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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人心论(上) ...


  •   京都南郊的旧城隍庙因为是前朝所建,在京都扩建时被摒弃在了城郭之外,这些年来日益破旧,殿堂内的菩萨也早已被灰尘掩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殿中满地杂草,躺了数十个鹑衣百结的叫化子。

      连绵的秋雨令叫化子们十分烦恼,因为下雨,庙内潮湿难当,他们的身上更是瘙痒难熬。朝堂上的老爷大人们可以搂着歌伎对着雨大发诗兴,而叫化子们却只有满腹牢骚。

      这样的下雨天,行人稀少、店铺冷清,他们很难讨到赖以生存的铜板或者馒头。更糟糕的是,雨水从城隍庙破旧的屋顶不停地滴漏下来,打湿了他们的草窝,让他们无处栖身。他们又饿又困,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都蜷缩成一团,紧紧依坐在不漏雨的角落,沉默着打盹。

      这日昏时,殿内某个角落忽然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哽咽,像是绝望的困兽发出的低嚎。这声音吵醒了叫化子们,他们正满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便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对着那人一阵拳打脚踢,那人却任由他们踢打,毫不反抗。

      叫化子们觉得无趣,将他抬起来丢到庙外,骂道:“他娘的,别让老子再见到你!整天只知道干嚎,呸!丧门星!来了之后老子就没吃饱过!”

      庙外的石阶下积了大滩雨水,那人被丢到水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许久之后他的右腿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死去。

      绵绵秋雨之中,几位妇人打着油纸伞路过。一人不经意地看了看水中的叫化子,叹道:“好好的年轻人,长得挺俊的,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她丢了个铜板,与同伴远去。

      铜板落入水中,却被庙门口一个老叫化捡了去,他用枯瘦的手掂了掂,嘻嘻笑道:“今晚有胡饼吃了。”

      积水中的年轻乞丐依然没有动弹。老叫化走回庙门口,似乎有点不忍心,又走回来踢了他一脚:“喂!不要怪我啊,等我买了胡饼回来,让你吃两口便是。”

      年轻乞丐依旧趴在泥水之中,只将脸朝另一个方向扭了过去,嘴里含含糊糊地叫道:“三叔……”

      老叫化身躯一震,转过头看着他,叹道:“死小子,为了你这声三叔,害得我要费多少力气。”

      ****

      年轻人醒过来时,正看见殿顶天窗上透下来的淡淡阳光。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又厌憎地阖上了双眼。

      老叫化踢了他一脚:“喂,死小子,你可别不领情,吃了老子的,用了老子的,又穿了老子的,怎么?眼睛一闭就可以不认账了?”

      年轻人没有理他,他气得又重重地踢了一脚。

      年轻人睁开眼,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

      “为何?”老叫化怒道,“那你为何要叫我一声三叔?”

      “三叔”两个字如同平地响了声惊雷,年轻人被震得一哆嗦,半晌后,他抱着头,哽咽着低泣起来。

      老叫化蹲在他身边,叹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唤我,可我这人呢,一声‘三叔’便是我的软肋。我曾经有个侄子,是我一手带大,打小便‘三叔’‘三叔’地跟在我身后叫唤,可那年我与别人械斗,连累他无辜丧了性命,正是你这么大的年纪。他若能活到如今,我又怎么会沦落到沿街乞讨,唉……”

      年轻人呆呆地移开双手,看着老叫化痛悔不堪的脸。老叫化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早已冷了的胡饼递到他面前:“吃吧,死者已矣,你再怎么伤心,他也是不会活过来的。若是见到你这么糟蹋自己,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年轻人接过胡饼,低低地道了声谢,却没有放入口中,而是面色悲戚,许久,哽咽道:“是我害死了三叔。”

      老叫化叹道:“我害死了我的侄子。”

      “我没脸再活着。”

      老叫化呵呵笑道:“我也以为自己没脸再活着,可这一活就是三十年。”他坐近些,道,“也算咱们有缘,你叫我三叔,我便叫你一声大侄子,以后咱们叔侄相称。”

      年轻人默默地摇了摇头,老叫化勃然大怒,站起来道:“那你先还我的胡饼!还我的干净衣服!再还我药钱来!”

      年轻人这才看见大殿中央有一个火架子,火架子旁边有揭开了盖子的破药罐,他苦笑道:“我没钱还你,你本不必救我的。”

      老叫化气得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恶狠狠道:“那你以后就乖乖听老子的话!别装死,马上给老子去讨钱!敢和老子玩花样,你是不是活腻了?”

