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云翼风澜

1、序章

　　虎丘的冬天其实很冷。尤其是，在你回到建康以后，和外人描述那时眼前景象，人家只会对你到过一个仙境各种羡慕嫉妒恨时，你会更加觉得无助、孤独而寒冷。
　　没有人能明白你的想法，或者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之，这种感觉并不好。

　　王弘不知道父亲为何每年总带他和弟弟们来此小住，而且总是冬天，住到快过年，又匆匆回去。目的地，也总是虎丘东寺。王弘年龄最长，却也只有到东寺这一个半月里，能见着父亲难得一见的和煦笑容：连以往双目中冰封了的东西，都暖暖的，如将至的春日一般。
　　甚至，他还看见过父亲蹲下身来，平视着最小的弟弟昙首，温柔微笑着，问他要不要糖渍山楂什么的。印象里一贯严肃深沉的父亲，这时完全不见了。
　　自然，父亲自己，素来不喜欢甜东西，也不爱小东西的。糖渍山楂这样既甜又小的，更是免谈。他只放昙首自己去挑。待昙首抱了一捧回来，再笑笑，教他分去给各位兄长，甚至刚好路过瞧见了的小沙弥。某日王弘忽然想到：莫不是父亲自己不会挑选，又怕买的不对伤了孩子心，索性让贤方家，两下高兴？那时望着幺弟欢欢喜喜的神情，王弘却忽然说不出话。
　　曾和邻家孩子玩弹子时，听那边的长辈说起，父亲年少时，很是早慧：英风锐气不肯让人，数万文武皆识其面。王弘仔细想来，也没觉得父亲有过怎样锋利的神情——他身量只算中等，消瘦嶙峋，总是微微笑着，眉目却清冷，看不出怎样激烈的感情；和长身玉立、总是笑闹着的几个儿子相比，只会更显得仿佛微不足道。所谓当年风华，于是即便在自己儿子想来，也像是个神话。只不过某一日，还是在建康老宅，父亲骤见他读书时侧脸，忽然就在窗外笑了一笑，也不进来，只淡淡对被惊动了的他说了句：这么看，你倒有点像我小时候了。
　　说过这句话父亲便转身离去，只留做儿子的怔怔对着镜子想了半天。

　　那一年，父亲鬓边已有了白发；而王弘，堪堪十四岁。

　　想的多了，王弘便披衣起来。天还没亮，一个人到院中走走也好。没曾想才一开门，便望见一个并不高挑却十分挺拔的背影，静静坐在井沿上，出着神。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雪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似乎很深。不知道那人在这里，又坐了多久。
　　深深吸一口气，王弘开声唤道：“……父亲。”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笑笑，指指身侧：“过来坐坐吧。”
　　王弘定睛一看，蹙眉低声道：“父亲，小心冻着。”
　　“无妨。你父亲平生最怕的，只是热。冷，我是不怕的。”
　　父亲的语气，似乎有些淡淡嘲讽又淡淡自嘲的笑意。听起来，似乎悲凉，又似乎不。
　　似懂非懂地踩着雪过去。父亲却动了一动。王弘定睛看时，原来是父亲将身上披的大氅移了一角，垫在要让他坐的地方。儿子坐下，又有些不安地换了一个侧着的姿势，怕碍着父亲。偶尔碰到井沿只觉刺骨森寒，不知为何父亲却喜欢，目光也异常温润明亮。
　　一大一小，便并着肩，默默在雪地里坐着。
　　父亲忽然笑道：“你不知道，隆冬清晨夜空，才是最美。”
　　王弘默然。冬夜里，并没有夏天那般华彩绚烂的银河；所有的，却是许多一年当中最明亮耀目的星星。父亲……是别有所指么？……
　　“应该有人和你说过，弘儿。这里原是我们的家。”
　　“嗯。”
　　有时候王弘也想不明白，为何父亲和阿叔，当年风华正茂，便舍虎丘，建了好几处寺院，却又常常跑回来住一阵。似乎，是舍得下，却放不开。可父亲不说，他知道多问也无用的。
　　“园中的人和事……很多年了。”
　　父亲似乎在想着很辽远的过往，久久地，没有下文；不经意低下眼帘，却随即转眼望天。
　　“此地早年，埋得有剑。”
　　“是剑池对么？”
　　“嗯……许多名剑，都葬在此地，陪着它们的君王。不过，还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
　　“是……湛卢？”
　　“对，湛卢。”
　　“弃无道，奔有道？”
　　王珣忽然失笑：“楚王何曾有道。若真有道，何必伍子胥吴市吹箫。”
　　“那……”王弘不解，只望父亲。

　　却见父亲眸中，似乎结起寒冰，却在结成之前匆匆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