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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电梯轻轻地震动,一层一层地向下滑去,像架缓慢又迟钝的老爷车。我和七海站在狭窄的电梯中,两人无语,只有电梯传来规律而枯燥的“咔咔咔”怪响衬托着这异常尴尬的辰光。灯光昏暗微弱,照得人面模糊时光倒退,我不期然地望向七海,他微微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那一瞬间我突然萌生一个逾越而朦胧的愿望,我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
      在那特别响的一声“咔”中,电梯像接收到无形的指令般,停住了。
      我吓了一跳,心虚地抬起头来,七海也显然吓了一跳。他四处张望着电梯,神色十分紧张。
      “不要紧不要紧,”我看七海惊慌失措地胡乱按着门上的开关,说:“我想很快就没事的,可能只是电梯间歇性失调……”
      “不!不行!”七海大叫着:“这该死的电梯,为什么突然不动!”
      我愕然地看着七海大力地拍打梯门,他大叫着:“外面有没有人?外面有没有人?”
      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我伸出手,只不过是想让七海镇定下来,他看起来激动得有点失常。“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的。”或许。我说。
      七海担心地看着我:“如果没有人来怎么办?”
      没有人来吗?我呆了呆,看七海的样子,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担心着这个问题。
      “一定会有人来的。”我只得也装出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安慰他。
      “什么时候来?”七海紧张地追问,好像我是电梯负责人似的。
      “呃,几分钟吧。”也有可能是几小时,但如果我这样说的话,看七海那神经兮兮的样子难保不会当场晕过去。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害怕电梯害怕成这个样子,七海的身体和神经同时变得僵硬,好像下一秒不幸就会隆重降临。我试图安抚地说:
      “这种事很普通而已,以前超人也试过被困在电梯里,那次他可惨多了。”
      七海不语。
      我又说:“你瞧,电梯的灯还亮着,就证明它没有大碍,小问题。”
      像是回应我的话一样,电梯里唯一照明的灯嘶嘶两声,灭掉了。
      言多必失,我充分了解这个词的意思的同时听到身旁传来“咚”的一声,我紧张起来,立即大声叫道:“七海!七海!你没事吧?”
      七海没有回应,我一度以为七海晕倒了。在我的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之后,我才看见,他只是坐在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里。
      “七海。”我试着叫他。
      他不回答。
      “七海?”我又叫了一声。
      他还是不答。
      我摸了摸头,这家伙也太胆小了吧。我还记得上次超人被困,他在里面破口大骂,一直持续到救援来到为止,他的口水没有干掉真是一个奇迹。
      我走近七海,在他旁边坐下。他动也没动。
      “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我苦笑:“我本以为你的密室恐惧症已经治好了。”
      七海顿了顿,才说:“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我不语。我知道他恨我。一直都是。
      那个夜晚,风吹得特别响,树枝都摇摆起来。我跑在漆黑的空地上,远远地就听到了仓库铁门从里面被敲打的微弱声音。我很努力地跑,声音慢慢消失的时候我莫名恐慌,跑到仓库前面我才发现自己的鞋子丢掉了一只。
      有一瞬间我不敢把铁门打开,我怕一打开就发现七海已经死在里面。
      而事实上门开了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死掉了。
      那时的七海,就像现在这样一动也不动,抱着膝盖坐在离门边最近的角落里。
      黑暗中浮起一种仓库特有的奇怪味道,我慢慢走近,蹲下身体并试着碰了碰他。
      七海七海,我叫他的名字。
      他埋着脸还是一动不动。
      我伸手拍拍他的头,七海的身体像铁一样硬,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七海红肿的双手握得紧紧的,牙齿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
      对不起,七海。我很想对他说。但是道歉不能解决一切,即使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是那么的苍白和无力,除了这三个字,我脑子里再也榨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来。可是在我听到七海终于忍不住呜咽的声音时,我连这最后的三个字也吞回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七海一直在哭,我傻傻地坐在旁边,却不知道怎么阻止他的眼泪。
      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伸出双手把他紧紧地抱住。
      就像现在,在这个细小而漆黑的空间里,把他紧紧抱住一样。
      七海对我说,傅东文,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要是你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无尽的呼叫得不到回应,拼命敲打也无法冲破障碍,在完全封闭的空间里体味绝对的孤独,所有的憎恨和愤怒都化为恐惧,唯一可怕的,是被人遗忘了的自己。
      如果你忘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七海悲伤地问。
      我没有说话。只能紧紧地把他抱住,七海并没有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个仓库里,七海也没有把我推开。我终于知道他的心情,那是一条无止尽的线,缠绕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即使被欺压,即使被践踏,即使被利用,即使他是那么那么的憎恨和讨厌我,在那个脆弱而无助的时刻,他还是妥协地依靠了我。
      我是那个努力破坏之后,又徒然地小心修补的人。七海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他说:
      “傅东文,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我说。
      七海凄惨地笑了笑,他说:“不,我知道你讨厌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你就讨厌我。”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无论我如何讨好你,你都不领情。我知道自己比较笨,完全不懂得该如何做,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得到你的认同,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你总令我感到挫败。”
      “有时我很羡慕,看着你和超人关系那么好,我也很想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每次我跟在你后面,看着你和不同的人交往,我都很渴望,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可以平常地和你说话。”
      “直到那一天……”七海停了一停。
      我知道。那一天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七海特别过敏的神经,他对那天的事一定记得无比清晰,事实证明如是。
      “那一天你对我说,七海我们来说点什么吧。我真的很高兴。我从未试过如此努力地尝试和你沟通,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话题,我怕一开口又让你不高兴,但是我不开口你还是不高兴,其实我紧张得很。”
      “七海……我真的不知道……”
      “傅东文,那时我在想,这个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你怎么可以这么烂。你明明不是真心的,却又那样戏弄我,我就真的那么让你看不顺眼吗?你就非得这样捉弄我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起码有一点点接受我了,没想到最后我仍然只是你愚弄的对象而已。”
      “不是这样的,”我急忙解释:“七海,你听我说……”
      “傅东文,有时我真是恨透你了。”七海说:“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自问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为什么?”
