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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

  •   去吴郡,是王弘和太尉的默契。刚下车,当地府吏便殷勤邀他同去剑池。初时,他们还抢着解说;最后却换了是王弘随处指点,各样掌故款款道来,一众佐吏后面跟着,瞠目唯唯。
      他说,看这岩壁刀劈斧凿一般,清浅池水长流不息,精妙处全然不似天工,曾有人怀疑是吴王故意掘了这池子,好埋着先王和先王的剑。——
      “只不过,那剑中最得日月天光滋养的湛卢,却不在此地。”

      边上佐吏都笑,说,弃无道奔有道,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心尖似剧烈一跳,如蚕茧给人硬生生扯破一般,痛。
      淡淡笑着,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出:“楚王何曾有道。若有道,伍相国何必吴市吹箫。”

      回到衙署,照例给家中兄弟写信,问候母亲,问候各人平安。又忍不住,还是给益寿寄了小札,言道:今日和府中众人登赏虎丘剑池,望着池水,好没道理,竟想起好友你了。
      益寿很快回信,道:我知你一见清华水木便想起我。内子封邑在吴,那一带风光素好。往后,料你想我的日子还长着。慢慢想吧。
      王弘只得掩笺长叹。他不知道,他的意思,益寿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信来信往的,后来不知怎么说起益寿当日和他新婚妻子那次远游。
      王弘道:那时四方大乱初起,你却还在吴地悠游,那边建康的朋友们都给吓坏了。
      益寿笑言:不要说是什么“朋友们”。我朋友不多。你担心,就直说你担心,瞎编出那么多虚无缥缈的甲乙丙丁作甚。
      王弘道:晋陵不比吴郡,料来剑气更少,文气更多,遂了你的心,便想终老在彼。
      益寿又笑:诚然诚然。那时还和内子携手祭拜了延陵季子墓。你知我,少时读书,至季子有信,挂剑徐君坟上那一瞬,便觉此人深得吾心。
      心底里那阵隐痛,似乎来得更深更重几分。王弘苦笑,回书仅五个字:江潮亦有信。

      都说秋江的潮最好。只是未曾想到,此番巡察期满,回到建康叙职时,竟见不到益寿了。
      昙首先来,握一握长兄的手,叹一口气,只是摇头无言;叔父那边的堂兄弟们说,是太尉疑心益寿谋反,便请了诏,去年九月十二那夜,一壶毒酒赐死了。
      “他忠信眷眷,谋的什么反?”王弘冷笑,“不知谁起草的诏令。只怕是错将抗拒太尉,当作了谋反吧。就算太尉有心,何必昭彰到这个地步。这是在帮长官,还是给长官添堵?”
      众人都道不知。太尉府中典文告的,素来是刘穆之。堂弟王练问了一句“莫非此人”,王弘摇头说不像,说共事多年大家都很熟了,刘穆之做事不会这么不小心。
      昙首又叹了一口气。王弘心底一紧,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
      脑中迅速闪过每一个僚友的脸。太尉府中最刚直的那个人,最不可能的那个人,难道……
      “……莫非……竟是……他?”
      “赐死时,狱吏在旁。听说,诏书的笔法,难以言表的,很漂亮。”

      事到如今,人已至此,不必再说什么了。
      一切都只是怀疑。
      ——真的,都只能怀疑。

      心情复杂地吃过一回团圆饭,兄弟们纷纷散去。昙首临去,忽然折回,轻轻在兄长边上咬耳朵:“还有诏命,说是等公主夫丧服满,便改嫁阿练。”
      王弘叹道:“这人真是敢想。”
      “应是太尉自己主张。量那人再厚脸皮,也不敢谋划到公主头上。”
      “阿练家那位弟妇过世也有些年头。他这是拿公主做礼物……来笼络我们?”
      谁知道。昙首摇摇头,这次是真的回去了。只把自家长兄留在一片红烛高照的寂寞里。

      王弘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王弘不知道,这是不是太尉送出的又一桩礼物。
      他不知道,这礼物,是不是和送给益寿的那一回,是同样的意思。

      夜色渐渐深沉。他仍旧有许多困惑解不开。

      九月,应是建康夜色最好的时候。天朗气清。十二并非望日,不曾朗照,却素来是盈盈妩媚的。去年此时,自己还在吴地,一觞琥珀遥约故友。未料他如此良辰如此美景,醉死酒中。或许结局真的是为他选定。这该是如何了解益寿为人的谋主,如此才捷,却又如此心忍。
      可是,若竟是那人……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还想要什么?
      若如此了解益寿,是不是,也同样了解王弘?……

      竟能让如今的王弘还猜不透,那人,该是怎样的一颗心呢?

