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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章十四 云天青·风水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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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与玄霄的初会源于一个意外,一个令人很难判定是非好坏的意外。
与戏文传奇中不同,两人的初遇并没有什么天生异象风虎云龙,没有什么琼浆美酒花前月下,更没有什么一见投缘二见倾心,有的只是一条分割了苍翠与皓白的昆仑雪线以及雪线之下的满林绿藤。
彼时,青衣玄靴的少年斜坐于树杈上,从细密纠缠的藤木间看到一只手拨开林叶,缓缓揭开了命运的容颜。
有一瞬间,云天青脑中莫名响起淮川名士段泓卿在万墨流觞宴上曾用以调笑群彦的话——
有些人,他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为背景。
有些人,他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为风景。
还有些人,他低眉抬眸时的风姿傲态从来无需山河光阴为衬,转瞬千年,云端泥间,于他本就如轻烟过眼。
他只是站在那里,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他依旧是他应有的容颜。
没有人会知道,在云天青无比漫长的一世中,唯一摆脱不了的枷锁只是一个眼神。
不是眼睛,而是眼神,是所有未曾明悟的人都无法领会的惊心动魄。
这世上最动人的美丽从来不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最真挚的赞叹不是满京遍地的惊为天人倾国倾城,而是一种姿态——一种以人身抗天命,欲超脱而未超脱的姿态本身。
凡而不俗,卓而不玄,正如青莲之所以万世留名并非“谪仙”之“仙”,而乃“谪仙”之“谪”,出世与入世,云端与尘土,冰霜与火炎,洞彻与入执,明悟与不愿明悟间的那一瞬息交叠方才最令人扼腕。
人于下意识中所刻意构筑的一切,往往与本质截然相反相反,这是一种或深切或清浅,却同样悲哀的挣扎。
一个冰冷而热烈,狂傲而自持,刚毅而脆弱,明澈却不愿清醒的眼神。
在那一年,那一个抬眸的瞬间,飞逸不驯的少年勾出一个自嘲的浅笑,嬉闹般猛然从藤枝间倒挂而下,黑发在空中划出悠扬的弧度,如同一束跃动的日光般撞进了对方的生命。
“哟——哈!”
雪衣点朱的少年望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放大的脸,只愣了短暂的一瞬,抬手便是雷霆万钧的一剑。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剑气在逼至对方面门时激起星点蓝光,以极其细微的偏差贴着少年的鬓发掠过颊边,在少年的怪叫声中轰然击中了他身后的山石。
白衣少年眸光一寒,错步提剑,轩眉冷道:“你是何人?”
青衣少年提气一勾,身形在空中舒展腾跃,眨眼便稳稳落在了几丈开外。他笑嘻嘻地伸手挠了挠下巴,歪头望着眼前冰雪容貌,红唇朱砂的白衣少年啧啧叹道:“夜光杯中雪,清华剑上霜……当真是风华绝世,秀色可餐……哎哟!”
白衣少年早已不耐他的聒噪,抬手又是一道剑光疾驰而来,手中长剑剑锋清圆,银白的剑穗在空中凛凛生辉。
青衣侧身扭腰闪过,却仍是被剑气划破了前襟,便顺势摆了个风情万种的模样靠在树上,颇为轻佻地笑道:“哎哟哟,美人儿你好生性急,为了能看到在下宽阔雄健的胸膛情不自禁下竟以文剑出手……”
他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如非在下眼拙……此剑似是还未开锋罢,嗯?”
对方闻言微微蹙眉,扬起的左手中猝然一团赤红火焰升起,眸若寒星,声如冰凌相击:“姓名,三息内。”
青衣少年看着他,表情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朗声道:“在下乃是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美人见了腿打开的玉面小飞龙风流小杏花儿云天青是也!”
他说完猛地喘了口气,方才笑眯眯道:“嗯,正好三息。”
白衣少年似是极看不惯他轻浮的样子,皱眉寒声道:“目的。”
云天青侧过脑袋,一脸纯良道:“目的?”
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再次轰碎一片山石。
云天青举起双手,嘻嘻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上山求仙,奈何迷路多日,饥寒交迫骨瘦如柴流落风尘一入侯门深似海……”
“你方才躲过我的剑气。”白衣少年缓缓向他走来,腰间一枚碧绿翡翠莹莹动人,手中火光越来越亮:“你所用乃是术法。”
“术法这般高深莫测的东西,在下一个柔弱书生……呃!”
云天青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身,轻快道:“当心手抖啊美人。像我这般天真无邪的良民,自然要学一些江湖中流传的小道术来防身啦。”
“你有咒符护体,根本不会为剑气所伤,何必惺惺作态。”
“哎哎,此言差矣,须知被威胁时做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是对威胁者的尊重,若一脸云淡风轻对方定会觉得被出离地蔑视了……”
白衣少年眯眼冷冷审视他片刻,回剑入鞘,转身向着雪线走去,宽大的雪袖扬起一阵清风。
云天青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恬着脸一颠一颠地黏了上去。
那年的明媚日光中,玄霄终于学得了他人生中重要的一课——不论何时看到这种叫做云天青的野生动物,请务必在他发现你前逃离先现场。
“你做什么?”
“跟着你啊!昆仑琼华派的小道士~”
“你!我根本未着琼华道服,你如何知道……”
“咦?你不是正在告诉我么……哇啊啊啊啊啊美人儿饶命啊!”
“不要跟着我!”
“喂喂,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哎我说,你把头扭过去是什么意思?”
“哎哟上面好多雪,看上去很冷的样子,我说要不咱俩……”
“你做什么!”
