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57、隔浦莲近

　　鲜于都督近两日来甚是头痛，“毒药论”一出，震慑人心，骨头先生早已发话，药方还需得落实在他头上。他自然是老老实实，着人按着那方子上所列之物，连日连夜寻遍附近几个州县的药铺。寻常的半夏、甘草等倒是好说，但那什么千叶百灵子，花叶紫芋，七尾蜈蚣草却是连药铺掌柜都没听说过的东西。他也曾试探着问了卧牛先生，少一两味药会如何，谁知那人捻着老鼠须子，慢腾腾来一句：“也不如何，只除恶未尽，后患无穷，这几千士卒便等着解甲归田罢了。”
　　他心下一凛，脸色不免难看起来。那骨头先生瞥见他的脸色，许是善心大发，又许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职业道德，倒是难得的开了金口，指点了几句。都督大人喜出望外，自去布置安排不提。

　　再说我们亲爱的赵萱童鞋，此地既有卧牛先生坐镇，清风童子在侧，下面更有众多花白胡子老头争先恐后打杂，还兼得检校官和医丞调度来去，她简直就是无所事事，两袖轻风，分外引人注目。卧牛先生自是看不过眼，可是你叫她熬药，她把水烧干了；你叫她看火，她把炉子点着了；你叫她分药，她和药材大眼瞪小眼；你挥挥手叫她边上打杂，她更添忙乱……气得骨头先生牙痒嘴歪，干脆灵光一闪，把这丫头打发出去算了，也算是历练历练，免得成天在他眼前抄起双手晃来晃去，无端惹得人心烦。
　　赵萱委委屈屈，中医这么高深的国粹，即便打杂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好不好？她也很努力去做了啊，不是还不熟悉么，她又不是神仙，偶尔出点岔子什么的，也是很正常的吧？
　　不过，卧牛先生打定主意，赵萱只得不情不愿拿了草药谱，逼着把那什么防疫怯毒的方儿背得烂熟，茫茫然带了两个医丞，附带都督大人专职派遣的参军事一人，即日出发，前往姚州。

　　栗色皮毛泛着油光，乌黑的大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颇具人性地打量着身前的瘦弱少年，未几，那长长的耳朵抖了抖，响响鼻子，大脑袋扭过去，发出几声类似抽泣的鸣叫，似是不屑。
　　赵萱抽了抽嘴角，看看旁边的高头大马，再看看自家面前的倔强骡子，嘿！小样儿的，俺没嫌弃你，你倒嫌弃起俺来了，真真是岂有此理也！
　　这一人一骡正在对持，前边队伍已传来出发的号令。嗳，赵萱目光微闪，扫过队伍中唯一一辆可以坐人的马车，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坐车么，那是女士的专利，现在她是小子，所以有幸分得骡子一头，以供驱使。
　　可是，她郁闷地看看周围，入眼一水儿的骏马良驹，怎么分给她的就是骡子，欺负她年纪小还是个子矮呢？她悻悻然一头扯了缰绳，拉上那头倔骡，跟上队伍。偏那畜生争强好胜得很，似是不容许有别的动物跑在自己前头，驮着赵萱撒开蹄子就是一阵狂奔。赵萱吆喝不住，倒惊得几个医丞和参军事大喊：“仙童小心！”
　　仙童？赵萱白眼都来不及翻，生生被它跑到队伍最前面，和一匹遍身黑亮，四蹄如雪的骏马并驾齐驱。那畜生方才得意洋洋打了个响鼻，似是心满意足。
　　赵萱无语。
　　黑骏马上的英武少年侧头带着好笑的神情望过来，赵萱不卑不亢，拱手道了一声：“小侯爷。”
　　“仙童可是要一马当先？”郢玄含笑道。
　　赵萱挑眉，向着前方努努嘴：“喏，这可得问它。”
　　像是听懂了赵萱的话，那栗毛畜生甩了甩脑袋，昂地叫了一声。
　　“得了，”赵萱失笑，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你可别得寸进尺。”
　　郢玄看得一愣，不知怎地，这情景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只觉得熟悉异常，却又细想不起。
　　“小侯爷？”
　　他兀自恍惚，却见那麻脸童子一脸疑惑地看过来，他定了定神，暗暗一笑，换了个话题，和那人说起前往姚州后当如何行事，如何方能尽快寻得几味药材……

