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清宫)》复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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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的行宫位于菩萨顶，此处据说是文殊菩萨住处，为五台山二十五座黄庙之首。托康熙的福，建筑都参照皇制式营造，各处大殿皆覆盖黄、绿、蓝 三色琉璃，在阳光照耀下金碧辉煌。

　　如血残阳里，声声暮鼓渐渐清晰悠扬。傍晚的山风微带凉意，水一般漫来。抑扬顿挫的晚课诵唱和着磬声从殿堂里悠扬传来，缓缓地涌流在寺中每一个角落。尘世间的烦嚣忽然被这行云流水般的梵音磬鼓尽数隐去，惟余一片空明澄净。

　　菩萨顶上有108阶石阶，象征着尘世的108种烦恼。明旖虔诚的一步一步踏过石阶，是否这样，就能将尘世的烦恼踩在脚下？

　　石阶的尽头，是灵鹫峰绝顶。灵鹫峰？多么熟悉的名字 ，好象《天龙八部》中，天山童姥的居处也是这个名字。明旖迎风而立，浮想翩翩 。一个女子，纵然号令江湖，纵然颠倒众生，心中渴求的也只是爱人的一缕柔情而已。情之一字，误尽苍生。就象蚕用于自缚的茧，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

　　十四从佛殿中探头出来时，看见漫天霞辉中，粉白，绛黄，烟紫，橙红争奇斗艳。如同浓墨重彩的水墨山水画。而这幅画的主角，是身穿淡绿衣裳的女子。她穿的衣衫仍是汉代的样式，裙裾长长的拖在身后，衣袖宽大得几乎垂到了地上，“V”形的衣领充分展示着她优美的脖颈。在一片长袍马甲之中显得如此突兀，仿佛刚从天庭飘下的仙子，浑不知世间已然沧海桑田。

　　山风顽皮的高高扬起她的衣带，她的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顷刻之间，便要乘风归去。十四情不自禁的紧跑几步，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嫣然一笑，那一刹那，天边的夕阳也为之失色，漫天云霓都羞红了脸。十四怔在那里，呆呆的想，原来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是这样的啊！

　　看清是他，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笑容未变，却不见了那份绚烂。

　　十四觉得自己的好象突然又变回了青涩的小男生，在她的目光下不知所措。

　　山风呼啸，听不清说话的声音。这样也好，她慢慢的把头转了开来，又望向那无穷远的天际。而他，也这样静静陪她站着。

　　身后似有冷风袭来，他们很有默契的一齐回头，看到十三一步一步走上石阶。脸上堆满笑意，却掩不去眼中那股冰冷。

　　他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十四低头，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拉着明旖的衣袖，是害怕她真的就此飞去吗？看样子，自己是应当知趣的离去，只是为什么，是自己应当离去呢？十四脚不动，手不动，目光也不动，直直的看着十三。十三也看着他。一时间，呼啸的山风也收敛了声音，偷偷看这兄弟间的气势汹涌。

　　明旖看看十三，又看看十四，歉意的对他一笑。十四瞪了她半晌，气汹汹的用手而去。

　　夕阳正隆隆地向天边滚过去，西天云蒸霞蔚，灿烂的似要把半边天穹都燃烧起来。四面山间群鸟乱飞，咿呀投林归去。千山万壑间夕岚郁郁，天地苍茫，更觉人之渺小。

　　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是这世间惟一的任靠。天地浩瀚，千年一瞬，能够在适当的时间遇见你，是何等幸事？

　　十月二十八，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上，本溪着几丝絮叨状的云彩，偶尔 有几只飞鸟掠过，在天空投下匆促的剪影。康熙定了此日回銮，一大早就把十三打发下山去打点沿途事宜。想着马上就可以回京了，明旖满心欢喜，一路哼着小曲。浑然不知，她的生活又莫名其妙的开始了转折。

　　金壁辉煌的大雄宝殿，泥金古佛煌煌然威仪万千。三足的铜鼎外镀的金壳在长明灯火下熠熠生辉。感觉和金銮殿如此相似 ，同样是威严得近乎阴森。

　　康熙如同这以殿中供奉的神佛，淡淡的没有一丝情感 ，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跪在地上，明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掠过。同样是惊愕，却包含着不同的情绪。太子的目光中透着漠然，三阿哥的目光中有淡淡不忍。八阿哥的脸上虽有关切，可他垂在身畔的手，却紧紧拉住了十阿哥。真不知道平日里如此温文儒雅的人，如何能制服一头蛮牛？十阿哥的表情，也可以算得上愤怒吧。接下来是十四，青白的脸色，眼中全是不敢置信。

　　康熙的声音似乎还在大殿中回响“朕晋封塔塔拉•明旖为固伦慧义公主，为太后替身，出家白云寺，法号宁慧！”

　　怪不得要先把十三去开呢，怕拼命十三郎发起火来不管不顾的烧了大雄宝殿？明旖摇摇头，淡淡的笑了，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康熙的话音未落，十阿哥和十四就不约而同的冲了出来，大声道“皇阿玛！”

　　康熙的目光如刀锋出销，寒光逼人，十四顾了一下，十阿哥却不管不顾的梗着脖子大声道“皇阿玛，明旖。。。。。。。。”

　　“住口！”康熙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断然道“代太后出家乃是无上荣耀，此事就此决定，不得再议！”他一拂袖走了，扔下这么一群呆若木鸡的阿哥。

