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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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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来人世,虽则厌烦这世间的勾心斗角,但一颗心到底充满新鲜和好奇。曾查看“命轮星图”时,不经意看到福临的母亲与这位摄政王叔之间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当下不由从守在门口的苏茉儿身边擦过,大大方方穿门而入。
绕过大理石围屏,便见月光轻盈的窗棂下立着一位身姿纤窈的宫装美人。梳大清时兴的两把头,穿雪青缂丝旗袍,眸光无声望着窗外寂寂月色。
神界多美人儿,容颜剔透无暇,举止清灵飘渺,但看多了未免不实在。而眼下这有血有肉的,真真实实的含泪凝霜的美人儿,看着让人由衷心生爱怜。在天上查看星图时,我自知福临的这位母亲孝庄皇太后,是个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所以暗猜她必是霸气外露,让人一看便望而生畏。
但真实见了之后,发现她目光柔和,神情于飒爽中又带几分蒙古女子少有的楚楚可人,只是美眸中不时闪过的冷静与深思,让人暗暗心惊。
庄太后抬手抚上窗棂,轻轻道:“我并未怪你。”
多尔衮固然英雄盖世,杀伐决断毫不手软,此刻也束手无策。他两步上前,沉声道:“这件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
多尔衮今日在猎场时眼神冷而狠,全然一个冷酷无情的王者。一旦面对庄太后,却泛着无尽的柔软与无奈。
我暗思:莫非这就是母后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虚弱的地方?再坚强的英雄也不例外?抬手抚上心口,幸好我不是人,幸好神界不会有人间这样繁复纠葛的情与爱。
“本宫替皇上谢谢摄政王。”庄太后朝多尔衮福了福身子。
殿内气氛疏冷而僵硬。
多尔衮面上神情几番变化,终于,他缓缓举起右手,对月盟誓:“我爱新觉罗多尔衮,此生誓死守护爱新觉罗福临,忠心无二,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庄太后眼角挂着一滴泪,瞬间滚落。
我自是知道这位摄政王叔多尔衮最后的下场,心中难抑悲凉,便转身悄然离开。正值十月中旬,月轮如玉盘,皎皎挂在夜幕;满天星子,放出璀璨夺目的光。
我坐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取出玉排箫,仰望星河如梦,将箫放至唇边,悠悠然吹出了一支曲子。曲子亘古绵延,带一股说不出的浩渺与苍凉,碾碎时光,流传了千万载。听母后说,自天地初开,神界初创时,便有了这首曲子。
我幼时最喜坐在海面,听父王吹箫,母后的歌声飘扬海面,在天地辽阔间回旋:
“船过空港,将寂寞豢养,旷野霜降,低垂了泪光……
扬帆远航,亦不过彷徨,奈何流放,敌不过苍凉……”
这首歌唱的是神界一个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海都处在混沌之中,世间的第一位天神释幺,他驾船在天河中漂流,看到天地间空无一物,心中分外寂寞迷茫。
他立志要改变这一状况,历经千辛万苦,慢慢创立神界,又创立人间,让生死轮回,命运星图,茫茫无际。而释幺位居天宫,便是后来统领世间万物的创世之神。
……
还记得七岁那年七月,听婢女说下雪了,我忙不迭将头探出海面。天色灰沉的,雪还未落下,倒是一眼便瞧见一个火红袍衫的少年拿了神戟在海面叉鱼。
而且一叉一个准,他腰间挂的鱼篓沉甸甸的,似是已叉了不少。护海之心神皆有之,我怒从中来,当即跳出海面与他争论。
“谁让你叉我们家海里的鱼?”
他把神戟往身后一插,双手环臂,笑容不羁:“哦,我当是谁啊,原来是澜海里的一条小龙!”
他眼神里有火焰般的光,灼亮而晴明。我自出生便在海底,习惯与水为伴,当下瞧见他,心中畏惧,身子往后缩了缩。他却逼近一步,大胆望着我,又问:“你认识澜海龙蛟?”
我不觉点头,那是我父王。
“你认识澜海龙晗?”
我再度点头,那是我哥哥。
他打量我,忽而眼眸一亮,摸着下巴戏谑一笑:“你便是龙蛟家的小公主龙吟吧!猛一看以为你是个男孩子,我还以为龙晗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小弟弟呢!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呵,将海面铺满他周身张扬的红光。
我白脸通红,瞪着他,什么意思?看不出我是个女孩子吗?他说我是个……男孩子?!我难道不像女孩子吗?!
我低头看海面的自己,刚化作人形,脸颊身量都还未长开,连头发都只到耳际,乌黑柔软的耷拉着,分明还是个娃娃。
可为何龙宫里的人都说我是她们见过的最美丽的龙公主……她们都是骗我的么?原来我长得像男孩子……我不要像男孩子,我要做母后那样美丽的女神……
我这厢黯然神伤,倒也吓住对面的他。
他一挠头,非常无奈地将那一篓鱼塞到我手里:“小龙女!鱼还给你!你别哭啊!”