　　说起话来，这时间倒是过得飞快。途间休息，众人就着水囊，啃些干粮，照顾下坐骑，各各井然有序。
　　赵萱独自避到林间隐蔽处解决个人问题，待要到溪边洗个小手，却见一人一马站在溪边，黑骏低头饮水，少年手里则捧着个荷包，凝视半晌，摩挲片刻，最后珍之又珍地藏进怀中……她看在眼里，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嗳，这好歹也是个荷包，唯一的用途却是用来睹物思人，不能物尽其用，荷包会哭的。
　　她正打算转头回去，耳朵却捕捉得右侧传来一点细微声响。她稳住身形，偷眼看过去，只见一截白裙晃动，哦，她点头明悟，原来偷窥者并非她一人呢……
　　待得再次出发，她那栗毛骡子果然又故态复萌，撒着欢儿冲到队首，挤在黑骏马一侧，神气活现地喷着鼻子。这家伙，赵萱哭笑不得，只好又冲旁边拱了拱手，道声得罪。
　　郢玄自不介意，他对这名唤无忧的麻脸医童颇有好感，只觉其人行事虽有些古怪，但却坦荡大方，言语有趣，便是对着自己，也并无丝毫拘束失措之感。也不知为何，对着此人，他总有些儿想要亲近的感觉，却没多想，只当所谓倾盖如故，并非妄语。
　　一路前行，愈见汉蛮混杂而居，而蛮族亦区分种种，服饰衣裳，各各不同。赵萱好奇发问，郢玄自然负起解说之责，两人言语间，赵萱多少也了解些大致情形。
　　原来西南之地，群蛮聚居，各个部族，不下百十之数，其中又以白蛮和乌蛮为大。白蛮者，多居于石城、昆川、曲轭、晋宁、喻献、安宁、龙河之地，谓之西爨。其首领爨崇简，封南宁州都督，居石城。而乌蛮占据曲靖州、弥鹿川、升麻川、步头等地，谓之东爨。其部族分散，称为七部，每部俱有首领，各据一地，各自为政，时而联合，时而反叛，不相臣服，难以辖制。
　　除此之外，尚有施蛮、顺蛮、磨些蛮、茫蛮、弄栋蛮、汉裳蛮之属，皆中小部落，或归附白蛮，或归附乌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若要区别他们却也容易，白蛮尚白，男女皆喜著白衣，长不过膝；而乌蛮尚黑，男子绾椎髻，女子则披头散发，黑衣曳地。另外白蛮多农桑，文字语言皆与汉人相近；乌蛮多畜牧，不知耕织，不类言语，少与汉通。
　　赵萱听来，频频点头，忽而又张口问道：“如此说来，白蛮受封归附，乌蛮虽然不臣，但一盘散沙，应不足以为惧，朝廷派侯爷陈兵在此，岂不是牛刀小用？”
　　郢玄微微一愣，不意此麻脸医童能说出这等话来，赵萱连忙摆手，掩饰道：“我只是在想，此次疫情既是人祸，必定是大敌所为，而今听小侯爷说来，却又不像，不免心中有些疑惑。”
　　郢玄看她目色晶亮，言辞清晰，不由暗暗称异，自咐也无不可对人言，便笑道：“你原想的不错，若是镇戍西南三十六州，戎州都督府所辖兵马足矣。我父帅陈兵于此，防范的，却是西羌！”
　　西羌？赵萱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先帝爷那会儿，咱们不是和西羌狠狠地打了一仗么，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他们便又蠢蠢欲动了？”
　　郢玄越发讶异，正色道：“平康一役，西羌退败西北，更徙千里不假。只近年来已有复苏之势，闻说其部族已然平服诸羌，囊据析支水西之地……”他不再往下说，西吉河一带已数次出现小股兵力滋扰，显然西羌试探的意味越来越浓……
　　赵萱兀自絮叨：“听小侯爷一说啊，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儿发慌。不说西羌，咱们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先生不是说过，那什么翠雀草是只生于南地的么？”她眨眨眼睛，“若是准许乱说，我便猜敌人若能联起手来，里外夹击，对咱们来说，可不是最危险的局面么？”
　　郢玄长眉一扬，这小医童似是读懂他心头所想，说出来的话，竟然跟他不谋而合。他惊讶之余，投过去的目光，不由又投契几分。不过，有些话却不能轻易说出来，他正要提点她几句，却见那人啊呀一声，用手捂了嘴，眼睛骨碌碌四下看了看，这才举手挡在唇边，对着他小声说：“小侯爷，我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吧？”
　　这般表情动作，若是换了别人，他定看不惯，偏偏此人做来就那般随性自然，眼睛中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神色，就像是小猫般俏皮可爱，叫人看了只觉想笑。
　　郢玄不觉在嘴角噙起笑容。

　　夕阳西下，落日挂在树梢，滴溜溜的圆，金灿灿的黄，宛如一硕大的鸡蛋黄，让人垂涎三尺。不知这情景如何又招惹到那栗毛小霸王，兴兴头头扬起蹄子，向着落日就是一阵狂奔，带累赵萱跟着它活蹦乱跳，实在是惊吓非常。
　　郢玄从后面抄上前来，不慌不忙指挥黑骏马挡在那倔骡前方，任凭它使起性子左冲右突，就是难以突围，只得放慢步调。
　　“多谢小侯爷，”赵萱终于来得及喘了口气，勒紧缰绳，口中恨道：“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如今可知道厉害了？”
　　那栗毛畜生垂头丧气，步伐怏怏，再与黑骏马并辔而行，便稍稍落后几分，似懂得胜者为尊的道理，看得赵萱又气又笑。
　　郢玄亦是笑意满眼，他却没想到，自己已好久不曾这般开怀。而这一路上的情状，落在有心人眼中，却然变了意味。

作者有话说

　　近日心绪不宁中，故而延迟更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