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又明（已出版）》戴雪晴

15、14

　　又回来了，望月深深吸一口气。
　　幽幽深宫，大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闪耀着冷漠的光，空气中是无止境的压抑。
　　再缤纷的颜色，在这里都将凋谢成灰色，就如宫内那些似乎永远盛开，其实却随时枯萎的花一般。
　　她缓缓走进凤栖宫。
　　大殿正中站着的，是气息依旧幽冷的皇后。无论如何盛装打扮，也已盖不住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以及……那苍白空洞的眼神。
　　皇后冷冷地打量她。
　　“啪”！
　　随着空气中的一声脆响，望月的脸上现出一个红红的五指印。火辣辣的感觉让她几乎当场流下眼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在皇后身边多年，她早已经知道，皇后的心理已经被这后宫压抑得严重扭曲，她现下最大的快乐，就是看见比她年轻的女孩痛苦。
　　“贱人！”皇后的声音和人一样冷，仿佛能把人冻僵。
　　“你以为勾搭上永靖侯，我就不能把你怎样了？”她阴狠地笑，“我留你这么多年，不是叫你自己去享清福的。”
　　原本，她也懒得多管她，只是把握了她的行踪，而没有多加追问。但前些日，南陵国提出和亲计划，皇上竟然想把她的亲生女儿七公主送出去。七公主苦苦哀求不成，她这才想到她手里还有这一枚棋。
　　几乎没有废什么力气，皇上不但答应了，并且立刻下了旨。
　　想着计划如此顺利，皇后脸上露出诡异地笑容。她鄙夷地瞪视望月：“你的存在，直到今天才有了意义呢。”
　　“哼！”望月冷冷地扭过头。
　　皇后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敢以这种不驯的态度面对她，目光一凛：“知道吗？你这样子真像极了你母亲，让人见了就讨厌！”
　　“不许你侮辱我娘！”她可以打她，骂她，但她从不容忍她侮辱她的亲人。
　　“我就是要骂她！不要脸的贱人！”
　　望月忍无可忍，想要捂住她的嘴，却被下人拦住，她只有在口头上反击：“住口！你才是没人要的丑老太婆，就因为这样，父皇才不要你！”
　　一口气喊完，周围是下人们抽气的声音。
　　望月绝望的闭上眼睛。
　　完了！
　　她竟然说了。
　　她，竟然主动去挑皇后的痛处。
　　皇后失宠多年，凤栖宫早已经成了半个冷宫。她方才这一番话，无疑是对皇后最有力的挑衅。
　　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望月暗暗祈祷：拜托！至少给她留个全尸。
　　皇后没有立刻发怒，而是危险地眯起眼睛，强扭过她的下颚：“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声音，冷极。
　　望月摇头。
　　她实在没那个勇气在这个心理扭曲的老太婆面前再撒一回泼。
　　皇后眼神骤变：“我叫你再说一次，听见没有！”
　　望月被她狂乱的眼神吓了一跳。
　　看来外界传言不假。皇后真的已经疯了。
　　望月不禁更加担忧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日后不是被远嫁异乡，就是被这疯婆子折磨死，他索性心一横，倔强到底。
　　打死她吧！
　　“贱人！”她的沉默让皇后愤怒至极。
　　望月咬紧牙关，准备承受火辣辣的巴掌。
　　半晌后，脸颊却并未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小心地争开眼，看见太后愤怒地瞪着制住她高扬着右手之人。
　　“皇后，请您自重。”
　　说话的，是太子龙继宁。
　　望月见着来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救星来了。
　　看来，至少这次她逃开被皇后活活打死的命运了。

　　原本，龙继宁只是不放心地来看看望月的情况。
　　在亲眼见识了皇后对望月的“关怀”后，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在凤栖宫待下去了。于是，某人打着“兄妹情深，久别重逢”这种烂到极点的借口，硬是押着望月住进了太阿宫。
　　几天过去，肿起的脸颊已经消去了不少，虽然还是有点疼。
　　这次，望月是真的感谢龙继宁。
　　因为，虽然发生许多令人绝望的事情，她却也发现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她其实不想死。无论情况已经多么糟，她心中似乎总是残留着那么一线希望，也许只是奢望：那个总是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对她说“安心”的男人，最后一定会来救她。
　　看见望月又开始对着窗子出神，龙继宁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十五，要不要吃水果？”
　　望月双目无神地摇摇头。
