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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番外之千秋雪 ...

  •   【一】千里踏歌莫寻尘

      最近,我在找一个人。
      逢人便习惯性地问:“你有没有见过冷洵柝?”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却坚持不肯绝望。
      仍记得初遇冷洵柝时的情形。那日,扶桑花开得极盛,哥哥从仙踪岛外带回了绝世名琴“绕梁”,我心情大好,前往林间试音。一曲终了,回眸,正见倚树安静聆听的少年。清俊到了极致的一张脸,表情却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一顾,而倾心。
      问了哥哥才知,他是岛上冷伯的独生子,早年随母亲生活在岛外,因此我不识得。
      之后便时常携琴去林间,扶桑花下,总能看到那抹颀长的身影。
      曲尽人散,周而复始。我沮丧地停了弹奏,靠在树旁暗自叹气。冷洵柝该是讨厌我的,不然每次发现我在看他时,为何逃得那样快?
      暖风和煦,很容易便睡去。梦中,冷洵柝不再躲躲藏藏,只在侧专注地凝视我,平素幽如寒潭的一双眸子里,竟满是化不开的温柔。欣悦得笑出声来,一睁眼,却是美梦成真。
      他没想到我如此快醒,拂向我眉心的手一窒,不知往哪里藏。
      我心中生出一丝玩味,身子缓缓前倾,抽出他腰间玉箫,嘴唇几乎碰到他耳根:“冷洵柝,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头顶花瓣适时地落下,花色将他脸映得通红,却无半点卑怯。他轻轻道:“何止有点而已,我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
      仔细想想,这就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多好听啊,直到过了多年,还缠绕在我心头,无法散却。
      一言,而定情。
      每日耳鬓厮磨,琴箫和鸣,瞒不过精明的父亲。他一向欣赏冷洵柝天资极高,常常亲自指点甚至传授他剑术,却很不欢喜我俩要好。我不在乎,父亲最宠我,他即便不愿意,终究还是会依顺我的。
      可我竟忘了,他不仅有慈父之爱,还有岛主之威!
      还是偶然间在树后玩耍,听见父亲厉声训斥冷伯:“你不过仙踪岛一介奴仆,出身卑贱至极,你儿子怎配得上我林家的女儿!”
      惴惴侧目,只见冷洵柝垂首站在林子另一端,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静得令人害怕。
      那一刻,我怨透了父亲——他怎能将我心上人高傲的自尊放在脚下踩!
      当夜,冷洵柝离开了仙踪岛,也没和我再见一面。案边是他的玉箫,下面压着一封书信。信上说,他要去滇西无瑕谷学艺,潜心修习,成就一番作为。
      我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却不能接受冷洵柝以这种方式向我道别。一觉睡了个昏暗,醒来已是天清气朗。看着太阳慢慢从海平线上升起,感觉到类似于他掌心的温暖,唇角微微扬起,心想,只要这仙踪岛上有我在,他总会回来的。
      怀揣这样的信念,熬过了三年。如今的我,已长到他许诺娶我的年龄,可是,他始终杳无音讯。
      我瞒着父亲和哥哥,悄悄离开仙踪岛,踏上中原那片陌生的土地,不为别的,只为问冷洵柝一句——你,怎能舍得下我?

      【二】花开时节又逢君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独自一人,几乎横跨整个中原,见过了江湖险恶,也尝到了人间冷暖,认识了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短短三个月,却足以抵过在仙踪岛虚度的十七年。
      滇西风土人情与中原不同,住民多以苗族为主,民风又淳朴,因此很容易打听到冷洵柝的行踪。
      扎摩寨的老寨主庞翁和善慈祥,为人极是热情,不仅好饭好茶招待我,还命小孙女将我领到天罗峰道口。遥望山顶,看见那里有被苍竹围绕的院墙、高耸的青色竹楼,以及满院的扶桑花,心底便不住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激动——所有一切,都与仙踪岛的布置一模一样!
      是他,一定是他!我欣喜若狂地奔上山,推开院门,但见万花随风乱舞于空,被夕阳染上一片暮色,花丛后,那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回转过来。
      欢喜到了尽头,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我讷讷站在门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里重复着喃喃:“冷洵柝,冷洵柝……”想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
      几乎还没醒过神,便被拉入那个熟悉的怀抱。他抱得那么紧、那么重,仿佛要把我揉入他的身体里,大颗大颗的泪落在我脸上,热热的、痒痒的。他抽泣着道:“蕊儿,我想你,想到快发疯了……”
      沉寂了许久的感情,如决堤的山洪般,瞬间爆发。
      闭上眼,任他滚烫的吻落下。多少怨艾,多少委屈,都随着那颗渐暖的心,一道融化。
      “蕊儿,我要你!现在!”耳畔是他有些粗重的喘气声,我倏地一惊,来不及出声,已被他拦腰抱起。
      到了榻上,又是一阵热情似火的吻。与先前不同,他动作霸道而蛮横,再没有顾惜我的意思。我看着他如同痴醉的侧脸,知他情已大动,是容不得拒绝了,只得咬紧牙关,颤颤承受。
      是夜,我成为了冷洵柝的女人。
      虽如愿以偿,却为何心有不安?

