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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一去无踪 ...

  •   她没有来电话。
      第二天晚上,他一直在电话机旁,直到天亮,铃声都没有响。他怀疑话机坏了,拿起来仔细检查,又试着用手机拨打,确定电话没有问题。
      可是他没有等到她的电话。
      也许她太忙忘记了,也许有事耽误了,他安慰自己,可还是禁不住担心,她会不会生病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烧却没人照顾的画面总在她眼前闪,他冲动地想飞到她身边,却不知道怎么找到她。她说进修的具体地点、内容和住宿都由那边安排,要到了那里才知道,可是昨天她来电话时,他又忘了问。他决定明天到她的工作的医院问她在美国的地址。
      心不在焉地上完课,鹿野清连午饭也无心吃,立刻换好衣服准备去医院。刚走出办公室,就看见严书苓笑吟吟的俏脸。
      “鹿大哥,要去吃饭吗?真巧!”严书苓装出巧遇的样子。
      “校门对面那家排骨饭很好吃,一起吃吧。”
      “不了,我要去医院。”
      “医院?你生病了吗?”严书苓吃一惊,关心地伸手摸他的额头。
      鹿野清偏头避开她的手,“我没有生病。我妻子在德康医院工作,由院方安排到美国进修,我去医院问她的地址。”
      “德康医院?”严书苓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就是那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医院?”
      “你说什么?什么贩卖人体器官?”
      “你不知道?报纸、电视台、广播也报道了,很轰动耶!”
      几乎一夜没睡,又心有牵挂,他今天早上没有象平时那样边做早餐边听新闻,也没有看报纸。“我去医院。”他丢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唉,现在医院被记者包围着,你根本进不去……”严书苓只来得及对着他的背影喊。

      德康医院果然被人围得水泄水通,手持录音笔、照相机、采访本的新闻记者蜂拥在大门外,等待院方有人出面接受采访。采访车停在路边,拿着话筒的主播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各位观众,我们现在正在德康医院的大门外,等待院方接受我们的采访。但是我们已经等了四个小时,院方仍然没有人出面。现在我先采访一下现场的民众,这位先生,请问你对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的丑闻如何看?”
      一只话筒突然出现在距鹿野清鼻尖三公分处。
      鹿野清伸手挡住镜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来找人的。”
      “你来找谁?是这里的记者还是医院的人?”发主播立刻发挥她的新闻敏感性,追问到底。
      “我妻子是这家医院的住院医师,我是来……”
      “啊!”女主播突然兴奋地尖叫一声,对着话筒用颤抖的声音说:“各位观众,这里有一位与医院有密切关系的知情者,下面我将对他进行现场采访。”话筒一伸差点敲落鹿野清的门牙,“这位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德康医院外科主任徐**吗?你对他贩卖人体器官一事是否知情?你认为院长陈**是否知情?他是否参与此事?……”
      一大群文字和摄影记者灵敏地嗅到新闻的气息,拥上来包围住他。“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鹿野清一面躲闪着几乎砸到脸上的话筒和镜头,一面拼命想挤出人潮,可是迎上了更多录音笔和相机。
      多亏勤于锻炼的好体能,鹿野清总算挤出人群,立刻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医院大门跑,一边冲着保安大喊:“快开门!快开门?”
