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如梦》甘笔

4、月落乌啼霜满天（四）

　　小六儿刚被买下来时，对她很抗拒，也相当警惕，不吃饭，不喝水。
　　方嫣然很无奈。
　　但人已经在自己手里，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因此，每次方嫣然送饭时，都会拣点自己可以说的那些事儿，同他说说话，也不管他理不理睬。另外，她还注意和小六儿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加深他的警惕情绪。
　　这办法看似不错，十几天来，小六从第三天开始吃饭，到现在为止，脸上对她的防备已然比初见时少了很多。
　　人心总是肉长的，相信时间再长一点，小六儿会信任她更多一点。
　　说起来，虽然小六儿的年纪看起来比她现在的身体要大得多，但两人的实际年岁相差并不大，毕竟她前世死的时候也有二十八岁了。所以她跟他唠叨起自己的事来完全无压力，她觉得，小六儿能听懂。
　　奴夫？小六儿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在水碗里蘸了一下，在桌面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如果方嫣然没坐在他身边，肯定看不出来他写了什么。
　　小六写完后看向方嫣然，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打算让我当你的奴夫？”

　　方嫣然正说着自己的事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老大。
　　小六儿，居然给她反应了？
　　这个社会，男子嫁人分几种，一种是给人当正夫，也就是正室，需要明媒正娶种种仪式，程序繁杂；第二种是侧夫，类似于我国古代妾室的存在，地位不如正夫，但对小门小户的男子来说，嫁进富家做侧夫也算是一种出路；第三种是小夫，这种人的地位比侧夫低得多，聘书一类全无，很多是由通房一类提拔上来的，主子寻个日子帮他们开个脸，小夫再正式向正夫磕个头，就算完了。
　　说白了，正夫和侧夫都是男子在外下聘得来，但小夫则是主子在府中的下人里挑出来的，待遇和侧夫比要差许多。
　　普通人可以“一正一侧多小夫”，有钱有势有官身的女子是一个正夫，两至四个侧夫，小夫多个；三品以上官员甚至还可以娶一平夫，地位与正夫相同。

　　除了这三种之外，还有第四种，叫做奴夫。这种人与其说是夫，不如说是奴隶更恰当些，因为这种男子一辈子都是奴籍。那些娶不起夫室的女子在牙公手上买些身上有奴隶烙印的人，调、教一段时间后给他们戴上项圈，项圈上刻妻主的名字。外出时，妻主会用铁链锁了项圈将奴夫带在身边，途中若要暂时离开，比如说与朋友去酒楼喝酒，便将他锁到酒店外供寄存奴夫的墙上铁环之中，回家时再带回。
　　曾有那种妻主在三伏天与朋友喝得兴起，结果将奴夫忘在酒肆之外，导致奴夫被活活晒死的事发生。
　　但并没人追究女子的罪过，奴夫嘛，说白了就是奴隶，妻主要他活就活，要他死就死，连小猫小狗都不如，谁会在意他们？

　　方嫣然回过神，看到小六儿仍旧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他虽然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脸色青黄，但眼神却很锐利。她忙闭上大张的嘴巴，抓抓头问道：“谁说的？”
　　小六儿没动，不过眼神分明是在说：“都这么说。”他的表情没有起伏，不知道是已经认命还是另有打算。
　　方嫣然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信吗？”
　　小六儿没反应。
　　“小六儿，”方嫣然前世活到二十八，对于感情却一点经验都没有，而且她对小六儿也并无男女之情，只得又抓了几下头发才道，“我不想骗你，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买下你，其实只是想有个人和我说说话，……娶夫什么的，我现在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考虑那些事儿。再说，我看得出来，你从前应该是哪户大家公子，虽然此时……但应该也看不上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女子。所以，我真没别的想法，我就想和你说说话。不管你信不信，我真这样想。至于奴夫……，”
　　她叹息一声才继续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我是男子，肯定不希望被别的女人当成奴夫，那我又怎么能这样作践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没看小六儿的反应，站起身道：“我带了晚饭过来，你吃一点吧，明天我找娘中帮你看，弹支医曲。”
　　反正已经欠了赵管家银子，那就干脆多欠点儿，把小六儿养好些，救人救一半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正说着，方嫣然忽然听到外面一片嘈杂，脚步声叫嚷声混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砰砰嘭嘭”的响声，似乎有人在忙乱中碰翻了东西，光听声音就知道场面有多混乱。

　　“怎么回事？”方嫣然奇怪地道，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房内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变暗了。
　　大中午的，怎么天就黑了？
　　那些人的惊嚷声中隐约有着“日食”“天狗”一类的字眼儿。
　　日食？
　　方嫣然怔了一下。身为现代人，她当然知道日食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日月地球运转成一线的缘故，但据说古人们并不知道，每次遇到日食时都会相当恐慌。
　　难怪外面乱成这个样子。
　　方嫣然下意识地看向小六儿。
　　小六儿似乎没什么变化，显得很镇定，可是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却死死地抓着，手背上青筋突起，指尖泛白。
　　他在害怕！

　　方嫣然叹息一声。人是她买回来的，不闻不问是不对的。
　　她走到小六儿床边，伸臂揽住他，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小六儿的身子在抖。
　　方嫣然轻声道：“没关系，不害怕，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如果她记得不错，日食的时间并不长，一般来说不过几分钟而已，而且除非是日全食，不然也只是光线变暗，并不会全黑。
　　小六儿的身子抖了一会儿，忽然反手抱住她。他的双臂紧紧扣在她身上，力气之大，几乎将她胸腹间的气全都挤了出去。
　　他竟怕成这样？
　　方嫣然顾不得胸前疼痛，手轻轻落到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悄声呢喃着一些不知所谓的安慰话，那些话浸在阴暗的光线中，竟让小六儿感到说不出来的温柔，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人心的力量。