      太尉身边的那个人,比当年在太尉身边的自己,更危险。
      从刘穆之,到当年的王弘,到如今的……那个人。
      太尉选定的心腹,竟越来越危险。

      那么太尉……

      园中小路,越来越近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王弘蓦然警觉:“谁?”
      “是我,阿兄。”
      王练抬手掀帘,缓步而入:“我料阿兄今夜必有吩咐,自己便先来了。”
      和叔父相若的眉眼,却没有任何喜气,反而笼着深深的忧郁。王弘在心里默默地叹着气。他知道,这个弟弟,和他从天上掉下来的未婚妻一样,心里原本早有了人。
      ——得不到想要的,便不舒服;得到不想要的,也未见得好受。
      答话的声音,有些发涩:“和她……商量着过吧。”
      “我明白。”王练的声音决断而明亮。
      王弘笑:“让他们知道……以往的,到此为止……”
      “是。到此为止。”

      父亲。若你还在,你也会如此,对么?

      窗外,黄了却没干透的叶子,在风中,树上,轻轻地响。

      天明时王弘便去拜望太尉。说昨日是黄昏时到的建康,素知太尉敲钟起、敲钟寝的,身体康健,不比文人经常夜半失眠,怕殷勤过度,扰了太尉晚宴与歇息,便一早来签到,顺便赔罪。太尉大笑,说王君你果然有黑眼圈,如此年轻不该如此,还要好自为之。
      王弘微笑:身长健,且加餐,自然自然。太尉早年,曾发下宏愿,誓要荡平乱此天下的小人。算到如今,此愿未还,四方多难,王弘如何好意思丢下太尉,自己一个人去游仙山。
      说到“小人”二字,他的话音,微微重了一重。太尉便笑着拍拍他肩。
      王弘于是道:“这世间的人,都各有各的职分。太尉有太尉的命格,王弘有王弘的本分。”
      太尉定睛望他:“我猜,你是想说,有人竟逆了命格,违了本分。”
      王弘点头:“是。太尉……我可不可以,不乐意和他一样。”
      太尉朗声而笑:“你若不说这句,我恐怕,真要疑心旧日信错了你。”

      又过了许多日子,朝廷有命:升刘穆之为尚书右仆射,任王弘为太尉右长史。两个“右”,很快都变为“左”。谁取代了谁的位置,谁接了谁的班,互相见面,不说话,都知道。
      好像是个顽劣少年的游戏:推石头上山,看着它从悬崖上掉下去,拍着手笑一场,换个石头再推。太尉是那个少年,益寿、刘穆之、王弘,还有后面的某人和某人,都是石头。
      如果本性是鹰的话,在悬崖边上,原本可以飞起来。
      只不过,鹰,会被人推着上山么?

      都说不会。
      然而,也许,会的。
      只不过,鹰的宿命,注定孤独。

      父亲的算,太尉的局。
      不同于十多年前,可是,王弘忽然又觉得很累。

      各种纷乱的世间人、人间事。头痛无已。堂弟王练也大婚在即。

      大礼之前,王弘自己拍了对家的门,求见公主。
      眼下,这还算是彼家的家长,求见此家现在的掌门人。

      说起来讽刺。两家恩怨,始于姻缘;好不容易平息下去,却似乎又要再一次始于姻缘。

      孀居公主的纱帘之前,他再一次跪下去。
      “王弘问晋陵公主安。”
      帘中人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不住低低哽咽抽泣。
      王弘迟疑了片时,将头埋得更低:“君命难违,请殿下节哀。”

      心里一个声音低低嘲讽:以你王弘的立场,好像此时此刻,不应该讲这种话吧。
      又一个声音更大声地冷笑:此时此刻,不说这话,我还能说什么?
      好几个自己的声音,激荡回旋。脑海中金铁交鸣。

      阿练……也就是挂个名而已。这是我们兄弟的默契。
      也是我和益寿这么多年交情的默契。

      太尉心意已决的话,阿练推辞,还会把公主你嫁给别人。
      而,别人就未必如我们这样,做得起阳奉阴违。
      所以,背叛好友的名声,我王弘来扛。
      落井下石的恶评,他阿练去当。
      纵天崩地坼,还有我。
      还有我们。

      因为……说来好笑,只因益寿他爷爷当年做的那些事,我们……已不怕污名。
      如此而已。谁说恶因一定结不出不恶的果。
      或许,和益寿一场交情,该有善报?
      天意自古高难测,谁知道。

      抬起眼,好友的遗孀还在低低地哭。

      薄薄素色纱帘,在深秋风中,瑟瑟,瑟瑟地动。
      王弘低笑:“殿下不说,臣也知道。季子挂剑,江潮有信。请殿下宽心。”

      深深地屈下一礼,他起身,向后,慢慢退出了这处也许此生再也不会拜访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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