医方，但这药材找不找得齐全，可就得看都督大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