      ****

      进入九月,兵器司账册案后渐渐平静得如同一湖秋水的朝堂,忽然因为一件事情激起了微澜。

      皇帝病了。

      皇帝的病似乎并不重,宫中偶尔还传出他召幸陈贵妃的消息,但他就是十分倦怠,倦怠到连初一的大朝会都取消了。还没等重臣们入宫恭请圣安,皇帝又下了旨,说九月十九乃观世音菩萨寿诞,他将于那日迎佛骨入宫,为表虔诚,移驾玉熙宫斋戒半个月。皇帝素日便笃信佛教,众臣倒也不以为意。

      朝中一应政事便由内阁初核后再报至玉熙宫。

      九月,内阁由苏理廷当值,但他也身染微恙,时不时地在家休息两日,压着大批奏章疏折不曾核复,偏偏九月是一年一度的江南三省盐引、矿引交定的日子,苏府门前便热闹了起来。

      其华带着紫英回苏府时,见到的便是乌头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紫英在阍室外招手,苏忠看到她,连忙抽身过来,将其华悄悄由侧门引了进去。

      “爹可好?”

      “老爷前几日受了点凉,不过没什么大碍,昨日便已经停药了,这个时候正在秋棠园。”

      甫入秋棠园,其华看到穿着粗布衣裳、像个农夫般蹲在地上侍弄着那几畦秋海棠的苏理廷,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到苏理廷侧头看过来,她才想起此行目的,唤道:“爹。”

      苏理廷“嗯”了声,想站起来,却因蹲得太久,双腿发麻,身形晃了晃,其华忙上前扶住他。他捶着腰叹道:“终究是老了,以前骑马骑上大半日也不觉得累,现在蹲上一会儿便腰酸腿麻的。”

      其华扶着他在廊下的摇椅中坐下,他仍看着那几畦秋海棠,听着其华在将铜壶提到炭炉上,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秋海棠又称什么吗?”

      其华摇头道:“不曾知晓。”

      “秋海棠又名断肠花、相思草。一般的海棠花盛开在仲春,只有它们开在秋天。因此很多人家的庭院中并不种植此花,认为是萧瑟之花,不吉利。可你娘却钟爱此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他提起沈红棠,其华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听娘提起过,因为秋海棠很像她家乡的一种花。”

      “嗯。那花名唤朱颜……”苏理廷欷歔道,“不过朱颜花比秋海棠更艳丽,成片成片地盛开在山野间。你娘喜欢穿着这种颜色的衣裳,骑着白色的马,像风一般地卷过来,那样的骑术,男子汉都要甘拜下风……”他怅然片刻,将思绪拉了回来,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听说您病了……”其华低下头。

      她虽淡淡,但话语中还是透着关切之意。苏理廷摸着袖中的那管胡笳,看向她的眼神便泛出了几分慈蔼:“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他目光扫过她袅娜的腰身,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顾宣待你可好?”

      “挺好的。”

      “那就好。”苏理廷眯眼看着瓦当上的蓝天,悠悠道,“这个夫婿是你自己挑的,虽说为人狠辣了些,但只要对你好,我这个做爹的便没什么多话,以后到九泉之下见了你娘,也不至于被她责怪。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管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得尽早想办法生下个儿子。”

      其华听到最后一句,面颊微红,却是怒意多过羞涩。苏理廷只当她面子薄,见左右无人,索性决定把话说开了,也好让她知道轻重:“你那夫婿的手段着实厉害。顾云臻失踪你知道了吧?他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生的儿子便是顾家唯一的继承人!”

      其华正是为了这事来的,心中“咚咚”直跳,面上却不露出异样,轻描淡写道:“怎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都说他正在搜寻落河的顾三爷,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

      苏理廷冷笑道:“顾宣的心思,怎么会轻易让你知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和我说,我还不稀罕!”其华面上露出羞恼之色,“有本事以后他什么事都别和我说,您也别来问我顾家的事情,你们的事再与我无关。”

      “你这丫头,性子和你娘一样的倔犟。”苏理廷蹙眉道,“罢罢罢,我今日便和你明说了吧,你心里也好有个底。顾宣应当是在南方布了个局,若是成功了,漕帮必会大乱。顾云臻恰好此时因为漕船的事情而失踪,若是再也不回来了,这‘害死小纪阳侯’的罪名便会由漕帮来扛!”

      “漕——帮?”其华遽然抬头。

      马叔祖籍江南,当年混迹江湖之时曾与漕帮打过交道,故而其华也听说过漕帮的名头。先前她还寄希望顾云臻是真的去搜寻顾三爷了,此时听苏理廷说一切都是顾宣的毒计,又牵涉到在江南势力赫赫的漕帮,便知道事情十分棘手。

      “好个顾宣……”苏理廷叹道,“假手他人、兵不血刃,连我也服了他!”