      保安看得犯糊涂,他们奉命严守大门,不放一个可疑的人入门。可是这个被大群记者追着跑的人大概就是医院的人吧?没来得及多想,在他冲到门口时条件反射地为他打开大门,然后飞快关上,差点夹住鹿野清的脚跟和一个记者的鼻子。

      医院里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自从暴出贩卖人体器官的丑闻,没有一个病人上门求诊,住院的病人也吓得纷纷转院,就怕迟了一步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就被装进冰筒,拿去卖钱了。平时忙得走路都要读秒的医生护士突然闲得打蚊子,三个两个聚成一堆,低头议论。看见陌生的鹿野清,急忙住口,用警觉不安的目光审视他。
      一个主管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叫鹿野清,内科住院医师简之华是我的妻子。”鹿野清友好地颔首。
      中年男子眼中的疑色未消,“简之华医师?我不认识。”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加上其他工作人员有上千人,谁也不可能全都认识。
      “我想见见贵院的院长。”
      “有什么事?”男子更警惕了。
      “是这样的。我的妻子被贵院派到美国进修,我不知道她在美国的地址和电话,所以来问一问。”
      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地址电话?还要问医院?男人更怀疑了。“好吧,请跟我来。”
      院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高大男子,头颈、四肢匀称修长,唯独小腹突兀地鼓起,原本不俗的外貌立刻变得有点滑稽可笑,让看到的人产生一股冲动,想拉开他的衣服看一看,肚子上是不是扣着一只大碗。不过他满脸汗水的紧张样子让人笑不出来,一见鹿野清,他的表情更紧张了。
      “陈院长,我的妻子简之华是贵院的住院医师,被派去美国进修,请问她在哪一家医院进修?联系地址是哪里?电话是多少?”鹿野清立刻表明来意,以免他在这敏感时候把自己当成记者,不由分说赶出去。
      “进修?我们没有派简之华进修。”陈院长莫名其妙。
      “可是之华是到美国进修没错……
      “那和我们无关,她已经辞职了,她的一切都和医院没关系了。”事实上他会记得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的名字,是因为上周刚刚在她的辞呈上签字,如果再过一周,他可能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她也许是为继续深造而辞职,这种情况也不罕见。
      “辞职?不可能!她明明是贵院派去进修的,为期三个月……”
      陈院长不而地挥挥手,“最近我们没有派人出国进修,最近的一批是五个月前,而且是到德国,不是到美国,你一定是弄错了。”
      “怎么会……”他没有听错,之华也不会说谎……
      鹿野清失望地离开医院。
      陈院长眯着眼望着他的背影,挥手示意中年男子离开,仔细地关好门,拿起电话,按下一个牢牢记在心里的数字。“喂,是我。这里有一条线索,你查一查……”

      她失约了。
      当晨光照在鹿野清枯守了一夜的电话机上,他脑子里反复回旋着这个事实:她没有遵守约定给他打电话。
      她失约了!她失约了!她失约了!她失约了……
      她忘了和他的约定吗?不,不会,之华的记忆力很好,做事细致稳妥,不会忘记的。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他宁愿她是因为忙碌而忘记了,但总有一个讨厌的声音不顾他的不情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她不会打电话了,不会回来了,你等不到她,等不到她了……
      不!不会的!鹿野清在心里激烈地反驳这个声音:她一定是有事耽误了,她说过要他等她回来,她说过回来有事告诉他,她说过……
      可是她说谎了……为什么?为什么没告诉他她辞了职?为什么骗他去美国进修?
      也许她是因为工作不顺利辞职,因为自尊心作崇而没有告诉他;也许她真的到美国进修了,想充充电,回来再重新开始……鹿野清在心里为她辩解,设想出她种种的不得已,心疼起来。真傻啊,他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对他说呢?有难关他会陪她一起度过,有忧愁他会和她一起分担,真是傻女人啊。
      激烈翻腾的心又平定下来,他想好了,等她回来,他一定会先把她拥在怀里好好疼惜,然后再和她好好谈一谈,主题就是关于夫妻间相互信赖和扶持等等;他还要告诉她,告诉她那个事实……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鹿野清还是没有等到简之华的电话。
      晚上写稿时,他把电话机放在手边,每隔一会儿就拿起来看看,试拨一下,确定电话没有坏;夜里,他把电话机放在枕边,总是入睡一会儿就惊醒,重复检查一遍话机;他的黑眼圈越来越严重,白天上课也日见恍惚。
      指导学生的跆拳道,对练时,他竟然失神到连对方一个简单的侧踢都忘了闪避,被踢倒在垫子上。
      学生们围上来扶起他,闯祸的男生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怎么搞的,竟然敢踢到鹿老师!”一个短发女生狠敲一下男生的头。
      跆拳道社吸引了不少女生加入,一大半是冲着鹿野清来的。
      “没有关系,是我不小心。”活动一下身体,幸好没受伤。
      “不是啦,一定是他的错。”短发女生又打男生的头一下,“唉,你到底耍了什么贱招?不然凭你的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踢倒老师?”