      【三】揽尽浮华诺未央

      隔着竹楼的窗,可见天际点点繁星。冷洵柝和衣仰躺榻边,凝望星空出神,我则趁机悄悄爬过去,快速用银剪铰了他一缕发,藏在手心。他转头便发现了,宠溺地一点我鼻梁,笑道:“怎么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真不知如何拿办你才好!”
      我撅起嘴道:“不过收你几根头发罢了,那么小气做什么?”说完赌气一剪子铰下自己鬓旁长长一截发丝,扔在他身上,“喏,十倍赔你!”
      他拾起我的发,神情变得伤感无限:“可惜。”
      我先前佯作发怒,本来为了逗他,现在见他当了真,又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于是乖乖地伏在他膝上,将两缕头发编成一条同心结,安慰他道:“怎会可惜?这样,它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喏,你瞧……”我指着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就像牛郎织女,无纵诡随,以谨缱绻。”
      冷洵柝俯下身子,嘴唇在我额上轻触一下:“嗯,我们也永远在一起。”
      他说得认真,我却“扑哧”一声笑了:“现在是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冷洵柝不语,只悠悠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不由一怔。
      记忆中的冷洵柝,虽然也像这样不苟言笑,总还是快乐的。但是现在,他的眸子里笼罩了一层厚重的愁云,似乎有无数件烦心事。
      这三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带着疑惑和困意,我熟睡在他温暖的臂弯里。
      清晨,一阵梦呓将我惊醒,抬眼正见冷洵柝紧蹙的眉。
      心瞬间堕入到地狱。
      他念叨着一个名字,却不是我的。
      我怔怔起身,将这房间摸了一遍。妆台、发钗、铜镜,样样是女子所用的物件,如此明显的痕迹,只因昨夜情到深处,我……竟未察觉!
      我终于明白,他在愁些什么,又在烦些什么。一垂首,泪撒了满襟——冷洵柝啊冷洵柝,我苦苦等你三年,你竟这样待我?既是你先辜负我,就休要怪我对你无情无义!
      我顺手抓起一支珠钗,搁在他咽上,哪知他反应极其敏锐,恍惚间连眼也未睁,便立时捉住我手,用力一拧。手骨几乎被捏断,我不肯示弱,只硬撑着不叫出声。
      “蕊儿,怎么是你?”他惊醒过来,忙卸下力道,轻轻握住我手,满眼心疼,“都怨我不好,还以为是……有敌人来袭,你没受伤吧?”
      我甩开他,抹去颊边泪水,冷笑道:“小女子自不量力,竟然与冷大侠作对,今日便是折了这条腕子,也只能落得‘活该’二字。”
      他瞥了我手中珠钗一眼,脸登时变得煞白:“你,全知道了?”
      我恨恨咬牙:“若不是我自己发现,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还是到她回来为止?”
      他摇头:“我本想告诉你的,只是……昨日见了你,心下欢喜至极,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冷洵柝,你把我林蕊当成什么人了!”我大怒,拂袖将案上青釉杯扫落在地,“你既爱上了别的女子,那时赶了我去便是,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
      他也急得跳脚:“我早在母亲灵前发过毒誓,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此情天地共表,日月可鉴!你若不信,就把我的心掏出来,看看里面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别人!”
      我双腿一软,慢慢地瘫坐下去:“那么你告诉我,住在这竹楼里的女人是谁。”
      他低下头,神情晦暗:“是……我的妻子。”
      我犹存妄念:“那你马上把她休了。”
      他闷声道:“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前几日离开天罗峰是为了待产,我不能在这个时候……”
      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之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悠悠回荡在竹楼:“从今日起,林蕊与冷洵柝二人——恩断义绝!”

