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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身心俱残 ...

  •   孩提一梦,梦尽了大半浮生,却修不得半面尘缘。

      他寻着回忆,往历史的长河里沉去,若不是暮唤醒他,他怕是早已溺死在水里了。

      身体被水浸泡得粉红,皮肤涨得愈发的脆薄,隐隐看得到皮层下涌动的血管,似瓷器上碎裂的暗纹,在生命的末梢不断地分叉着。

      「少将,在水里泡太久会着凉的。」

      暮与岚说话时总是贴着他耳朵轻声慢语,从不敢大声。

      岚莞尔笑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呢。」

      「您的礼服定制好了。」

      「哦,就试试吧。」

      岚从浴缸里爬起,双腿似人鱼的尾一样,离了水面顿觉得有些无力。

      暮拿了干毛巾,替他将身上的水擦干。从脊背开始一寸一寸地擦得分外仔细。

      「暮,叫你这双军事家的手来干这种下人的活,真是委屈你了。」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身体,谁要有这个狗胆,我就挖了他的眼珠子。」

      话落时暮已转到岚的面前,贴着他的耳,那口中的雾气夹带着一丝血腥味儿。

      他是条忠诚的狗,岚也不怕他反噬将自己吞掉。

      暮继续擦拭他的身体,轻柔得似要将他遍身的碎纹都抚平,可蹲身望向他残缺的身体时,他停顿在那儿,雾气穿透毛巾,散开在他的手心,那双久经沙场的手竟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匹夫,连毛巾的分量都难以担起。

      岚望着镜中的自己,那笑眼似无法缝合的伤口,美到几近残酷。

      「你在可怜我么?」

      「……待我们一统中国,就颁布一条《阉割令》,把所有男人的那玩意儿都给切了。」

      岚似被逗乐了,笑出眼泪来。

      「呵,这断子绝孙的事儿也就你干得出来。」

      擦干了身子,暮拿来新定制的礼服,替岚穿上。

      礼服是北洋时期大总统专服,一身钴蓝,缀满金丝银线,胸前一等勋章熠熠发光。岚身子虽单薄,但撑得起礼服,显得更为挺拔与俊雅,只是红光伴随着热气退散后,那张脸显得尤其苍白,显出一些病态来。

      「谁做的?真漂亮。」

      「天桥下一老裁缝,已经灭口了。」

      岚的眼里黯淡下来,但并无责备的意思,不痛不痒地道,「你办事儿永远这么干脆,不给人活路。」

      「只要是对你有威胁的人都得死。」暮平静地将礼服整理得平整,又挑剔道,「肩有些宽了,改明儿另叫人改一下。」

      「不必了,我看挺适合的……我要穿不上的话,你穿……等我死了,你会把北平献给我做祭礼么?」

      暮顿了顿,道,「不单北平,整个世界我都会替你得到,你要死了,这世界就没存在的价值了。」

      岚对上镜中暮痴迷的眼,笑得有些悲凉,道,「我想是上辈子你欠我的这辈子来还了……下辈子该我还你……」

      「我记着了……下辈子我去找你,你别失约了。」

      「好,我对我的部下从不失言。」

      暮是岚的部下,也是他的导师。那年,陆荣廷将岚带回家后,就收他做了义子,并令自己的得力部下暮做他的导师。他教会岚杀人,教会他战争,教会他舍弃人性里的多情与懦弱,成为一个残酷的暴政者。

      岚诚然是恨透军阀,恨透这军阀之狗的。他将自己从一个残缺的人变成了一个强大的鬼,但他同时又爱他爱得那般切肤入骨。他教会他生存,教会他在这荒草难以聊生的乱世中不再似那些蝼蚁般的贱民一样,只空馀白骨黄苇。

      这时,岚派去文府送信的人归来,将信原原本本地归还于他。送信人说,文崇山打开看了,但又叫他送了回来,并送给他一句话「文某是商人,经的是合情合法之商,不懂政事,更不会参与政*治。」

      见过信,岚面有愠色,道,「合情合法?什么是情?什么又是法?……这惶惶乱世,军者都只垂涎政权,情法?还不是独政者的口头章文,狗屁不是。」

      「我去做了那不识趣的老东西。」暮又只想单刀直入,开杀戒。

      岚面上愠色却加剧,道,「他是虹的父亲,你不能动他……再则,除了他,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使货船自由往来于诸国而免受海关查检?」

      岚从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这虹却视如珍宝,贵于自己的生命。暮不懂他们儿时的渊源,只知道岚长大成人后便一直藏于虹看不到的角落,热烈地注视着他,却从未曾靠近。