　　身上倏然一重，想是披上了袈裟。旁边走来两名比丘尼，朱漆盘中托着明晃晃的银剪。她的头发被解开来了，青丝如水般流淌而下，明旖伸手轻挽起一缕秀发，黑亮的发丝静静躺在莹白的掌心，从今之后，再见只怕为难了罢！

　　耳边有刀剪清脆的响声，明旖闭目，暗笑佛家的嗔痴，烦恼丝，烦恼丝，若是烦恼真能随之而去，那又何惧剃发千回？

　　“慢着！”突兀的声音响起，大殿上的众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竟是太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心中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也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持剪的宁悟师太身边 ，双手合十“师太，皇阿玛虽命公主代太后修行，但并未说明是否要剃度啊！”

　　“这？”宁悟师太愣了一下，很快答道 “我佛门弟子当断绝七情六欲，跳出红尘之处，岂能留下这三千烦恼丝牵连不断？”

　　太子一笑，道“请问师太，‘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是何意思？”

　　宁悟师太颂了一声佛号，道 “此偈是说只要灵台空明，自然不受外物左右。”

　　“是了！”太子抚掌笑道 “那剃度还是不剃度，又有什么区别？当年济公禅师喝酒吃肉，处处犯戒，不也得证大道 ，白日飞升吗？”

　　八阿哥眼光一闪，也站起来“请问师太，观世音菩萨有发无发？”

　　宁悟怔了半晌，方道“菩萨心存善念，为世人亲近，故以本来面貌示人。”

　　十阿哥跳出来，道“观音菩萨尚且留发，你剃个什么鸟屁，快把刀剪收了罢！”

　　宁悟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一群阿哥，讷讷的收了刀剪“多谢指点，宁悟受教了！”

　　康熙带着众阿哥浩浩荡荡的返京，明旖站在山顶，遥望那片明黄迤逦而去，仿佛还可以看到老十噘着嘴一脸怒气，十四在马上频频回顾，难为了八爷，一手牵着一个，左右为难。终还是渐行渐远，直至踪迹全无。

　　五台山海拔甚高，直入云端。云气在半山腰萦绕，站在山顶望下去，倒颇有些天上人间的意味。也好！明旖自嘲的一笑，什么都做过了，还没做过尼姑呢！如此人间仙境，若不自在逍遥一番，岂不辜负了老康一番心意？

　　她是代太后出家，身份尊贵，方丈宁悟也只敢认了她作师妹，还有谁敢来管她？念经诵佛，一应功课，她是从来不去。每日里依着性子山前山后的乱走，不几日，便把五台山逛了个遍。有时候，想，若是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失踪了，康熙也不会追究罢。他的用意，只是希望兄友弟恭，一片和睦而已。看着脚下的白云，思虑着，是不是学玉娇龙借舍身而遁？可是如果这样，京城是断断不能再回了。那他呢，是否再无相见之期？心里总是藏着小小希望，不肯，不舍。安慰自己，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可是，真的会吗？

　　度日如年，康熙返朝已经一月了。

　　昨天登黛螺顶，爬石阶爬得小腿都肿了，明旖今日难得的没有出去，坐在窗前发了一阵了呆，突然说想抄佛经。宁悟当她开了窍，欢喜不迭，忙命待候的小尼送来了整套文房四宝。

　　端砚松墨，白玉笔杆，比之宫中也毫不逊色。雪白的宣纸上，一个个娟秀的字迹散发着墨香，是熟悉的怀素体，笔致飘逸，和他的字如出一辙。连写完一个字，笔锋藏墨暗挑的习惯都是一模一样。本来嘛，自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仿佛间，好象十三又站在她的身后，她的手握在笔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耳鬓厮磨，指点着说“这一撇劲力不足，来，这样写，好！这就对了！”只为写好了一个字而欢笑的简单快乐 ，如今要到何处寻觅？

　　明旖想着想着，眼中怔怔的落下泪来。泪水落在松软的宣纸上，立刻便晕染开了，只剩下淡淡水印。本应抄录着《般若波罗密心经》的地方 ，只有孤伶伶的一行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自宁不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自宁不来? ”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 ，有纷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笑语，在沉静得如同古井般的禅院倒是难得。明旖一脚踏出祥房，喝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尼，一脸的兴奋，欢快得象只小百灵，正回头招呼 同伴“快来！”

　　见她蓦的现身，吃了一惊 ，脸上慢慢回复了平板了神色 ，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说“禀师叔祖，寺外来了个年青男子，在那里搭房子呢！”

　　明旖心中一动，脚步如风，越过小尼，径向山门跑去。

　　小尼怔了一怔，终还是敌不过好奇的心理，亦步亦趋的跟了出来 。

　　山门外的空地上，一名青衣男子，正在费力的支起一顶牛皮账篷 ，明旖呆呆的站在那里，许是方才跑得急了，胸口剧烈的起伏 。

　　十三回头笑着招呼 道 “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快过来帮我扶着桩子？”
　　明旖拖着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如果这是梦，就让它醒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吧！

　　十三等得不耐，伸手来拖她“快点，快点！就你这份量踩不死蚂蚁啦！”

　　看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朵笑容慢慢的在明旖脸上绽放，语气中也回复了往日的轻松“你可真会享福，躲这儿来了！”

　　十三的笑容，明朗得一如阳光“没法子，谁叫此处风物甚美，把我的心也偷跑了呢？”

　　宁悟师太不知是何时出来的，站在石阶上静静的看着，嘴唇翕合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合十诵了一句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