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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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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来得不急,也不晚,却不是同父兄一道入的建康。朝内意思,说是既能平了那一地纷乱,便做了那一地长官,会稽原汝家故地,想来卫将军这尊神,也镇得住那帮妖。
初时自己未觉如何,那日休元来访,言语却颇有深意,道,对家世伯在家,某日闲闲将茶汤在案上细细泼了一线,笑曰,大江如龙蛇,一旦两头交叠,盘作一团,噬脐之祸,难免。
素知对家世伯手腕极稳,这一道茶,料也如笔下江山——
只亏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休元道:家父一退,桓玄必生大事。乱舞群魔,除却孙恩,还有上游。
自己回身,信手为他再斟一杯,笑道:“世伯所求绝非东山再起。只给家父出难题。”
定睛看时,休元左右两手,轻轻交错,空中一记决然对斩。
“壮士断腕?”
“不,除恶务尽。”
“休元,你为人宽雅,这必不是……”
“是,家父的意思。”
往年对家世伯为人设计,大都如挖坑陷人,未必偏独自家有幸,竟能例外。
修书和父亲说了,父亲答复时,犹然大笑:
说得容易,真当我谢瑗度,是八个脚踩八个墙头,化身有术。按他所料,眼下西北东南,桓孙两家,哪个算省油的灯。十个指头压十个跳蚤,怕我也实在空不出手吧。
若孙恩真的想到勾结桓玄,两面夹击,京师危急,我亦只能身殉了。
居然如此?而对家世伯,竟……会设出空中楼阁般的计策?
从未想过这一点,仔细琢磨,隐隐地、慢慢爬上脊背的,竟是莫名寒意。
五月十七。对家世伯殁了。
休元不想见人,他去了一趟对面,便知道的。自己出这一次门,问心无愧。休元既不愿见,那也就不必劳他强见。好友逢了大丧,虽是炎夏,自己着衣,似乎也不好太过华丽,反似庆贺,增了轻薄,便和晋陵商议,素日衣衫,多收起些潋滟金紫,换了湖水青蓝。
只仿佛真的是:多心多做,便要多错。
见父兄棺木联袂归来时,仍是万万不能相信。原本是为好友宽心,才选得一身素淡,如今,自己,也要素淡,要更淡,淡到雪色一片了无痕迹。身边护灵家兵部曲的哭泣声全然听不清。随之新颁的圣旨,给了自己望蔡公的头衔。竟是父亲望蔡公的头衔。
长兄无嗣啊……
朝廷,尽可以闲闲无事,一样好礼送两回。而这边,被送了两回,又有何益。
朝服谢恩。家兵部曲,内外奴僮,各行其分:指麾得宜。
哪怕方寸已乱,后院门前,何可失了分寸。
却在妥贴了能妥贴的所有后,退下,一步踉跄。
换一身孝,无声跪守父兄灵前。
女眷哭声。
母亲,长嫂,二嫂。
他跪着,没有动。
他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轻轻的沙沙声,只见素色纱裙裙摆,款款地近了。
晋陵。
他低了头,不知如何正视这个已失去父亲的女子,她的面孔,她的眼睛。
她走近,在他身侧,慢慢地,屈膝,跪下。
麻衣衣裾,不经意和他的重合。
那些线头凌乱纷纷,竟宛如他的心情和思绪。
停灵三日,晋陵便陪他三日,无人时静静来,有人时静静去。
休元来过,比之当年对家世伯来吊丧时,两边心境都不同。执手未言,各自一哽。
“内外多难……”
休元似欲宽解:“司空已不在了……”
司空?不再是世叔?……是,晋故侍中、司空、望蔡忠肃公,琰。
无可遏止的剧痛,从心头,蔓延牵扯到薄薄唇角,一勾。
他忽然笑出声来:“还有我。”
三年。
三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三年的人海里可以浮起来一个又一个面目模糊的小人,然后他们再一个一个地沉下去。
反正他们素来,都如长江大河,一浪赶着一浪。
也懒于将他们一个一个看清记住。
只是好友竟也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
将羽觞轻轻举起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连对家最小的弟弟,都已装束齐整,决意从军。
书生提剑……这是什么世道,真不太平。
休元,昙首,多年不见,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谢领军,请。”仍旧朗亮的声音,人前却不再呼唤“益寿”。
闻声,低眼,笑:“好啊,王参军。”
不再会有人,用那种熟悉的方式,叫他“益寿”。
哪怕晋陵,和人提起他,也是一声一声的“领军”如何如何。
……领军……?!……
领得什么军。
这一年冬日,朔风冷彻,只不落雪。晋陵体贴,夜静寒时,便亲身来暖。某个月明中天的日子,十指交缠,青丝绕在怀里,他握着妻子的手,泪落无声。
她是晋室的公主。她是自己许过一生的妻。
而今,即便今夜寒若三尺渊冰,难道七尺男儿,竟连自己的妻……
“这样看,雪色很美。”
“嗯……”
低低答应着,她眉目宛转,望的却不是景,是人。
“他说,越冷的地方,越有好景致。”
“是……你的朋友?”
“……是啊,越来越像他父亲了的,朋友。”
这个冬天很不愉快,幸而有……有她。
“你也喜欢寒潭。好像……又许多年了。”
笑。“雁儿不是燕子,不会自己飞回来。不会给你带家书。”
慢慢地,一点一点,抓紧他的袍袖:
“……你别走远。”
“好,我在。”
这么多年,差点被武人赶出门,差点沦为亡国之臣,她几乎失去公主的荣耀,或许只能做庶民的妻……没关系,这人间的一切都可以被夺去,没关系。
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彼此依靠着过夜的习惯呢?……真的,忘了。
初春二月,冰河解冻,燕子归来。
和燕子一起来到的,还有休元一纸书,说,他上司要入京,大抵非争一辅弼之位不可。
他心知此书何意,只冷笑一声,将那小笺几下撕碎,扬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