      【四】单骑直行千里漠

      我浑浑噩噩地下了天罗峰,冷洵柝一直尾随身后,试图让我听他解释。
      我不想听。他背叛了我们的爱情,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从我记忆里消失。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不断摆脱他与他重新跟上来的反复。总之,我甩不掉他,他也追不到我。
      又过了一阵,我终于看不到他的踪影。沿途听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说,冷洵柝被卷入北方摩狄族的内部纷争,怕是凶多吉少了。
      心都揪起来,一下一下的疼。犹豫一个晚上,为了不让自己因过度担心而死,还是决定去那边瞧一眼。
      北上的路途比想象中艰难。我自小长在气候湿润的海岛,从未如此久地处于干燥环境,是以刚进入摩狄族不多久,便出现了脱水的状况,请郎中来诊,才知自己已有了两月身孕。
      这孩子出其不意的到来,更让我吃尽了孕吐的苦头。强忍难受,好容易捱到达传闻中冷洵柝遭难的地方,却见他与一美艳女子并肩走来,两人有说有笑,甚是亲密。
      我忙偏身躲在墙后,仿佛做贼一般。待他们走了,方意识到实在不必如此心虚。看着那双远去的背影,原想大哭一场,不知怎地,却一勾唇角,笑了。
      林蕊,不要留恋这个男人,不值得!我这般告诉自己,策马扬鞭,朝更北的方向前行。
      极北是一片广袤而无情的大漠,或许只有在那里,被漫天风沙淹没身躯,才能灭去我心间熊熊燃烧的恨火。
      骄阳高悬,日光毒得发白,令我目眩。每眨一次眼,我便觉视线变得更模糊一点,直到意识涣散。
      混沌中,耳畔有悦耳的驼铃声响,一个高大的人影俯身下来,将我抱起。他的臂弯宽大温暖,只是不太熟悉。临近昏迷,我冲那人婉然一笑,道:“不论你是谁,请别救我。”
      仍然恨着冷洵柝。但没有爱,哪来的恨?我无法不爱他,只好用最惨烈的方式报复他,如果我怀着他的孩子死在这里,他定会比我现在痛苦千百倍。
      可惜,我还是醒了,而且醒在漠北之王、孤城城主赫连丹枫的怀里。
      他没有理会我的央告,一意孤行救了我。
      江湖上有不少关于赫连家族的传说,描述出来的形象千百种,都是些血腥残忍的恶魔。此刻,我面前的赫连丹枫,却是名再英朗不过的年轻男子。眉如墨描,星眸薄唇,竟有几分与冷洵柝肖似,最大的不同,无非是额间多了一丛象征着大漠霸主身份的赤色烈焰纹。他凝视我,将眼中睥睨天下的威势尽数敛去,流露出来的仅仅是似水柔情和无尽寂寞。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他拥得我更紧。
      “不许离开我!”似是命令,又似是祈求。
      从未见过如此专横的人,不顾我的意愿,不过问我的过去,甚至不在乎我腹中已有别人的骨肉,只单纯地自作主张,把我禁锢在他的世界。
      一个念头忽地划过我脑海——既然冷洵柝娶了别的女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其他男人?现在的我柔弱无助,正需要倚靠这样足够强大的肩膀,我的孩子也需要一位可保护他的父亲。何况,要报复冷洵柝,这是更好的方式。
      面对赫连丹枫毫不避讳的示爱,我选择了接受。
      转瞬就是婚期。
      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一袭明红嫁衣的自己,我笑不出。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寰的余地了。早年和冷洵柝互许的“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一眨眼,到如今,竟都成了妄言。