　　“那吃些点心？”他记得每次去侯爷府的时候，总是看见她拿着好些零嘴，也许这些糕点她爱吃吧。
　　望月怪异地扫了他一眼。
　　“太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虽然有兄妹之名，但事实上也就是通过宁致远才认识，关系好像没有那么亲吧。
　　她已经习惯了宫中那种被人忽视的生活，本以为冒死回来，也不过就是重回那种生活。但是，但在太阿宫，没有人敢给她冷眼看。她反而每天被一帮下人追捧着，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第一回，她找着了当公主应有的感觉。
　　而这些，则都是托了龙继宁的福。
　　龙继宁一怔：“我是你皇兄啊，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他始终觉得他替她着想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没有宁致远叮嘱也是一样。
　　龙继宁的关怀和宁致远不同，是那种彻彻底底的亲人般的温暖，让人觉得仿佛天踏下来也有哥哥给她靠的塌实感。
　　但是，望月却对此感到不解。
　　“你的妹妹多了，怎么没见你把他们都接到太阿宫来？”想和太子攀关系的人怕是数也数不清，恐怕还包括皇后在内，怎么着也轮不着她吧。
　　龙继宁耸了耸肩：“妹妹是很多，可是我也没见过几个。再说，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自然比较亲嘛？何况，你和四哥又是……呵呵，亲上加亲，不得不亲喽？”
　　一提到宁致远，望月脸色又是一沉。
　　听龙继宁说，宁致远现在在为让圣上收回成命这件事四处奔波。但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她哪会不知道，这种事，只要圣旨一下，任谁也是无能为力的。
　　见望月脸色一沉，龙继宁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十五，你别太担心，四哥说他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的。你只要好好在太阿宫待着就行了。”
　　望月只是苦笑。
　　见望月近几日迅速的消瘦，龙继宁又是心疼又是没辙，只有不断叮嘱厨房多做些有营养的东西。
　　其实，方才龙继宁没说的是：他对望月的亲情，不只起与永靖侯府。
　　第一次在慈宁宫门口照面时，他就为望月眼中的不屈所动容。
　　他看到，有一个倔强的小妹妹，在这深宫之中饱受压抑，灵魂一点也不快乐。虽然，她当时对他几乎是敌视的。
　　恍惚间，龙继宁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贵为太子，可他最珍惜的时光，却是五兄弟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她与他同样被束缚在这皇城之内，却连可以支撑下去的回忆也没有。
　　他是太子，肩上有着责任，所以无法逃；但她不同，她可以有更广阔的天空。所以，他很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飞出去。
　　虽然现在前途莫测，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做哥哥的力量。
　　“太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还用说？”龙继宁有些伤感望月自始至终地见外。他这十五妹，怎么就不肯接受他这份亲情呢？
　　“我想见父皇。”
　　龙继宁削苹果的手一僵，似乎十分意外。
　　见对方惊异的表情，望月难掩心中的那一份失落。
　　“还是不行吗？”
　　果然……
　　她也想过，父皇日理万机，怕是不会愿意抽空见她这个小小的女儿。但真正听到，还是难免有些受伤。
　　“我想，应该可以吧。”龙继宁却拍拍她的肩膀，阻止她往坏处想。
　　望月眼中燃起希冀。
　　龙继宁朝她点点头：“我会去和父皇说一声。”
　　他看了看天色，回头道：“不早了，你这俩天身子不好，早点睡吧。有事的话尽管叫下人，或者叫他们通知我也可以。我先回去了。”
　　又对宫女们吩咐了几句，龙继宁给了她个安心的目光，转身离去。
　　“太子。”就在龙继宁走到门口的时候，望月却忽然出声。
　　他回过头，询问地眼光望着她。
　　“谢谢你……九哥。”
　　龙继宁怔住。
　　直到望月那声“九哥”缓缓融化成泉，滴滴润进他心里。
　　“第一声‘九哥’呢……”他喃喃自语。想着，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他突然从门口大步回来，大掌在望月惊异的目光中狠狠朝她的头按下去。
　　“死丫头！说什么谢，哥哥疼妹妹是天经地义的嘛！”
　　龙继宁的夸张的动作扯得望月脸上的伤微微疼痛，可是这一刻，望月心中却塞满了亲情的温暖。
　　她这一生，有了爱，有了亲人，她不再遗憾了。

　　虽然龙继宁说过会帮她问一声，但望月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隔天中午，皇上便命人召她到广德殿会面。