我奇了:“我哭关你何事?”
“……我,我偷偷跟着哥哥来这儿的,只想抓两条鱼回去红烧……你一哭,这天上下雨,少不得要被他发现了!”
“哼,原来你也怕哥哥!”我眼中原本含泪,此刻憋不住笑了,得意洋洋道。他挑眉,不服气道:“你难道不怕神界之王临胄么?”
我一呆。
迄今为止,神界一共有过三位王。第一位便是传说中的释幺王;第二位是高颂王;高颂王于七年前隐遁,消失于三界之内不知所踪,由高颂王的长子临胄即位,便是如今统领三界的临胄王。
高颂王次子中圣,今年十岁,形似火,喜吃鱼。
原来便是眼前这个红衣少年。我知他身份非常,便见好就收,取过鱼篓,跪在海面将鱼篓里的鱼放生。不多不少,正好十条,我心中一动,仰起脸问他:“今日是你生辰?”
中圣一怔,下一刻坐在我身旁,望着那些鱼儿游远,微微一笑:“你也不是那么傻。”
我闲暇时常翻阅三界内书籍,且过目不忘,因而便记得了。而且知晓,这位中圣殿下的母亲是凡尘中的一个女子,并非天上神女,所以这位殿下被天上诸神颇看不起。
中圣神情惫懒,不似方才那般活泼,他仰躺在海面,枕着手臂,望着高高的天宇。我将手中的空鱼篓一丢,学着他的模样躺在他身旁,好奇地问:“人间是什么样?你去过么?”
中圣眉毛一扬,似是忘记不快,又兴奋不迭:“我去过很多次!比天上有趣多了……”
我听他讲了许多事,虽多半不懂,但被他感染,最后也十分渴望能到人间一游。他拍着胸脯答应:“下次我去时,偷偷带上你!”我倒犹豫了:“可你说人间有很多伤心事?万一我遇到了伤心事怎么办?”
“怕什么,有我呢!”他信誓旦旦,而后他失神道:“谁说天上便没有伤心事?这世间,哪里不都是一样么?”
“你别伤心,我跟你去就是了。”我抬手轻轻拉住他。
正此时,天空呈现暗彤色,雪花零零星星,在海面飘落。
“好美!”我惊异地张大眼,忍不住发出赞叹。中圣也安静躺着,微笑感受雪花漫漫飞卷。
许久,雪花在我身上薄薄一层,泛着亮晶晶的光。我侧脸去看中圣,发现雪花落在他身上,便都化了。我讶异,他轻笑:“我看过命轮星图,我这一生如火,必将焚尽一切,注定留不住美好的事物。”
我尚听不懂他这般深奥的话,只觉他眼底有一股不能捉摸的忧伤,我于心不忍,便想去抚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被他紧紧攥着。
他被我这动作提醒,陡然想起什么,双眸灿亮如星辰。
他陡然坐起身,抓住我的手,庄重且认真道:“我以天帝之子的身份对天、地、海盟誓,与澜海龙吟共结‘七星’手印,今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身份,只要她右手与我左手相连,必能互相感知,互相慰藉,互不遗弃。”
他誓罢松了手,我看见自己掌心隐隐七星一闪即逝。
见我不解,他亦不解释。他忽而又从掌心翻出一枚红莲耳坠,凑上前挂在我耳上。只有一枚,红艳欲滴,我戴上后,便觉一股暖流从耳际散开,直至五脏六腑。我隐约不安,莲花是他们天神的图腾,而红莲是他这位中圣殿下的图腾。我讷讷问:“这是为什么?”
“这样你便像个女孩子了。”他打量我,笑出一句。
“真的?!”我惊喜,忍不住借海面打量自己。
中圣在一旁含笑望着,慢慢又躺下去,闭上了眼。我看了许久,觉得自己并未因他这枚红莲坠而变化多少,却也没将这耳坠摘下,只在他身旁躺好,合上眼睛,听周身细细的落雪声。中圣左手将我轻轻拉住。
不知不觉沉入梦乡。可等我这一觉醒来,中圣不知所踪,我已到了天上临胄王的王宫。
原来临胄王这次到澜海本就是为了接我。父王母后怕我哭闹,便只能等我睡着后,让他悄悄将我抱走。一晃千年过去,待我再次回到澜海,早已物是人非。
忽忽然惊醒。我睁眼。发现东方既白。
天边一丝朝霞,缓缓将古老宫城浸润,远处中正端雅的宫殿群,重重叠叠,在微蒙的天色中崭露头角,一望不到边际。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用左手抓着右手,就这么在屋顶睡了一夜。
宫殿深处传来一声高呼,人间万物尽匍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矍然一惊,寻声望去,顿时想起:福临早朝。东方红日陡然喷薄直上高空,朝霞幻紫流金,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