      “我……对不起!”男生苦着脸搔头。他哪有耍什么贱招?他根本没想到那一脚会踢到老师?不过能踢倒在大家心中神一般存在的老师,说明自己很厉害,刚才那一脚是怎么踢出的?回去一定好好练习一下。
      “不是他的错,是我太不小心。”鹿野清拍拍男生的肩,“不错啊,进步不小。”
      “嘿嘿……”男生高兴地咧嘴笑,但马上警醒,千万不能显出高兴的样子,不然非被自命为鹿老师死忠粉丝的女生群殴至死,这不——
      “笑!踢到了老师你还敢笑!”女生凶巴巴的神情一面对鹿野清立刻换成可亲的笑脸,“老师,你有没有受伤?”
      “是啊,老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疼不疼?”
      “老师,请喝水。”有上递上矿泉水。
      “老师,擦擦汗。”秀气的小气捏着一方洁白的手帕。
      女生们纷纷献上自己的爱心,男生也不甘示弱地送上关心。
      鹿野清微笑着一一回答,温雅从容一如平常,只是笑容失去了温度。
      “啊,老师,你有黑眼圈了?”女生大惊小怪地叫。
      “老师昨天没睡好吗?”如果偶像变成国宝大熊猫的模样……呸!想都不能想!
      “昨天失眠了。”
      “喝杯牛奶会帮助睡眠。”学生们又纷纷献上治疗失眠的秘诀。
      “做一下运动,流一身汗之后会睡的很香,我都是这样……”
      “喝一杯酒。”
      “笨蛋,你那叫醉,不叫睡。还是洗个热水澡……”
      “实在不行就吃安眠药……”
      “别乱出主意,你不知道吃安眠药对身体有害?”
      “我说的是那种安全的安眠药,广告里说的那个,我把睡眠弄丢了,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耍宝地唱起广告歌。
      鹿野清的心轻轻波动,是啊,他弄丢了他的睡眠,他要把她找回来。

      鹿野清记不清自己怎么和严书苓来到这间咖啡屋的,他完全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也没注意自己回答了什么,忽然看她现出娇羞惊喜的笑容,心中一凛,总算把四散的神思收拢过来。
      “……我妹看了以后天天在我耳边念,说布莱德•彼特扮演的死神好酷好帅哦?我早就想去看了……”严书苓兴致勃勃。
      她在说什么呀,什么彼特啊死神的,莫名其妙。吧台旁边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女主播利落的声音飘进鹿野清的耳朵。
      “……据蒋检察官透露,检察机关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将起诉德康医院外科主任徐**,外科医生王**,仇**……”
      注意到鹿野清的视线落到电视机上,严书苓和所有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子一样,立刻识趣地把话题转移到他感兴趣的事上。“这是报道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的案子。听说市内各大媒体突然同时收到德康医院故意造成病人死亡、贩卖人体器官的资料,这件事才暴发出来。不知道是准寄的资料,现在不但各大媒体,连检察机关也在寻找这个匿名的报料人。”
      这几天鹿野清也一直关注着事件的发展,那是之华工作的医院,和之华有关的事,哪怕只是辗转的一点联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关心。
      媒体和公众对匿名报料人的猜想和兴趣远远超过了贩卖人体器官事件本身。新闻媒体收到匿名人的报料,是在之华离开的第二天;而此前一天,也就是他送走之华的那一天,德康医院的外科主任徐**已向检查机关自首;他还记得他是在等之华的电话时看到的电视新闻,那天之华的电话没有来;再后来,听说德康医院院长被检察机关传讯,那一天,他一共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学校老师要求调课的,一个是学生请假的,没有之华的电话。
      为什么每件事都能让他联想到之华?
      “……鹿大哥,你说这个匿名人是谁呢?怎么得到这些资料的?又为什么要报料?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件事好神秘呀!现在这件事被媒体炒的很热,打开电视一定会听到‘贩卖人体器官’,没报道这件事的报纸根本卖不出去。哦,对了,鹿大哥的夫人不是在德康医院工作吗?她一定知道一些内幕吧?”