　　第一次踏入广德殿门，望月心中免不了有些紧张。当他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老人时，一时竟忘记了所有礼节。
　　她的父皇，比上次见面时又苍老了许多。
　　年迈的老人没有怪罪她的失礼，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十五，朕和你，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这孩子，虽说几乎没见过，但却莫名另他觉得眼熟。
　　望月徐徐道来：“前年，父皇在凤栖宫闭雨的时候，曾见过孩儿一次。”只是，那时候，她绝望地以宫女自称。
　　“原来如此。”他缓缓点头，似乎在回忆。忽然，脑海中闪现出女孩倔强的脸庞，当时他记忆深刻。“哎？朕记得当时你说你是宫女。”
　　“当时，孩儿初见父皇，十分紧张，所以才谎称……”望月暗自乍舌。没想到那么久的事，这老头儿还记得。她偷偷瞄向皇上，想确定他有没有生气。
　　没想到老皇上只是轻笑了几声，随即竟有些自责道：“看来，朕真是太忽略你了。”竟然让自己的儿女紧张到不敢和他相认。
　　“听老九说，你这些年过的不好。”老皇帝长叹一声，“是朕愧对你啊。”
　　听到这儿，望月鼻头竟有些微酸。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的关怀，叫她怎不心酸。
　　“说实话，你怨朕吗？”
　　望月闻此一怔。
　　半晌，她才幽幽地开口道：“怨。”
　　老皇帝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有一瞬间怔忪。
　　望月心想这下自己一定是触怒了龙威了，可下一刻却听到开怀的笑声。
　　“哈哈！好！果真是实话。”老皇帝总算发现自己这个女儿的特别。若是别的皇子公主，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她却有胆量冒着激怒他的危险，在这广德殿上说一句实话。
　　“你这次来见朕，定和那道圣旨有关吧。”
　　望月心中一凛。
　　“是。”
　　“你不想嫁？”
　　“是。”
　　“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我听说，你前段日子出过宫，”他这女儿倒是有胆量，“并且在永靖侯家住过一段日子。”
　　“……是。”虽然也觉得这个字说得有些累，但望月就是找不到适合的来替换。
　　“你可知这样是有违礼法的？”就算再怎么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她又是么翘家逃跑，未免说不过去。
　　“父皇，我出宫之时，还不认识永靖侯。”关于这点，她想皇上是完全误会了。
　　“噢？”老皇帝微讶，“那么说你出宫并非要和永靖侯私会，那你又是要做什么？”看她实在不像贪玩的孩子。
　　“我出去的时候，没打算要回来。”
　　老皇帝听后，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听懂了她一句“没打算回来”所隐藏的辛酸。
　　“想不到，宫中竟然伤你如此之深。”这其中伤她最重的，怕就是他这个天下最不称职的父亲吧。
　　“你今日，是想请求我收回圣旨吗？”
　　再度出乎老皇帝意料的，望月摇头道：“不是。”圣旨已颁，岂有无故收回的道理？
　　“孩儿知道，君无戏言。即便父皇现在您想要帮我也是无能为力。”一国之君，忧当忧天下，不该为儿女私情所束缚。身为皇上，不可能不顾全大局。
　　老皇帝不得不再度感叹。如此独特的女儿，为何他会忽视她的存在十八年呢？这究竟她的不幸，或是他的损失？
　　“你想怎样？”可能的话，他也希望尽可能地补偿她。
　　望月轻轻叩首，抬起头道：“父皇，孩儿知道和亲一事已无余地，但请父皇允孩儿两件事，若父皇答应。孩儿今后对父皇将永无怨怼，只有无限感激。”
　　见她如此慎重，老皇帝不禁对这两件事起了好奇：“你说。”
　　“第一，对于这桩婚事，孩儿希望能以自己的方法对待。当然，前提是不伤国体，不失信于人。”
　　老皇帝略微思索了一下，允道：“好，若真能如此，朕不干涉便是。另一件呢？”
　　望月叩首再谢：“第二件事，若日后……永靖侯宁致远为此事而开罪了父皇，还请父皇网开一面，恕他无罪。”这些，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好，朕答应你。”
　　“十五谢父皇。”她欲再拜，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
　　“十五，你起来吧。”
　　“是。”望月起身，正视此时与一般父亲无异的老皇帝。
　　“你是叫望月吧。”他听老九说过，十五生在八月十五，又刚好排行十五，所以起名望月。
　　望月点头。
　　望着被他忽视了十八年的女儿，老皇帝叹道：“是朕对不起你。”
　　望月却只是云淡风清的一笑，摇头道：“从此刻起，孩儿心中对父皇没有怨，只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