      其华低下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拿起美人捶,轻轻替苏理廷敲着腿,道:“爹,您怎么知道顾宣在南方布局对付漕帮?”

      苏理廷虽然因为心结,没管过这个女儿,但终究对她有些与众不同,此刻得她承欢膝下,颇觉老怀弥慰,笑道:“这个局,若没有我的帮忙,他还真拿不下漕帮。”

      “是吗?”其华低低道,“爹,恕女儿说句心里话:虽然顾宣现在对女儿挺好的,可若是女儿不姓苏,又或者您不再是内阁宰辅了,您觉得他还会依然如故吗?”

      苏理廷慢慢坐起来:“你的意思是——”

      其华眼眶一红,委屈地说道:“女儿入门不到半年,他大嫂便派了四个丫环到我们房中,这是什么意思?即使女儿真的生下个儿子,可她们也能生,万一……”

      “他不敢的,苏顾两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除非他想同归于尽。”苏理廷摆了摆手。

      “爹,现在他要仰仗您,所以才对女儿好。可若是他完全掌控了西路军,再也没有人能够钳制他了,咱们又有把柄在他手中。您觉得女儿在顾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苏理廷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也有点道理,现在还不是除掉顾云臻的最佳时机。”

      其华喜道:“爹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只是顾云臻已经失踪了……”

      苏理廷淡淡道:“也不是没有法子。”

      其华忙追问:“什么法子?”

      苏理廷盯了她一眼,缓声道:“人言可畏。”

      ****

      顾府这几日因为顾云臻的失踪而人仰马翻,顾夫人又病倒在床,偏偏顾大姑在事发前便去了顺州,只得其华守在瑞雪堂。这日她见顾夫人睡下了,便带着静若在外间看书识字。

      静若依在其华身边,问:“六舅奶奶,这书上讲的什么啊?”其华将她抱到膝上:“静若识不识字?”

      静若将扉页上的五个字全念了出来,整屋子的人纷纷笑道:“这若是个男孩子,那还得了?岂不是文曲星的命?”

      静若却噘着嘴道:“我才不要考什么状元,我要和六舅爷爷一样当大将军!”

      顾宣恰于此时走了进来,他笑着抱起静若,往空中抛了抛,道:“倒不枉你身上流着我们顾家的血。”

      静若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落地后又去抓顾宣腰上的玉佩,把弄着玩,顾宣索性取下来给她。方家婢女忙劝道:“可千万别摔坏了,这是顾家的宝贝。”顾宣将这婢女看了一眼,婢女红着脸道:“奴婢是听大夫人说的,大夫人说这种玉佩,顾家的男子每人都有一枚。”

      静若仰着头问顾宣:“我身上也流着顾家的血,为什么我没有?”顾宣道:“静若喜欢的话,下次六舅爷爷叫人雕一块给你。”

      “你倒大方,小心回头兑现不了。”其华在旁讥诮道。

      顾宣道:“一块玉佩罢了。有了这玉佩并不一定就担得起这个‘顾’字;没有,也并不代表就不是我顾家的人。”

      其华将静若抱到怀里,翻开书道:“静若,你认得这上面的字,知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静若摇头,其华道:“我说给你听。这上面讲的是古代桓国的故事:桓王有三子,长子是个白痴,次子却是治国之才。桓王有心将王位传给次子,可是大臣们都反对,说按长幼之序得传给长子,这立储的事情就被迫搁置。后来长子忽然失踪,众人都说是次子谋害的,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人言可畏,次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只得亲自出去寻找兄长,并立下誓言,不找回兄长就不回来。这一找便找了十八年,待他将流落民间的兄长找回来,桓王已经将王位传给了幼子。次子只得做了一名贤臣,赡养兄长、辅佐幼弟。”

      静若听得懵里懵懂,又嚷饿,其华去拿碟中的桂花糕给她吃,恰好顾宣也去拈那糕点,二人的手便碰到了一起。其华抬头,只见顾宣讥诮地笑了笑:“夫人的故事讲得可真好,我都听得入神了。”

      其华也笑了笑,道:“官人回来得正好,恰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大侄子失踪,大嫂病倒,吴嫂子昨日说起莫不是这府中撞了什么邪,我倒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不过吴嫂子有个提议很好。她说这京都若是哪户人家撞了邪或出了什么晦气的事情,便会到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既积德行善,也可为云臻和大嫂祈福。”

      顾宣慢条斯理道:“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就有劳夫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人心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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