      【五】折尽英姿无一顾

      吉时将至,却不见赫连丹枫的踪影。
      殿外一行侍卫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时好奇,问了身边的婢女两句,不料她立即变了脸色,转开话题。我愈发起了疑心,佯怒起身,吓得她惊慌失措,道出实情——方才守卫来报,城外有个中原人口吐妄言,说他才是我的未婚夫,赫连丹枫动了大怒,立即赶往城门,这就要下令放箭射杀他了。
      眼前蓦地闪过冷洵柝的脸。我顾不得礼仪,提起裙裾,直登城楼。远远可见城门百丈外那个肃肃萧萧的身影,依旧轻袍缓带,怡然洒脱,即便被无数支利箭瞄准心窝,也不改容色。
      赫连丹枫目光锐利如鹰,单手一挥,铺天盖地的利箭便骤雨般往冷洵柝那边散落。我攀着城墙,紧紧盯住他,决定若是他一倒下,我便立时从这里跳下去。
      冷洵柝倏地抽出腰间夏噬宝剑,以剑气织就一张严实的巨网,护住周身,双足轻点,移动速度快似疾风,整个人竟硬生生地掠入箭丛中。
      英姿飒飒,天质自然。
      他的剑法、他的轻功,已高得超乎我想象。
      我胸臆内一口气尚未来得及吐出,侧头一瞥,赫连丹枫满目凝重,开始亲自弯弓搭箭。
      心复而提到嗓子眼。赫连丹枫素有天外箭神之称,出手百发百中,箭下绝无活口。我记挂冷洵柝生死安危,眼看他将弓弦拉到极尽,想也不想,奋力一推他胳膊。赫连丹枫愕然偏首,箭却朝冷洵柝稳稳射出。我魂魄几乎脱出体外,只见那支箭电光般冲向前,最终离了准头,穿破冷洵柝剑气,蹭在他右肩上。
      再是眼力不济的人,也能看出赫连丹枫刚才那一箭用了全力。但冷洵柝竟越过那传闻中诛天灭地的箭阵,到了城门前。他遍体已伤痕累累,身后沙地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羽箭,万丈箭林,中间几乎毫无空隙!
      我心内除了庆幸,还是庆幸。
      赫连丹枫不甘地冷哼一声,一把拉住我,举步走下城楼。
      “蕊儿,蕊儿……”
      是冷洵柝。他正拍打着厚重的城门,唤我名字。一声声,一句句,凤凰泣血般凄沧,叫人肝肠寸断。
      赫连丹枫返过头来,脸色气得铁青:“蕊儿,别理那个狂徒,跟我回去成亲!”
      我甩开他手,道:“我若不理,他绝不会罢休。你容我出去见他一面,摆平了这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赫连丹枫抗不住我意志坚决,唯有答应。
      城门缓缓打开。我静默地走过去,尽量把视线放在其他地方。
      “蕊儿,他终于肯放你出来了,你……怎么不看我一眼呢?”冷洵柝声音嘶哑而悲伤,显是对我的淡漠反应极为失望。
      我侧过头,目光冷冷扫过他足尖:“我看过一眼了,冷大侠想要说什么,请吧。”
      心中早已泪流成河,表面却要装得漠不在乎。
      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嫁给赫连丹枫,我娶你!”
      我险些就要点头应允,终究是咬紧了嘴唇,以疼痛封住意愿。
      从少时起,我便日夜梦想着嫁给冷洵柝,发誓定要与他同葬青春,共度一生。可惜,命运狠狠地捉弄了我一把。他已有妻室,而林家的女儿,纵有千般不好,又岂能和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长长的沉默。冷洵柝像明白了什么,冲我惨然一笑。便是这一刹,他脸上所有的悲伤都凝聚在一双眸子里,再也散不开。