      平日里岚虽经常笑着,但那笑容只是没有灵的空壳,暗淡得毫无色彩,见了虹,那空旷的眸才会显出明媚的艳光来。

      暮杀人如麻,却从未对人心生憎恨,只有虹,他不能杀,但却恨之入骨,恨不能一层层抽筋扒皮。

      「我有办法叫他合作……暮,改日陪我亲自上门一趟,拜访一下这位铮铮傲骨的商人吧。」

      「是。」

      **************************************

      能拆散一个和睦家庭的,非穷非困,单是腐败。梁子再细,只要内外兼实,稳能撑起一个屋子,但若生了虫子,将里头吃空了,再粗的栋梁也难承片瓦之重。

      文家,这个北平多少人艳羡的显贵门第,表上还风风光光的,可如今里头却乌烟瘴气,心上寸草难长,还不如外头安享乱世的乞丐。

      打从虹离去,文夫人疯后文五爷便整日整日地愣坐在门庭前,望着头顶青天白日,一夜白了鬓头。

      直到天亮,文重明才从外头酗酒回来。这几日,他整日泡在酒缸里,把自个泡得发黑发紫,一个英俊的大好青年如今却消瘦得似个恶鬼。

      他也不同五爷打招呼,晃晃悠悠得径直往自个屋子走去。

      「站住!」五爷呵斥。

      重明不作搭理,自个走自个的。没想挨了一砖头,那混沌的脑袋顿时红的绿的的开了花。重明一下子清醒过来,回头怒视他父亲,目光通红得似要吃人。

      「混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能有点儿出息么?!」

      五爷坐久了,离了凳子两腿就发软。

      「出息?哼,呵呵……什么是出息?我就这德行,谁叫你生了个龟儿子,还指望成龙成凤不是?」

      这话不是拐着弯儿骂五爷是王八么?五爷气得发抖,回头拿了根家法棍出来,冲着文重明狠狠地打,似教训一条不听话的狗。每一下都往死里揍,连同对虹的怨一同发泄在他身上。

      「混账!一群混账!我没有你们这种儿子!你们存心想气死我!存心想我死!」骂着又哭起来,「我文崇山是造了什么孽哦,我生你们,养你们,叫你们在人前风风光光的,你们就这么对我!一群畜生,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就当没生过这种儿子!」

      他要把这几日憋着的屈与怨都宣泄尽致。名利场上,再卑鄙的对手都从未令他愁眉,可面对这两个自己嫡亲的骨肉,他却拿放不是,大失分寸。

      重明开始由他打,不吭一声,过会,棍子似擀面杖一样将皮肉碾薄,里头的血便往外四溢出来,他才知晓痛。似被逼急的野狗,夺过父亲的棍子,与他扭打起来。

      「我不叫你生!谁叫你生出来!你问过我同意没有?生出来你又不好好养,连别个的猪狗都比我们活得像人!」

      父子俩也不真往死里打,虽一个怒着,一个醉着,但尚能控制下手力度,把彼此给打醒了,这架便值了。

      正于此时,不速之客登门。人要倒霉,灾难也便跟重山似的,没个尽头了。

      「在玩摔跤呢?五爷和公子可真有兴致。」

      语调里含笑,不痛不痒,未知善恶。

      扭打着的父子俩立即分开,寻声瞅去,是一个一身洁白的男人,看着有些女气,但分外漂亮,那眼儿跟娥月似的艳丽。他身边跟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一脸的凶煞。

      他们都认得他。

      五爷知道他是陆荣廷的义子,是桂系军阀中年轻有为的少将,立过很多卓越的战功,连李宗仁为首的新桂系都畏他三分。

      重明知道他是军阀,也知道他是他留洋时期的一年同窗。

      留洋时期,岚的成绩十分优秀,操拿手术刀跟菜刀似的利落精准。但只学医一年便退学回国了。重明学医是为了救人,而他学医原来是为了不畏惧死亡。

      父子俩赶紧狼狈地爬起来,命下人泡上上等新茶,接待这位贵客。自个先回屋换洗去了。

      岚独自在大厅等,不紧不慢地品着新茶,与重明攀谈。

      「文公子,好久不见呢。你这学医的怎么也把自个整得满身是伤呢?」话间带着嘲讽味儿。

      「弄伤自己总比弄死别人要有医德吧?小军阀。」文重明轻蔑道。

      他原来很欣赏这位医学界的天才,但得知他是军阀,并且为了杀人而学医时就尤其蔑视。

      岚也不动怒,只笑道,「我是有苦衷的,都是为了生存,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

      「我没兴趣知道你的苦衷,恕不奉陪。」

      重明想离开,又被岚叫住,「我想,接下来我和你父亲谈的事儿你会感兴趣的。你不要留下来一起出出主意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军阀和商人论事不是兴国大业,便是祸国殃民之事。重明停住,要观个究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身心俱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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