　　小六儿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她，目光有些迷乱，他的眼神在问她：“日食就会出大事，是这样吧？日食是上天的示警，对吧？日食……。”
　　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已经恐慌到了一定地步。
　　“小六儿听过日食的故事么？”方嫣然觉得自己必须再做些什么才行了。
　　“传说佛祖座下本有十位弟子，其中有一位叫做目连。那位目连公子长得温文俊秀，唔，就像我们小六儿一样，”这话，应该不算调XI吧？而且这小六虽然瘦极，但五官确实生得漂亮，还带着一股温文的大家之风。
　　“他生性善良，极孝顺母亲，对母亲的话百依百顺。可是啊，说起来就很不幸，这位目连公子的母亲却很凶恶暴戾，不讲道理，做了好多坏事。后来，这件事儿被天帝知道了，天帝很生气，就下令把目连公子的母亲扔到十八层地狱中的畜牲道里，变成了一只黑狗。那只狗亦极凶恶，被勒令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小六儿听着她的故事，身体似乎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目连公子那么孝顺，怎么会忍心看到母亲受苦呢？于是他努力修炼，最后终于得成正果，成了有名的地藏菩萨。为了救出自己的母亲，他用手中的锡杖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没想到啊，这一下不要紧，‘哗’地一下，不但他母亲变成的那只恶狗跑了出来，就连地狱中的其他恶鬼也跟着冲出来了。”方嫣然讲到这里，顿了顿，看看怀里的小六儿。
　　小六儿的脸色没那么紧绷了，一副听得入神的表情。
　　方嫣然松了口气，接着道：“那只黑狗一直将天庭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出来，就立刻跑到天上去，打算找天帝算帐。可是天帝手下能人很多，早就算出有这么一回事儿，所以天帝早早避了开去，让她根本找不到。目连的母亲报不了仇，就另想了个办法，她决定吃掉太阳和月亮，这样天上和人间都没有了光亮，就会变成黑暗的世界。”方嫣然说到这里，停住了。

　　小六儿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忍不住伸手碰了她一下，催促她向下讲。
　　“后来啊，人间的百姓知道了这件事，怕天狗真的把光亮夺走了，就每次在它吞吃月亮或者太阳的时候都准备好盆罐，拼命敲击着吓唬天狗。那天狗不禁吓，就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逃掉了。”方嫣然笑嘻嘻地道。
　　小六儿听出她话里的玩笑之意，轻轻偏了下头，那意思是：“你逗我，才不是这样。”
　　方嫣然笑道：“当然不是这样，但也不可能是什么上天示警啊。日食和刮风下雨一样，都是来则来，去则去的，有什么可担心害怕？”
　　小六儿怔怔想了一会儿，又看向方嫣然，似乎在问：“真的吗？真不是什么人被上天放弃了？”
　　“傻小六儿，上天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要人不先放弃自己，上天永远不会放弃他们。”方嫣然笑道，“你看，我胸口骨头都被踩烂了还能凭一口气活下来，我们小六儿长得这么俊俏，后福大大的呢。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对生活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了，你说呢？”

　　日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去，屋中重新亮了起来，小六儿看着方嫣然，她的眉目都浴在阳光之中，目光温暖祥和，似乎众生万物在那双眼中都是平等一般。
　　他不由看得呆住了。
　　半晌，他脸上竟有些可疑的红晕，又垂头拉了下她的胳膊，催她继续往下讲。
　　方嫣然心下偷笑，看起来这么大的人了，却喜欢听故事，“目连公子因为品性高洁，天庭打算接他去天上做神仙。可是目连公子却拒绝了，他说，人间恶鬼是他放出来的，不把所有的恶鬼都捉回去，他绝不成神。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说到这里，喉间一阵痒意，便急忙放开小六儿，轻压住胸口，压抑着咳意微咳了几声。
　　小六儿歪头看着她，目光中有不解，似乎在问：“你怎么老是咳嗽？”
　　方嫣然苦笑一声，道：“前段时间被马踩伤后，就是这样，大概是当时伤到了肺吧。”
　　“是谁？”小六儿又蘸水在桌面上写道。
　　他是在问，谁纵马伤了方嫣然。

　　方嫣然松开小六儿，轻轻道：“问那种事情做什么？赵府前几天买人，一个下人不过六两卖身银，我这条命，马踏过后竟然能得到一千两的雪花银，当真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似乎一点重量也无。
　　小六儿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似乎在说：“踩伤了人，竟然只给一千两了事？”他没看过方嫣然当时的惨状，那种伤，换个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不然他只怕就不只是眯眼了。
　　方嫣然微微一笑：“一千两已经很多。就算一两都不给，我又能如何？”
　　“你爹娘？”小六儿继续在桌面上写。

　　“她们啊……。”方嫣然想了一下，这个身体以前的回忆还在，只是她实在懒得翻弄，所以有关方母和她的侧夫到底长什么样儿，她都不怎么记得，或者说，是巴不得忘掉，“爹早就不在了，还有个小妹足以继承家业。所以她们大概觉得，我活着挺浪费粮食的，死了对大家都好。”
　　小六儿盯着方嫣然看了半天，眼中似乎有悲悯之色。这女子说起自己的遭遇，怎么还能有这般平静的神情？她是心伤已死，还是真的不在乎？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方嫣然将筷子放进小六儿的手里，“我觉得现在挺好，不知道有多自由。当然，我欠了赵府银子，必须做工还上才行。但只要还上了，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多好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日后的憧憬。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双更，七点时还有一更。
关于小六儿的眼神能表达心中想法，这个以后会说明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