      【六】青丝朝暮遍成雪

      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会乐意见到冷洵柝承受痛苦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一切真的发生了,我才知道,他痛,我会比他更痛,他苦,我会比他更苦。
      “你若嫁了旁人,我活着也没有意思,请你行行好,一剑杀了我,咱们俩之间就算一了百了。”他将冷冰冰的夏噬塞到我手上,连语气里都满是万念俱灰的哀凉。
      我苦笑着起手一挥,让剑从他胸前凌空划过,随即收还入鞘,扔回给他,大步走向城内。
      冷洵柝垂首一瞧心口,怒道:“这算什么!”
      我幽幽地道:“你已经死了,天下从此没有冷洵柝这个人。”
      我不曾回头,因此他看不见我眼中泠泠闪烁的泪光。他怔了怔,欲开口询问,我轻轻一笑,以一言禁断所有可能:“我心里也没有这个人了。”
      身后是冷洵柝双膝重重跪落的声响。他似深受打击,许久未起身,我只得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返面。
      城门关上之前,我终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却从渐渐闭合的门缝中看到,冷洵柝跪在砂砾间,满头青丝一点一点变白,如最严寒的冬日里下了一场大雪!
      只因我一句,便让二十三岁的他朝发暮白。
      任凭赫连丹枫将我揽在怀里,往城内去,一心却系在了冷洵柝身上,猜测他是否还在那里,又担忧他会否遇到危险。
      终于明白,我这辈子是无法放下这个人了,哪怕他做了再多对不起我的事。
      眼前是一片喜色的明堂,只要进入那里,从此我就该长留大漠了。
      我想到要过着与冷洵柝隔绝的日子,一时间不寒而栗,硬生生地顿住脚步,屈膝俯在赫连丹枫脚旁。他怔怔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道:“蕊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向他深深三拜,道:“城主当日救命之恩,请恕林蕊无以为报,咱们就此别过。”
      赫连丹枫眼神蓦地沉下:“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你不肯嫁我,反而要去找那狂徒!”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他毕竟是我腹中孩子的生父,我不能弃他不顾,只好对不住城主了。”
      赫连丹枫冷然道:“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我慢慢站起,脸上笑意更盛:“城主大概不知,在这世上除了死亡以外,还没有什么阻止得了我林蕊。”
      赫连丹枫高大的身子一晃:“你竟敢威胁我!”
      我敛了笑容,道:“不敢,林蕊的性命是城主所救,你若要了回去,我自不会有半句怨言;你若执意娶我,我也可嫁你,只是,我的心、我的人都不会留在你身边。请城主自行定夺。”说罢扬手一拨凤冠,任凭它落地。
      脱开了束缚的长发倾泻而下,我心内也是一阵轻松。
      赫连丹枫怔了许久,道:“你是我的城主夫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你且去吧,多加珍重。”
      我郑重地向他拜别,转身往城外去。
      他似有悔意,朝前走了两步,还是没有追上来。重获自由的我,飞快踏出孤城大门,怀着感激之情回首,却见那侧倚在城楼上的落寞身影。
      不由莞尔。再见了,赫连丹枫——漠北最孤高的狼。
      炎炎漠上,炽热的黄沙灼痛脚底,冷洵柝的步伐踉跄不稳,我远远跟在后边,始终没有上前与他打照面。其实以他知觉之敏锐,早该察觉到我的存在,可尽管他伤重行艰,也不肯停下来等我片刻。
      我已令他的心死了。
      望着冷洵柝白了大半的头发,我痴痴地笑起来。曾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毁灭这个男人,到头来,却割舍不下发自心底对他的爱,甘愿陪他承受所有的残酷折磨。或许,我们是对方命中的劫难,一生一世,避不开、逃不掉。

