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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

  •   父亲的讳莫如深,似乎和叔父的坏脾气,一样让人不敢冒犯。
      印象里,小时候有一次,建康下了很大的雨,家门口的巷子里,也漫起了水。王弘原是想着,父亲素来和善,叔父又是名医,该要好好治这水才对。才和路过的叔父说起,却见叔父温秀面孔忽然泛起怒色,扭头便喝令家中奴婢:只管在门口堆起沙土,任水往别处流去。
      王弘做声不得,见叔父也别处去了,才回屋里和父亲说。父亲闻言苦笑,言语中却也不快,说弘儿你记着你一定得记着,若谁以邻为壑,你无妨学学阿叔这样——这才叫《孟子》读到活,真真正正的以邻为壑,直接往他家里放水就对了。王弘有些困惑,问整条巷子就是两户人家,对家孩子玩弹子从来不作弊,为何说他们“以邻为壑”。
      王珣笑笑,说:这事不该你管,你也不用管;这是我们大人的恩怨。

      父亲的话大过天。于是王弘真的都没有再管。
      直到连阿叔都有了两个小孩,直到阿叔都过世了,他也没再问起。

      对门常和王弘玩弹子的那孩子,被他自己家里叫做益寿。据说,是他家最小的孩子。
      他的大名叫谢混。第一次听王弘说起他好友这个大名,叔父便以他一以贯之的不客气,嘀咕了一句:这名可好,够混的……
      父亲在一边听了,笑:太认真了不好,能混还是混吧。
      但实际上这个混字仿佛还有讲究。说是指万物混沌初开之时,所以他字叔源。王珣和儿子们说,对家拽文追求不露痕迹早已是人尽皆知的惯例,悲剧的是对家还以为这是不传之秘。
      弟弟们哄堂大笑,王弘却忽然觉得,对家其实也蛮可怜。

      印象中,对家长辈和父亲互相总不对眼。某阵子父亲常在街上捡到寒门学子,见着好的,便推荐给朝廷做郎官。对家很快有人出面弹劾,说父亲目无朝廷,暗中培植私党。两边从朝上一路吵到朝下,最后父亲忍无可忍,在自家门口回身站定,冷冷眯眼,只向对面朗声笑道:

      我王珣平生落拓,成过仙也入过魔,上过天也下过地。寒门士子进身无门的苦,什么叫“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什么叫“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什么叫挡别人的路可耻,吃祖宗饭断子孙粮的,我比你们清楚,清楚得多!是谁问心抱愧,自己明白,何必我多说。

      言罢转身拂袖进屋。朱漆大门砰然一关,便把对门的围观的各种声音,统统关在了脑后。

      那天到后来,太常韩伯的某位族人也得了消息,据说传话人话音刚落,他便捶案大笑,当即手边提了一壶酒,命驾而来拍门而入,径直找父亲来了个一醉方休。
      父亲事后说起,笑笑,道:

      “弘儿,你记得,当初我也就是这般讨对家嫌。现在,他家讨别人嫌了。”

      说着这些话的父亲,实际上并不很为对家的遭遇高兴。韩公走了以后,他只唤了家仆,拿来两把掸子,你一下我一下的,把自己和韩伯的座位,都仔细地掸了掸。王弘眼里,这两把掸子一点一点除去的,似乎并不仅仅是父亲和韩公身体的余温,也不是带着他二人体温的尘埃,而是方才说话的全部言语:声音、笑容,酒和时间。

      远房有位伯父,自己的朋友并不算多,也常来家里闲坐。王弘印象里,父亲向自己介绍这位伯父时,带几分戏谑的神情,说这是一位很伟大的人物,驸马,攀皇亲。王弘眨眼,茫然地望着在笑的伯父。他并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皇亲,只是不明白长辈为什么都笑得这样微妙。而伯父笑着笑着,又低头捏捏他的脸,对父亲说:这孩子很好,别和你我一样毁了。
      父亲也笑:“只怕,我还压不住他——
      “就像这天上地下,没有谁真能镇得住我。”
      伯父却叹一口气:“法护,人家究竟是长辈。事过境迁,你竟……至今不肯让这一分?”
      父亲笑着端茶,往隐几上闲闲一靠:
      “阿兄知道,那事错不在我。该说对不住的,也不是我。”

      语焉不详的对话,随即又岔去别处。
      后来,伯父来的次数多了,终也耐不住王弘多问,支支吾吾说漏过一些。

      王弘的父亲与阿叔,和对家的关系,这样僵持,也有许多年。
      最初的最初,似乎他们的妻子,都是对家女子,却不知怎么都被对家族长给讨了回去,寄书声言夫妇离绝。若只这样,还就罢了。可对家身为国相的族长,一方面藉着自己的人脉人望,将父亲和阿叔,硬是闲置了十年;另一方面,又将别一个女儿,许嫁了当轴人物德才兼败的公子。两家长辈的关系,自是再无挽回余地。

      父亲说过:该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以邻为壑。

      当时他淡淡的声音,还有异常清泠的目光,此时想起,竟令他的长子也忍不住一个寒噤。
      伯父在边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要记着,永远感谢你的祖母。
      “你阿爹最难的时候,几次想过放弃;放弃生命,或者放弃一直坚守的东西。是你祖母那时教他,若真觉得自己没错,顶下去,拼了命也要顶下去。
      “她说:儿子,你记着,这天下没有不死的人。”

      最后这一句话,坚毅而隐隐露出刚忍。王弘忍不住又是轻轻一颤。他几乎可以想到,印象中总是淡淡轻笑着,为孙儿准备好糖和干果的祖母,那位瘦小的、花白头发的妇人,年轻时,云一般乌发簇堆着博鬓大髻的模样,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时,又该是怎样的神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要怎样的慈母心,能支撑她对爱子的信任至如此?……

      彼时,王弘并不能明白。

      事实上,要等到很多年以后,等到有人牙牙唤他作祖父了,或许某一天王弘才会恍然想起:这位伯父经常到家里来做客,会不会,只是因为,他和父亲和阿叔,一样婚姻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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