      “她是内科的住院医师,对外科的事不清楚。”
      “那可不一定哦。据说贩卖人体器官的事件也有其他科的医师参与。比如串通好的内科医师会说某个病人必须接受手术,转到外科会诊,由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摘取活人器官,然后宣布病人死亡。送去火葬,这样家属什么也不会怀疑……”
      “我说之华什么也不知道!”鹿野清突然觉得她天真明媚的笑脸碍眼极了,她想暗示什么?想说之华和这一事件有关吗?
      “鹿大哥……”严书苓的笑容僵住了,她从来没来见过温文尔雅的他发脾气。
      鹿野清长吐一口气,努力压下涌上心头的烦躁,“对不起,我不大舒服。”
      “没关系。鹿大哥,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我要回去休息了。”鹿野清把咖啡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等等,鹿大哥!”严书苓急忙追赶,“明天七点半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什么电影院?”
      “你刚才答应人家明天一起去看《第六感生死恋》啊。”严书苓娇嗔地嘟羞红唇睨他一眼,秋水横波惹人怜。
      可惜鹿野清对她的天真娇媚无动于衷,淡淡地丢了句“我明天有事,你找别人陪你去吧”,就走出了咖啡屋。留下严书苓哀怨地反复回想:她刚才说错了什么,眼看就要有进一步的发展,好期待明天的甜蜜约会,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甚至降到了冰点?

      习惯性地在电梯停下的时候摸出家门的钥匙,步出电梯,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使鹿野清警觉地停下脚。温文尔雅的男人突然变成一只看见猎物的猎豹:目光锐利,身体紧绷,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敏锐的双眼迅速把整个楼道的动静扫进眼底,牢牢盯住家门迅速接近,脚步轻巧无声。
      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客厅象被台风扫过,家具东倒西歪,各种物件扔得七零八落。鹿野清没有寻常人看到家里糟到小偷洗劫的第一反应:冲进去清点东西,或是立刻打电话报警,而是凝立不动,侧耳倾听,厨房里和卧室还有轻微的声响。
      一个金发男子走出厨房,抬头鼻尖差点撞上鹿野清,他呆了一下,张开嘴要喊,就在他发呆的十分之一秒中,鹿野清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然后立刻抱住他瘫软的身子,轻轻放在心上。
      地上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可能更年轻,半长的头发染成金黄,痘痘散布在尖瘦的脸上,是那种时常偷鸡摸狗、找架斗殴,没事在街头巷尾站着三七步摆酷耍帅,冲着过路的女孩吹口哨,看到人家吓得落荒而逃就高兴得哈哈大笑的小混混。垃圾!鹿野清狠狠踢了他一下,估计他醒后至上要痛上一个月,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乱闯别人的家。
      卧室的门半掩着,一个身着黑色皮夹克的粗壮背影,蹲在床边的地板上,俯身翻找东西,鹿野清无声滑入,故意在他身后弄出一点声音,等他回头时迎头一击。黑衣男子几乎是立刻回头,脸上虽然显出吃惊的神气,但动作一点不慢,旋身猛扑,向鹿野清挥来一拳。这是一个练家子,拳头又大又硬,就象他那张宽大而硬气的脸,大概是长期打沙袋的成果,充满力量,带起了风声,几乎是在千分之一秒,鹿野清完成了观察和判断,侧身,屈体,跨步,出拳,避开感觉到对方拳头带起的风从脸上刮过,拳如短炮击在对方小腹。黑衣男人一拳打空,刚要顺势变直击为横扫,脚趾突然被踩住,腹部立刻遭到重击,痛得闷哼一声,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这个粗壮男人居然没有倒下,鹿野清微微意外。他这一拳力道十足,足以劈碎五块砖。这个家伙很耐打,竟然摇摇晃晃地想再扑过来,鹿野清干脆补上一脚,直接让他昏倒。
      用绳子把两个闯空门的家伙捆好,鹿野清开始清点家里的损失。衣柜里的衣服丢得满地,花瓶成了碎片,连沙发和床垫也用刀划开,从地上捡起相架,碎裂的玻璃把他和简之华的笑脸划得滑稽古怪,鹿野清气上心头,一脚狠狠踩在黑衣男子的大腿上,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才移开,粗手粗脚地把两个碍眼大粽子丢到门口,然后整理东西。
