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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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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七月梅雨,连绵了十多天,依旧不见转晴,屋里洇水的墙壁都已滋出成片的灰霉。
老旧的收音机讯号很差,我拼命扭天线,才隐约从呲呲啦啦的噪音中听出:杭州,今天晚上到明天,小雨转中雨,偏南风3到4级……
“明天还是有雨,趁雨小的时候去吧,能捞几箱牙刷也成,总好过竹篮打水啥也落不着强,回来不行咱俩就去夜市摆地摊,5毛钱一支能卖多少算多少。”
我向下转动收音机开关,噪声渐小,最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嗒声,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细碎的雨声。
“嗯。”昏黄的台灯下,闷油瓶正在一本蓝皮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总完了么?能领几箱?”
“加上你的,7箱。”
7箱300支装箱的牙刷,顶的是我跟闷油瓶各两个月工资。去年年关那阵子,经熟人介绍,我和闷油瓶进了这家牙刷厂,我开焊接机,做牙刷包装,闷油瓶则跟着一位老师傅学机械维修,日子过得平实无奇,工资也如期发放,直到5月底,工厂仓库前所未有的堆满存货,发薪日又迟迟不见财务露脸,工人们都慌了,嚷嚷着不发工资就罢工,喧声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有领导出来平息,说是请大家稍安勿躁,过几天把货发了工资一分不会少。屋漏逢连雨,好死赖活的熬到6月中旬,仓库又发生火灾,一库房装箱的牙刷全烧成了灰烬,原本厂里销售就不景气,再加上一场天灾,最终导致工厂倒闭。
开始我还和大多数人一样,力讨工薪,后来财务部宣布工资暂时发放不起,等不及的可以以成品牙刷抵帐,我踌躇再三,和闷油瓶商量后,决定搬几箱货算了——一个倒闭的工厂,讨工资简直是奢望,不如趁早拿货抵账了结完事,若不然到最后财物两空,得不偿失,你哭诉都找不着对象。
第二天一早,我跟闷油瓶到旧货市场用身份证加50块押金租了辆三轮车,车子似乎搁置得有段时间了,链条上遍布都是斑斑锈迹。我用手随便抹了下车座儿上的水渍,让闷油瓶骑,不料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不会骑。
我拍着硬革车座说,我更不会了,你忘了上初一那年我学骑三轮载着你还翻进了干河沟里?那次我整个脸都摔肿了,你摔得也不轻,我可不想重蹈覆辙,车子还是你来推吧,我对这东西实在有阴影,嗯,翻阴沟后遗症。
闷油瓶不置可否,淡淡的笑了下,转瞬即逝。我撑开雨伞,沉闷的黑色雨布笼在头顶,很压抑,却意外的让人倍感安心。
到工厂时,车间门口已聚了不少人,三五扎堆的纷纷抱怨着。车间里面倒挺安静,几个决定以货抵薪工人跟在会计身后,会计拿着工作册子右手用圆珠笔指着包装部大案板后面的几摞箱子说:“这边C-2、D-6圆柄的,植毛机那边的是A系列的,看看你们要搬那边嘞。”
一旁的几个人听后开始小声嘀咕着讨论。
我拽着闷油瓶上前几步道:“周会计您好,能算下我俩的工钱顶几箱么?”
会计看了我跟闷油瓶一眼,哗啦啦的翻开工作册,“叫什么名字?”
“吴邪,张起灵。”
片刻之后,周会计道:“一共7箱,搬哪边的?”
“这边的就行。”
“搬吧,待会儿按个手印,你们工资就算清了!”
所有程序简之又简,领完东西,按个手印,之后就与厂方再无任何瓜葛。
我找了几个废弃的聚丙烯刷柄编织袋,严严实实的裹好纸箱,恐怕淋湿里面的纸底儿包装,否则日后就算摆地摊也没人要。
收拾妥一切,我跟闷油瓶推着三轮悻悻然回家,雨下的并不算大,但到家时我俩仍被淋得透湿。
我们住的是早年间一个化肥厂的宿舍楼,由于城市扩建,厂子搬迁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是些退休的老员工,有些老同志在市里置了新房搬走了,闲下老房空着觉得可惜就用来出租,房租也相当便宜。
几个大箱子搬进屋子,原本局促的房间几乎无下脚之地了。我换了套干衣服,提着两只铁皮桶准备到楼下打水,走到门口时闷油瓶突然拽住我说:“我来,你去把箱子放床底。”
我犹豫了下,“那好,不过你别总是一次拎两桶上楼,楼梯窄,桶外的铁丝容易挂伤腿。”
闷油瓶点点头,走了出去。
我看着地上随意堆放的箱子,心底五味陈杂,但路是自己选的,除了咬牙坚持,我们别无选择。
认识闷油瓶,是我八岁那年。当时我父母所属的勘探队进山做地质勘察,结果发生事故,事后爷爷被通知到机关认领伤亡亲属,待回来时却只捧回两瓮冷冰冰的骨灰和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孩子,那孩子便是闷油瓶,也就是张起灵。
那时候我们老家还都是土葬,我对于骨灰的认知也基本为零,我问爷爷爸妈呢?爷爷铁青着脸让我跪下,我吓得躲到二叔身后,二叔一改平日的严肃摸着我的头说,你爸妈在天堂岛迷了路,要造好船才能回家。我信以为真,因为家里办丧事时并没有摆放遗体。
后来长大些,我才明白所谓天堂岛,便是村头田地里的一丘坟冢和一方墓碑,而那天爷爷抱回家的黑瓮里装的则是我父母的骨灰。
再后来,爷爷去世了,我和闷油瓶被二叔接到长沙,二叔在长沙开了家茶楼,生意不愠不火。平日里,二叔除了照顾我跟闷油瓶,还要帮着照看三叔的古董店,那时三叔生意刚起步,经验不足,做事也拿捏不稳,凡事都要二叔站中间挑大梁,二叔整天忙碌于生意和家之间,以至于接近不惑之年尾声也没成家,对此我一直心怀愧疚,觉得这都是我们两个拖油瓶所造成的。
胡思乱想时,闷油瓶已经提着两只水桶进屋,进门时,桶底磕着门槛,溅了一地的水。
“小心点!不是说让你一桶一桶的提么!”我站起身,拍了拍跪在膝盖上的土,把露角的箱子又往床底踢了踢。
闷油瓶没作声,将水桶放在墙角,拿起手巾默默地擦头发,密实的大布材质吸水效果很差,翻来覆去的揉搓只是甩掉发梢上的点点水珠。
“要不你去洗个澡?还有一壶热水。”
“不用。”
“那我先去弄吃的,你也赶紧换下衣服,别凉着了。还有…我想回趟冒沙井……”
闷油瓶愣了下,些许惊讶的看着我。
我笑了笑,一边拔掉煤炉子的火塞,“很久没去给父母扫墓了,想回去看看,顺便到长沙看下二叔三叔,我们过年时也没回去,有点儿惦念他们了。”
“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天吧,你要不要一起去?”
“嗯。”
“那就好,如果你自己留在这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嗯…今天给你做烫面饼,包糖的。”
生活,有时候就像烫面饼,被开水烫拌,为的只是柔软心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