拜云天青所赐,玄霄再次看到琼华的山门已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常年驻守山门的离朱和陆吾远远看见两道人影向着琼华派大门走来,不约而同地作出了防备姿态,却听头顶一声长啸倏忽而去,一道黑影欢快地扑向来人:
“小娃娃你终于回来了!你可不知道,你师父今天在太一宫砸了整整两个房间的瓷器,每隔半个时辰都问你回来了没有……呃,这是谁?”
“不就是块翡翠么,连看都不给看,这么小气……”
云天青跟在一脸冰渣的玄霄身后,小声嘟囔着抬头看向琼华的大门,突然一歪脑袋,指着英招、离朱与陆吾道:“诶?琼华派守门三黄狗?”
玄霄闭眼扭头,摆出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向着琼华大门走去,身后一场激战正在展开:
“混蛋!你说谁是黄狗!你见到过长着人脸的黄狗吗!”
“看门的,四条腿的,见人就扑的,难道不是黄狗吗?”
“你!哇呀呀呀气死我也,给我去须臾幻境里好好呆一会儿罢!”
身后恢复了一片平静。
已走出几丈开外的白衣少年闻声身形一顿,缓缓转身道:“须臾幻境?”
英招扬蹄展翼,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敢得罪我英招的家伙自然只有……”
“不见了。”
“诶?”
玄霄低头看着自己的腰封,一字一顿地冷声道:“帝女翡翠,不见了。”
“啊哈哈哈,老子身在江湖漂,偷赌吃喝嫖,小样的不就是块破翡翠!”
青衣少年叉腰大笑,满脸得瑟地把玩手着中的翡翠佩饰,一抹鼻子,看了看四周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哪里?”
云天青看着眼前迷蒙的混沌之色一阵挠头,忽听身后有细微的足音响起,忙回头去看,却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对方有着卷曲而曼妙的黑发,洁白齐整的牙齿,灿烂夺目的金色纹身,清澈如水的黑眸以及一根妖娆销魂的尾巴——
“哈?野猪?”
青衣少年四处张望了一下,发觉视线所及之处确实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异兽,方才弯腰轻拍它的头,笑得纯良无害:“这是在暗示我将你烤了,让我们两个融为一体吗?”
形似野猪的异兽一晃脑袋退开几步,鬃毛摇摆,冲着云天青龇牙咧嘴地呼噜了一声,做出攻击的姿态,却见一道剑光擦着头顶闪过,皮肤上还残留着些微的寒气。
野猪猛地闭上嘴,眼前的少年有意无意般抚摸着佩剑的剑首,冲它温柔一笑道:“阵法守护灵?自裁或是凌迟,自己选好了。”
阵法守护灵抖了抖耳朵,獠牙挺立,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哦呀?这次的小子倒是很快。”
白胡子小老头儿坐在一只圆滚滚的酒葫芦上举目远望,一道人影正顺着长路缓缓走来,步态如同水墨画卷中飞扬灵动的一笔,潇洒天生,疏狂天化。
酒仙翁正暗自犹豫应该表现得不苟言笑还是内敛沉稳,却听来人口中念念有词:“梨仙酿,清甜醇厚,失之豪气;千日醉,浓烈霸道,失之缠绵;梦前缘……”
小老头儿心中颇不服气,一皱鼻子道:“我那梦前缘怎么了?”
“梦前缘么……入口火热,余韵悠长,只可惜……”
“只可惜?”
青衣少年摇头笑道:“虽百味俱全,却与酒道相悖。”
“一派胡言!”酒仙翁吹起两撇小胡子,拍着座下酒葫芦怒道:“老夫以酒入道千年,酒中三昧早已通透,梦前缘乃是世间酒道之极,如何有悖酒道!”
青衣少年勾唇一笑,施施然道:“酒道、剑道与治世之道一脉相承,酒如通鉴,剑如明镜,只映射,不妄生。此酒虽百味尽得,却已耽于幻境。”
小老头儿皱眉不语,少年继续道:“凡所显现,业已存在。有无斧钺,是醒是醉,又有何区别?”
酒仙翁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黄口小儿,自负之极。”
云天青抱臂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无关世俗道义,唯此赤子之心而已。”
小老头儿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哼道:“一个两个都玩那劳什子赤子之心……哼,即便一世风雨,万劫无期?”
青衣少年嘻嘻一笑,扬眉道:“生尽欢,死无憾。生死在手,变化由心,天不能煞,地不能埋,此之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也。”
酒仙翁拿眼看了他半晌,方道:“既如此,老朽等着那一日。好了,你去罢。”
“唉,去哪?”
“你莫不是想在老朽这呆一辈子不成,滚罢!”
少年的身影渐渐在阵中模糊,继而如云雾般消失,隐约间听到须发皆白的老者拍着圆滚滚的酒葫芦悠悠一叹:“五行互化,风水相生……阿葫,你说这年头,都生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
“喂!我说太清小子,快接传音!”
“咦,这小子怎的这样快?”
云天青再次睁眼时,正见一道杀气四溢的剑光扑面而来,连忙抬手去挡,手中的翡翠与剑身相交,竟发出金铁之音。
玄霄见他用竟用翡翠配饰来挡,只得咬牙收剑,眉心朱砂艳丽如血:“还来!”
青衣少年摸了摸自己齐全的四肢,嘻嘻笑道:“放心罢,这翡翠与你的剑佩均非凡物,莫说是未开锋的剑,就算是以这把可以斩断玄铁的‘长生’也……”
众目睽睽之下,云天青回手拔剑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迅捷如电,势若奔雷,剑尖一送,直奔银白剑穗而去。
“咔嚓——”
一声清亮的脆响回荡在众人间,须臾,一声惨叫惊醒了沉寂七年之久的琼华峰,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之感: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杀——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