      拣起地上的棉被,下面有一个小巧的黑色密码箱。鹿野清困惑地拿起来看,这不是他的东西,之华也应该没有这种东西,难道是外面那两个家伙带来的?上门行窍还带东西,太古怪了吧。
      仔细观察地板,有拖动东西的痕迹,用箱子比一比,应该是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的痕迹。鹿野清沉思片刻,箱子原本就放在床下?他怎么不知道?他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箱子。
      坐在地板上,箱子放在膝上,若有所思地,手指抚过黑皮表面的几道划痕,这大概是黑衣人用刀划的。以他对这款目前最先进的密码箱的了解,其特殊的材料除非用乙炔高温切割,普通刀具根本奈何不了它;而一旦高温切割,箱里的东西也化为灰烬了。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是之华的吗?不,不会,之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住院医师,一个平凡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这种神秘的东西?
      可是疑问象光晕在墙上投射的斑点,一旦形成就不断扩大,直到占据全部的视野。鹿野清坐在地板上,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潘朵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一切都将会不同。从匣子里飞出来的究竟会是什么?是灾难还是希望?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想。他只是抱着它坐着,坐成一座雕像,任时间偷偷从身边带走白昼的最后一点光明,任黑暗渐渐笼罩整个房间,笼罩他的世界……
      鹿野清被呻吟惊醒,走出卧室。两个闯入者已经醒来,在客厅地板上挣扎,结果扯痛身上的伤,忍不住呻吟出声。
      鹿野清按下电灯开关,客厅大放光明,黑衣男子眯着眼认出了他,恨恨地瞪着他。鹿野清走到他面前蹲下,冷静地直视他凶狠的目光,“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闯进我家?”
      黑衣男子紧闭着嘴。
      鹿野清的手仿佛无意地压在他受伤的大腿上,黑衣男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天动地的惨叫,但立刻住口,咬紧牙苦苦忍耐,脸上的肌肉轻颤,汗珠大颗滴下。
      “很坚强嘛。”鹿野清微笑着赞赏,淡淡扫一眼黄毛小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坚强?”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是吗?那我们来试试吧。”鹿野清的笑容仍然温和无害,在黄毛小子眼里,那是恶魔的微笑。

      半小时后,黄毛小子把知道的一切都倒了出来,包括他和大哥的女人某天在后巷垃圾桶旁干的好事这一类狗屁倒灶的事。气得大哥,也就是那个黑衣男人咬牙切齿地发誓,脱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阉了他。
      他们是城里最大的□□红河帮的喽罗,上面交代他们到这里找东西,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凡是与德康医院有关的都交给上头,就没他们的事了。
      确定再挖不出更多的东西,鹿野清又用拳头招待他们好好睡上一觉。
      他不想往最坏的方向想,但却控制不了满脑子飞转的思绪,呆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深吸口气,微颤的手伸向密码箱。
      耳朵贴着密码箱,慢慢试播,十几分钟后,他找到了正确的密码:617520,轻微的一声“咔嗒”,箱子打开了。
      箱子是空的,鹿野清突然松了口气,仿佛他等待、他希望的就是这个结果,潘朵拉的匣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背叛,没有欺骗,没有灾难,他的世界完整依旧。