      【七】拣尽寒枝不肯栖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冷洵柝,让他带着浑身重伤走出大漠。只是,腹中胎儿的状况不适合再长途跋涉,我被迫留在燕北一间客栈,每日按时喝下一碗碗的苦药。
      等到胎像稳固,冷洵柝也走得无影无踪了。我抚着略微隆起的小腹,自嘲似的笑一下,对它嗔道:“你这天魔星,害得娘亲把爹爹给弄丢了。”
      还未及设定接下来的行程,却有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来人名叫萧瑞坤,之前在江南结识的男子。还记得他初见我时,两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被我用“落螭”一鞭子打醒。我知道他对我有情,早已和他言明我们之间不可能,他亦答应不会再纠缠我。
      “你来做什么?”我摩挲着冷洵柝的玉箫。这是他唯一留在我身边的物件了,里面刻着他的名字。
      萧瑞坤看出我眼中的戒备,忙解释道:“别怕,我只想照顾你。”
      “多谢你了,我不需要……”我的天魔星不让我把话说完,兀自踢了我一脚——这是他第一次胎动,就让我几乎站不稳了。
      萧瑞坤上前一步,扶住我,以极低的声音道:“你或许不需要,但你的孩子需要。”
      我挣开他的手,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连我姓名都不知道,竟然口出狂言,想要照顾我们母子?”
      萧瑞坤讷讷道:“我确实不知道……”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生出些愧疚来。这个人对我并没有恶意,我实在无须如此排斥他。可是……如果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萧瑞坤一定没命了。我已经对不住赫连丹枫,不想再害了他。
      “舟中仙。”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像一个真名。曾经同冷洵柝泛舟游湖,他心情极好,唱的便是六一居士那首《采桑子》,我最爱那句“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萧瑞坤竟未察觉,喜极跪在我脚下,道:“我愿为舟姑娘效犬马之劳。”
      我想了想,道:“麻烦你一件事就好,请护送我到国都。”
      皇宫里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我——当今太子杨腾靖,冷洵柝的义兄。听说,冷洵柝在摩狄族时曾巧遇杨腾靖被薛准刺杀一事,顺手便救下了他,两人因此义结金兰。
      皇宫内院里散发着一股桎梏气息,这是个夺取人自由的所在。我至今想不明白,生性洒脱的哥哥为何会续娶骄阳公主,父亲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此事足见情之一字,让人无法琢磨。
      可正是因为这位嫂嫂的尊贵身份,我才能顺利进宫,觐见太子。
      我在大殿稍候一会儿,杨腾靖从殿外缓缓走来。他见到我时的表情很是惊诧,不断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我腹上,仿佛一把利刃,要刺进去,杀死我的孩子。我并不怕他,但他那充满贪念和私欲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几个月了?”他冷冷地问。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护住腹部,没有答他,只是兀自说道:“我找不到冷洵柝了,请你帮帮我。”
      杨腾靖黯哑着嗓子道:“冷洵柝已经死了,他在漠北被你斩了一剑,并按你说的做了——天下从此再无冷洵柝。”
      我直视他:“他仍然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们需要他。”
      杨腾靖阴测测地笑了:“我本来还不相信,冷洵柝那样的人怎会为一女子神魂颠倒?如今你就站在我眼前,我才信了——这世上还真有天成的祸水!”
      我抿住嘴唇,任由他刀锋般的话语落在我心上。
      “他本是这九州最优秀的男人,前程无可限量,现在却舍弃姓名、抛妻弃子,躲在一张假面后度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你问过他的境况么?没有,你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你只关心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虽然你不想知道他的事,但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杨腾靖挥了挥手,罗帐之后走出一名名女子,苗族打扮,生得雪肤花貌,姿容绝代,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我盯着她直发愣。
      她似有些赧然,垂眸,以不大流利的汉语道:“我叫花曼罗。”
      我恍然大悟。
      曼罗,便是那夜冷洵柝在梦里唤起的名字。

      【八】一寸相思一寸毒

      花曼罗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低声道:“这原本是冷大哥要送给你的,一直也没有机会。”
      我蹙起眉,打开盒盖,思绪于一瞬间断却——竟是宝石浅瞳!
      忽记起一件往事。十四岁生日那天,父亲曾半开玩笑地说起,苗疆有一宝石,名为“浅瞳”,通体红如鸽血,最是珍贵难得,若有人想娶他的宝贝女儿,必要以此为聘礼。当时便羞了个满面飞红,岂料一抬眸,正迎上冷洵柝炙热的目光。
      半晌方醒过神来,将注意力转回重点:“你刚才……叫冷洵柝什么?”
      她认认真真地答:“冷大哥啊。”
      我诧异极了。
      她深深看我一眼,微笑道:“你不必觉得奇怪,我一直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我也知道,他娶我,并非出自爱我,而是为了保护我。他真正想娶的人是林姑娘你,我原是妖蛊门的人,不配做他的妻子。”
      妖蛊门?那岂不是无瑕谷的死敌?我心念一转,惊呼:“那么教主花封喉是你的……”
      她低下头,不情愿地道:“他是我阿哥。”
      我自悔失言,只好以一笑掩过:“你倒不像是他的家人。”
      妖蛊门惯用毒蛊,向来在江湖上没有好名声,那位花门主更是阴狠奸诈。可我眼前的花曼罗,明眸清澈,单纯如水,丝毫没有毒门中人的诡邪气息。
      她叹了口气,道:“生来的骨肉至亲,哪由得人挑选?阿哥为人虽坏,待我还是极好的。很多时候,我也很看不惯他所作所为,却不敢违拗,直到那一次,冷大哥中了他的诡计,被关进虿牢。”
      我倏地一惊:“冷洵柝曾被妖蛊门擒住?”
      她怔了怔,反问:“这样久了,他没告诉过你?”
      我手心直冒汗:“他是想说来着,只是我不愿听。”
      她摇头道:“林姑娘心气未免太傲了些,当初冷大哥若不是为了取浅瞳作你的聘礼,怎会随我踏入妖蛊门地界,我哥哥又怎会有机可乘?”
      我苦笑一下,撇开话题:“他被囚禁牢中,多蒙你照顾了。”
      她脸红到耳后根:“其实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可怜,常常溜去,隔着牢门和他说话,听了不少有关你们两人的故事。他每次提起你,微笑总是很温存,让人忍不住……慢慢地,我就沉溺在那笑容里,不能自拔了。”
      我想象着他们相处的情形,胸口有些闷闷的。
      她继续道:“有一日,我偷偷将他放出了虿牢。我知道阿哥不会放过他,便扬言说我已是他的女人。哥哥果然动怒,起毒誓与我断绝了兄妹关系,将我逐出了妖蛊门。我当时十分难过,在花家祠堂前晕了过去,冷大哥反倒折回来救了我。无瑕谷段医王可怜我,命冷大哥与我成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冷大哥中了阿哥陨月蝠杖上的蛊毒‘千秋雪’。”
      大殿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风夹杂着雪花灌进来,吹得我遍体发冷。
      保住救命恩人的名节,这就是冷洵柝娶她的原因,可是爱情,在道义面前就该如此卑微、如此被牺牲么?
      花曼罗走到窗边,伸手托住几片雪花,自言自语道:“千秋雪,千秋雪,一寸相思一寸毒,直叫发如霜。”
      我一时糊涂了:“这千秋雪是……”
      她回首过来,道:“妖蛊门的秘传蛊毒,以情为引,使毒发作,不过只消挨过三年,便能无药而解。冷大哥隐居天罗峰,忍受与你分别之苦,正是为了等待这期限过去。后来……”说到这里,泪水簌簌而落。
      我明白了。
      后来,是我的到来害他毒发了。