      “七海,我说过,我没有讨厌你。”我无力地说。
      他穿过黑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他说:“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对我?”
      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懦弱,因为懦弱,令我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我在不停地重复错误一而再地伤害着别人,今天就算得不到谅解也是咎由自取。
      “对不起,七海。”我认真地看着他。这个迟来了许多年的道歉直到如今我才能坦诚地对他说,或许他不理解,或许他会觉得荒谬,但这却是我唯一能恳求他的话:“请你原谅我。”
      那是一个有点难以接受的理由,我知道那听起来必定令人感觉古怪。我说:“七海,我会这样对你,我想,其实,可能,恐怕,大概,是我……喜欢上你了……”
      七海依然定定地看着我,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十分艰难地在这超级恐怖的气氛下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能是我一不小心……就那个……”
      “喜欢上我?”七海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那是什么意思?”
      我叹一口气。七海过分认真的性格令我不得不怀疑这次是不是轮到他在捉弄我了。
      “喜欢就是喜欢的意思。”我对他说,七海还是不肯看我。以前他不明白我为何欺负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摆出一脸委屈和无知的表情。
      我低头吻在他的眼睛上面,“这样你明白了吗?”
      七海毫无动静。
      “那这样呢?”我把他拉得更近,吻在他的唇上。
      七海明白了。
      因为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七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无人的空间中等待了。”我说。
      从今之后,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陪伴你。

      三年后某次同学会前夕。
      超人电邮七海:东文先生目前下落不明,该人特征见色忘友,见利忘义,无异性亦无人性,据知情者报,其多次目击东文先生神秘前往阁下家中拜访,有入无出,行踪离奇,路线飘忽。阁下如拾获疑犯请务必于本月二十号押解此人一同前往名都星河阁,参加半年一度之伟大盛事,迟到者罪该万死,不到者株连九族,收不到此邮件请回复。我会再发一次。
      其时我正窝居七海家中,七海把邮件指给我看,于是我亲自代回:鉴于本机系统先进,技术前卫,但凡有歪曲东文先生形象之言论或用语的邮件将被视作垃圾,直接删除。作者请自行拟定文笔流畅、思想进步之邀请函重新投递。格式自定,体裁不限,赞美之言不少于十句,不合要求的信件本系统自动退回。如有不明请回复,我会再教你一次。
      七海感叹:“你们感情还是一如以往那么好。”
      我说:“如果你家隔壁住着这么个超人,自然就不得不好。”
      七海说:“我也住过你家隔壁呀。你怎么不对我好点?”
      我说:“我们现在感情不是很好吗?”
      七海说:“这不是一回事吧?”
      我说:“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七海懒得跟我辩论,我伸手从后面抱着他,说:“亲爱的七海同学,其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向你表示过,我喜欢你啊。”
      “你骗谁呀。”七海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
      我笑。
      那个无人的仓库里,他曾哭得那么专心,我紧紧地抱着他,从未试过如此接近地聆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那是一个奇妙的体会,毫无阻隔,无比亲密,七海触手可及。
      我相信就是那一刻吧,突然爱上拥抱的感觉,渴望保持这奇妙的依恋。我在心里对他说,七海,其实我是那么的喜欢你。
      我希望你能靠向我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就像那个夜里,毫无阻隔,无比亲密的距离一样。
      就像,现在,我和你相拥的距离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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