      伸手关箱子,手指碰到内衬,异样的触感虽然很细微,但没有瞒过敏锐的他,用刀片划开内衬,几本薄薄的硬皮本散落出来,那是护照:英国、美国、日本、韩国的,国籍和名字各不相同,但照片上的人都是同一个:他的妻子简之华。
      那是他不认识的简之华:利落的齐耳短发,双目炯亮、精明犀利的白领精英;黑发如瀑的她薄施脂粉,眉目清丽,笑容清纯如邻家女孩;披散着棕色波浪卷发的她慵懒地直视镜头,冶艳风情从眉间唇角逸出,勾人魂魄……这些都是她没错,还是那张端正的脸,匀称的五官,只不过装扮和神情气质各异,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他从来没见过的面貌,他忍不住要相信这些不是她本人,只是长得相似的陌生人……
      拿起电话听筒,慢慢按那个许久没拨仍未遗忘的号码。
      “喂!”还是震人耳膜的宏亮声音。
      “狮,是我。”
      “鹿?”声音有点惊讶,“有什么事吗?”没事他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帮我调查一些事。”
      “没问题”。

      一个礼拜后。
      下午六点,鹿野清推开酒吧的门,尚未营业的酒吧空空荡荡。吧台里的男人正擦拭酒杯,听到门响,抬头看一眼,漂亮的脸毫无表情,冲身后的小门歪一歪头,继续低头擦他的酒杯。鹿野清早已习惯他的态度,淡淡地点点头,推开吧台旁边的小门,走进堆满杂物的小房间,在墙上按了按,另一道门无声无息地出现。进门,沿着长长的过道走了约一分钟,他推开第三道门,进入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
      房间尽头宽大的红木桌子后面,盘踞着一头雄狮。
      不管见过多少次,每次见到唐狮,鹿野清还是会有看见一头雄狮的感觉,凡是见过唐狮的人都有同感。他高大的身体即使放松地瘫在椅子里,仍然不减雄霸天下的气势;冷冷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过,也会流露出睥睨世人的骄傲;总是凌乱蓬松的半长发就象狮子的鬃毛,不管发型师如何努力到要抓狂,也没能让比钢针坚硬的毛发服贴一点;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怕接吻找不到嘴巴,他还会留一脸乱张的刺猬胡子,好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更象狮子头,当然,不是餐桌上那种狮子头。
      “来了?”唐狮的脚大刺刺地翘在桌面上,客人来了也没有一点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目光示意性地看一眼对面的椅子,“坐。”
      鹿野清没有客气,从容地坐下,沉静地面对他若有实质的目光。
      “你晚上都在做什么?一副纵欲过度的倒霉相。”唐狮打量够了才开口。
      鹿野清早已习惯了他不呛死人不甘心的说话方式,“上班、写稿、睡觉,你知道我的生活很规律。”
      “规律个鬼!如果你所谓的规律又健康的生活就让你变成个大熊猫,我劝你和我一样不分昼夜、纵情酒色算了。”
      “你知道我要的只是平静安宁的生活。”鹿野清温和地回答。
      “平静安宁?我压根不知道这几字怎么写,还不是生龙活虎,看看你,脸色苍白象个鬼,眼圈黑的象熊猫,你从这里走出去,别人还不以为我揍了你?”
      鹿野清微笑,“那又怎么样,你还会怕吗?”
      “老子当然不怕!可是也不愿意为没做的事背黑祸。要不我干脆真揍你两拳,也算不冤枉。”唐狮把拳头捏得咔咔响,对那张温雅的笑脸却怎么挥不下去,不由一阵恼怒,“笑,笑个鬼!”
      “我托你调查的事,结果怎么样?”鹿野清不再和他闲扯。
      唐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丢在桌上,“都在这里。”
      鹿野清的呼吸微微一窒,眼睛死死盯着信封,想要伸手打开,可是手却仿佛僵硬了。他能做的,就是死死盯着它,目光仿佛要穿透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
      一只大手按在信封上,唐狮严肃的脸凑近他,眼睛对着眼睛,“鹿,你真的不考虑回来?”
      狮的严肃表情总是和不好的事联系在一起,鹿野清有了觉悟,“不!”这一次他似乎想用坚定的语气强调自己的决心,不只让别人,也让自己相信。
      “你一定要过那什么平凡安定的生活?”