      【九】最是无情帝王家

      杨腾靖叹了口气,对花曼罗道:“弟妹,你就别怪义弟对你无情,他能保住这条命已是不易。当年若不是摩狄族女祭主薛璎传他族中密法和古方,他早已毒发身亡,现下仍要靠数十种灵药续命。”
      我记得薛璎,那明艳动人的女子,当时就走在冷洵柝身侧,像一轮耀眼的骄阳,让我自惭形秽,连上前问话的勇气都没有,直被驱入漠北。
      心好似碎了一般。我们之间竟然有这么多误会,为何我不能停下来听他说一句,哪怕一句也好?
      花曼罗点头道:“我从未怪过他。我此次前来,原是应冷大哥之言,他让我先将浚儿送进宫,还请公主殿下带这孩子去玉烟林府。”
      杨腾靖一脸凄然:“你放心,我已和林姐夫商定了,浚儿暂留我宫中,和我贤儿一起照顾。”
      花曼罗自然是千恩万谢。
      看他对花曼罗礼待有加,我却洞察他的算计——这位“贤明圣德”的太子还想要利用冷洵柝!他留下冷浚,就能笼住冷洵柝的人!
      花曼罗离开后,杨腾靖又开始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
      我无法忍受这样压抑的氛围,正要转身离开,杨腾靖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第二种选择?”
      我歪了歪头。
      他的眼本就生得狭长,眯起来更似狡诈的狐:“你腹中孩子不久就要出世了,不适合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我沉默不语,想看看这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果然,他见我未加以驳斥,愈发胆大:“你这般品貌的女子,应该享受最尊崇的地位,集于荣华宠爱一身。你和冷洵柝已然是不可能了,不如嫁给我,成为我的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冷洵柝能给你的,我一样不少,他不能给你的,我也会尽数满足。至于你们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
      我故作迟疑:“你不是已经有正妃了么?”
      杨腾靖漠然道:“还提那女人做什么,我早想休了她。”转而殷勤地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我轻声道:“太子的提议很‘妙’。可我已经嫁人了,若你知道我夫君的姓名,还敢娶,我便改嫁。”
      杨腾靖脸色煞白:“你骗我!冷洵柝说过,你和他根本没有成婚!”
      我凑近他耳旁,缓缓地道:“他一定没说过,我嫁给了漠北孤城的赫连丹枫。”
      杨腾靖一惊,接连倒退几步。
      我冷笑道:“杨腾靖,你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材,方才那一出戏演得真是情真意切,我简直要拍手叫好了,难怪连冷洵柝也没看穿你真面目!”
      杨腾靖恼羞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毫不客气地揭露他丑恶心思:“你太想稳固自己的太子地位了,又生怕冷洵柝不够爱重冷浚那孩子,于是权衡利弊,打起我的主意,好把他留在你身边,彻底臣服于你。可惜,我林蕊不吃这一套!”
      杨腾靖怒道:“不,不是这样!我确实想拉拢冷洵柝,但这事和他无关,我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你了!若我先遇到你,你早该属于我了,何以只对冷洵柝青眼有加,又何以嫁给赫连丹枫?你是天上倾城的月光,众人都仰慕你,唯独我——贵为一国太子的杨腾靖才配拥有你!”
      我悠悠一笑,道:“你实在错得厉害,我并非什么月光,而是东海自由之风,无论爱与不爱,我都不属于任何人。再送你一句——富贵皇权,能带走的终究留不住;人情道义,能留住的谁都带不走!”
      杨腾靖沉着脸道:“如果我非留下你不可呢?”
      我也未给他好脸色:“悉听尊便!不过,仙踪岛和漠北孤城都不会让你有安生日子过!”
      说完,我再也不多看杨腾靖气得要发疯的嘴脸一眼,径自离开了皇宫。