      “一定要过平凡安定的生活。”他肯定地重复,眼神强调自己的坚定。
      唐狮猛抓住信封一抖,纸片雪花似地散落桌上、地上,“去你的平凡安定的生活!为了什么平凡安宁的生活,你要脱离‘伙伴’,要抛下同甘共苦的弟兄们,跑去当什么鬼老师,这些我都依你。”把资料一张一张抓起来,在他眼前挥舞,“看看你平凡安定的生活的真相吧,都是他妈的自欺欺人!你看!你看吧!你那个平凡的老婆,你选的什么平凡女人,根本没有这个人!我按你说的地名查,还真有简之华这个人,年龄也符合,如果她还活着,也是二十六岁。注意,我说的是‘如果还活着’,因为那个简之华五岁时就失足落海,连尸体都没找到,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她的父母前几年也死了。她可真聪明啊,冒充一个死人的身份,现在是死无对证。”
      鹿野清的脑子被这一切炸的轰轰作响,做不出任何反应。他想关上耳朵,但耳朵不听指挥,自动接收唐狮的一声声咆哮;他想闭上眼睛,眼睛却自动扫描着桌上的照片和文字。
      “我查了机场的出境记录,飞往纽约的班机上没有她,事实上机场根本没有‘简之华’这个人的出境记录。我设法调出了机场所有的监视录相,你看这个,这是从录相上抓下来的。”
      这张照片不大清楚,但仍可看出上面的人是之华,他共同生活三个月的妻子。她的衣着、发式还是他送她到机场时的模样,背景是熙攘的人群。她的眼睛没有直视镜头,而是警觉地看着另一个方向。是的,警觉,那种察觉危险接近的警觉和凌厉,是他曾经熟悉的‘伙伴’们常有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那张温暖的笑脸上啊!他的心向下坠落,一直坠落,似乎永无止境……
      “这个人登上了飞往巴黎的班机,不过名字不叫简之华,而是法籍华裔Jane Chung,这个女人一抵达巴黎就消失在人海里,酒店没有她的住宿记录。机场也找不到她搭乘的记录,我查了你家的电话清单,你曾经接到一个来自巴黎的国际长途,是从拉丁区的一座街头公用电话亭打的,证明她根本不是象对你说的那样在美国。此后就失去了她的踪迹,在巴黎这样的城市,一个人要消失太容易了……”
      鹿野清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结论?”
      “结论就是简之华根本不存在!嫁给你的那个女人只是为了某个目的接近你,也许已经达到了目的,也许是发现情况不对,就干脆来个人间蒸发。”
      “不可能,我只是个普通教师,生活单纯……”要他怎么相信三个月的甜蜜生活只是一声梦?
      “别忘了你曾经是‘伙伴’中的一员!虽然你已经脱离‘伙伴’很长时间了,但不排除她想从你那儿挖出我们秘密的可能。还有,”他抽出几张纸,“为了不放过任何线索,我还调查了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的案子,因为简之华的消失和这件案子爆发的时间太过巧合,我不能不怀疑她与此事无关。”
      “她是内科医生,贩卖人体器官的是外科……”鹿野清的辩解在唐狮眼中那么苍白无力。
      唐狮对他翻个白眼,“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要睁开眼睛看清事实。”重新坐回椅子上一一解说,“你知道德康医院的外科主任为什么突然自首吗?在德康医院,好几个科室都有医生参与贩卖人体器官,他们先物色好对象,然后说病人必须接受手术,把病人转到外科。手术室的麻醉师用神经毒素造成病人呈假死状态,然后这位徐大夫就在手术台上把需要的器官一一摘下,交给专门负责接应的人。最可怕的是,病人虽然表现为假死状态,心跳血压几乎为零,但神智却是清醒的,完全是被活生生的解剖!某一天这位医界败类徐**突然在医院的楼道被人打昏。然后被当作另一个他们准备当天摘取器官的病人,全身僵死、神智清醒地被送上了手术台。虽然在最后一刻他被认出来,拣回了老命,但这次恐怖的经历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向检察机关吐出了一切。这很象Pretender 的手法。”
      Pretender 是一个神秘的组织,游走在法律之外惩恶扬善。最爱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让罪犯尝尝受害者的体验。在Pretender揭露的案件中,罪犯往往承受不了巨大的恐怖和压力,宁愿选择自首坐牢。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组织在哪个国家,成员是什么人,有心人只能从一个个案件背后寻找Pretender存在的蛛丝马迹。