      【十】比翼连枝成空愿

      雪已经停了,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来。天更冷了,身子早已冻僵,却及不上我心里的寒。我似无主的孤魂,四处飘零,不知不觉竟来到萧瑞坤的住处。
      我站在他门前,却不想进去,任雨落在身上。门忽然打开了,萧瑞坤惊讶地看着我:“舟姑娘,真的是你?”
      我浑身湿透,神智已不大清醒,脑海里不断翻腾着皇宫里发生的一切——花曼罗悲伤失落的泪水、杨腾靖虚情假意的言辞,还有……他那令人恐惧的眼神。
      杨腾靖绝非善类,我能全身而退,只因抢占先机,以言语刺中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待他回过神来,除非我就此消失,否则他不会就这么放过我。
      眼前一片漆黑,我失去了意识。
      苏醒后,听见萧瑞坤和大夫在门外谈话。大夫说我和孩子状况都不好,必须静养。可我心如乱麻,怎静得下来?
      萧瑞坤从不问我那天的事,我也从不说起。我们都在假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孩子出世的那天。
      宫缩的剧痛和心上的伤疼一并发作,让人生不如死。我晕过去,又醒过来,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最后一次尝试,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听见孩子响亮的啼哭声。稳婆将他放在我身边。那是个健康的男孩,小脸英朗而俊秀,像极了他父亲。我虚弱地抬起手,却连抱他的力气都没有。
      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我唤来萧瑞坤——该把实情告诉他了。
      “我以前待你很凶,其实……是想把你赶走。因为你在我身边时间越长,就越危险……我知道,你人是很好的。”有些语无伦次,我尽力把意思表达清楚,“那天,我没见到冷洵柝,杨腾靖说我是祸水,毁了九州最优秀的男人……其实杨腾靖并没有说错,我有什么资格要求见他?如果不是我,他不会丢下他的妻儿,不会舍弃自己的姓名、以假面度日。我明明那么爱他,到最后却还是害苦了他。”
      萧瑞坤哽咽着让我别再胡思乱想。
      我摇了摇头,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字——“离宸”。
      “这是孩子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扯住他的衣袖,追问。
      我怕离宸被卷入那可怕的权力漩涡。为了利益,为了皇权,人连人性都可能会失去。就像杨腾靖那样,习惯利用身边的一切,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可以随时当做筹码。不想让第三人知道孩子的下落,我只希望他能远离纷争,平平静静地生活。
      萧瑞坤紧握着我的手,重重点头。
      “萧大哥,这回可真是要麻烦你很长很长时间了。替我照顾好离宸,以后,他就是你的孩子了,随你姓萧。”我微笑起来。这个男子虽非我所爱,却有着正直的品格,刚毅的个性,我相信他会把我的孩子养育得很好。
      萧瑞坤连声答应。
      “最后再请你为我做一件事……我死后,把我的尸身带到东海畔,找一艘船,载着我的遗体,任我漂泊东海。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做到。”我攥紧几天前写好给父亲的信。信上只简单告诉父亲,我已经嫁人,但不是冷洵柝。
      海浪会把我带回仙踪岛,那里才是我的家。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悲痛过后,必定会迁怒旁人,我不希望萧瑞坤的善意给他带来灾难。
      萧瑞坤脸上露出悲伤和不解,但仍然一句话不多问,郑重地答应了我。
      最后抚摸着离宸柔软的小脸,他小小的手竟然伸过来,攥紧了我的手指。泪水倾泻而出,我多么舍不得他啊!可这世界不让我再陪他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番外之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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