      “现在德康医院贩卖人体器官一事已经基本清楚,证据确凿,检察机关很快就要提起公诉。所有的案卷我都弄来看过了,的确没有简之华的名字。但是,”唐狮不给他松口气的机会,一个转折再把他的心高高提起,“这并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德康医院的所有涉案人员都一窝端了,但医院以外的呢?器官是如何运出医院?由谁运送?流到哪里去了?由谁接应?买家是谁?谁负责销售和承接订货?谁把器官移植到买主身上?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一个跨越多国的国际性组织,一个真正的黑暗王国,德康医院不过是他们的供货终端之一,即使被翻了对他们也没有任何损害。德康医院拿到的货都交给了一个李姓清洁工,钱也从他手上接。事件暴发第二天,李姓清洁工从医院门诊大楼上坠楼身亡,初步结论是自杀,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至于到你家捣乱的两个家伙,只是红河帮的喽罗,你到医院去那次,引起了院长的怀疑,而他恰好和红河帮的老大有点台面下的交情,就要他们帮忙查一查。”
      总算把一切说完了,唐狮沉默,鹿野清也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在这里干什么,就是为了听别人分析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罪犯的种种可能吗?就是为了知道她欺骗了他吗?
      “所以,我查不到这个女人的身份。”唐狮狠槌一下桌面。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越查越陷入迷雾的情况,感觉真他妈的窝火。“这几本护照都是假的,几乎可以乱真,目前海关最先进的仪器也不能识别。我打听了所有有点名气的卖□□的家伙,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完美的□□,但也否认出自他们之手。”
      她是谁?那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月的女人,那个给他温暖感觉的女人,那个分享他的家、他的床、他的生活和他的心的女人,他竟然从来不曾认识啊……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故事,一场电影,一个梦,他应该把这些虚构的离奇情节驱逐出大脑,丢到外太空去。可是他的大脑不管心的拼命叫喊,竟然把一切储存进记忆库……不,那里应该储存的,是他们相处点点滴滴的温馨回忆啊!

      接下来一个礼拜鹿野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的。他还是早起慢跑,还是准时到学校上课、指导社团,晚上还是坐在电脑前写稿。只是他慢跑时迷了路,上课时作示范从单杠上摔下来,指导社团时总被对练的学生打倒,而稿子的字数一点也没有增加。
      他不再守着电话,甚至连目光也回避着,整理家里的东西,也总是跳过电话机,让它渐渐地被灰尘淹没。
      夜里他仍然睡不安稳,偶尔短暂地入睡一会儿,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惊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到的却是灰茫茫一片,比几年前在西伯利亚的雪野里迷路,找不到方向时更茫然……
      城市依旧喧嚣,只不过少了一个平凡的女人,这只是发生在一天、甚至一驾飞机起飞的短短时间内的改变。这个城市有百万人口,一个平凡女人的消失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那个微不足道的百万分之一却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他不会在乎那百万人,他在乎的只有那个带着他所有感情消失无踪的人。
      从美好的梦境到残酷的现实,有道必须跨越的裂口,而不以痛苦为代价是跨越不过去的。
      一个礼拜后,他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平静安宁的生活了。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再拨通唐狮的电话。
      “他妈的鹿,你什么时候不好打,偏挑这个时候?”气喘声告诉鹿野清他打断了什么。
      “我失眠。”
      “你失眠就半夜三更吵别人?”唐狮一边咆哮,一边拉过被单围住身体,下床走进浴室。这个号码只有几个特殊的朋友知道,所以即使在紧要关头,也要先接电话。“老子憋出内伤你要负责!”
      “我把睡眠弄丢了。”
      “什么?”
      “我要找回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家伙总是一张微笑的脸,心思向来就让人看不清,自从跑去教什么鬼书,连话都让人听不懂了。就说学校是个教人学坏的鬼地方!
      “我要回来。”
      “什么?噢!明白明白!”唐狮用狮吼的声音大叫:“欢迎归队!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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