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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8 再入南柯乡 ...

  •   28 再入南柯乡

      其实我在今夜看见老掌门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要求什么了。
      三天前,我初见他时,他眼含悲悯,俯瞰众生。如今他只身立于空旷山门,形容寂寞,一身玄衣沉重,几乎消融于茫茫夜色,才发现其实他也只是个佝偻的老者,昔日风华被岁月崩蚀殆尽,唯独眼角的弧度还依稀见正好年代的恣意风流。
      我听说他活了两百六十七年了,又与仙人私交甚密,飞升指日可待,只是却不知为何,偏偏迟迟等不到最后一劫。
      他道:“他们说,你能读人心之魇?我有一问,盘桓于心,终是不解。求小道友替我解读一二。”
      我点头:“若能进入南柯之境便可以。你织就一个,或许叫云佑之引梦,都可以。只是怕他一用引梦,可能会先把他师父引过来。”
      他失笑:“我自有办法。”

      我与云佑之随着他一路去往他暂居之处。因身上被施了蔽目之术,我们与一列正在巡逻的青云阁弟子擦肩而过,对方却恍若未闻。
      待进了室内,容重道长将一物从袖中抛出,原本黑漆漆的屋子便大放光明。我睁眼细看,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鲛珠。
      不一会儿,他又取出一鼎香炉,一方宝盒。宝盒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粒泣血似的红丸。
      他低头抚弄那粒红丸,缓缓地道:“年轻时,机缘巧合,我得过仙人秘传之法,可将平生经历的世俗过往自体内凝炼成丹。若是放下一件,便可将相应的丹丸焚化,等丹丸殆尽,我便可忘却俗事,飞升成仙。这宝盒中本有数十粒丹丸,唯独这一粒始终无法点燃。”他抬眼看我,“或许,它等的便是今天。”
      我已经被如此高端的修仙术震惊得五体投地,但做生意还是要讲诚信,我问他:“你究竟想叫我帮你解答什么?”
      他答:“道友见了便知。”

      红丸果真如他所言那般被点燃。红烟缓缓腾起,在我面前凝成一扇朱红色的门。朱门缓缓打开,神奇地现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来。
      我知道那是铭刻于容重道长内心深处某段往事,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即使在两百多年后,记忆中的瓦楞依然清晰可数。
      说老实话,我不是很喜欢进入别人的梦境。这东西有很强的私密性,何况我自己的还一塌糊涂。但毕竟是答应了的。
      我欲迈步进去,却下意识一回头。
      老掌门闭目坐于榻上,面容平静,似已看穿前尘与未来。

      在前尘中,老掌门是前朝遗族王爷家的小公子,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身娇肉贵,而他记挂的那个人却是人市口被走投无路的双亲插草贩卖的可怜虫,与他有着云泥之别。
      小公子从小病弱,可怜老王爷就这一个儿子,甘愿倾尽家财请来天下名医,常年药罐子培着,生怕有个万一。
      也不知道谁提的议,说是药三分毒,又说以小公子的身份,难保不会有人下黑手。老王爷信以为真,命人从人市口买一小童回来,给小公子试药用。
      彼时南方大旱,老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被逼卖儿卖女的也不在少数。那日去人市口的管家选来选去,偏偏选中了他。
      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孽缘。

      老王爷本是向善之人,用这个法子也是迫不得已。买进来的孩子被赐名阿长,但愿他能活得长长久久,也保佑自己的儿子能沾他的光。
      府内的名医来自天南海北,药方也稀奇古怪,甚至还有用活生生的毒虫的。这些自然不能让小公子随便尝试。于是阿长每天都要喝数十碗草药,大多是腥臭难忍,偶尔还会中毒,轻则腹泻,重则九死一生。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极为难熬,几乎是喝下去就吐出来了,却还要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进去,因为他不喝,在旁的下人会亲自动手灌他。到了一日三餐的时刻,肚子里满满的全是苦水,哪里吃得下。
      他就那样一日一日,愈渐形销骨立,却挺了一个鼓囊囊的肚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味觉也失去了。
      他不敢说,怕没了味觉,王府就不要他了。
      直到他遇见自己用性命汲养的小公子。

      因有了他,小公子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渐渐也能下床了。
      那天秋高气爽,红叶满园,小公子醒来后觉得百无聊赖,被侍女挑唆去园子里看老王爷专程从西贺州弄来的锦鲤。眼一抬,见远远的抄手游廊上有一少年手捧药罐走过,也不知道是路面太滑还是罐子太烫,少年夸张地跌了个狗啃屎,瓦罐碎了一地。他在地上呆呆坐着,鼻尖通红,忽然滚下泪来。
      小公子眨眨眼睛,问旁边的侍女:他是谁?
      侍女捂着唇吃吃地笑:他叫阿长,是府上的小家丁。
      哦。
      小公子又眨眨眼,想了想说,叫他来,以后跟着我。

      老王爷很快知道这事,欣然同意,只是阿长去见小公子之前,被叫过来一阵叮嘱,试药一事只瞒了小公子。
      小公子第一次有了与自己同龄的玩伴,又因对方比自己更羸弱,还是个爱哭鬼,便把自己当大人看,把阿长当做亲弟弟一样罩着。有好吃好玩好看,一定要分阿长一份。哪怕有时候闹着不肯吃药,阿长上来一劝,他就乖乖喝了,喜得老王爷在祖宗祠堂连连磕头,谢老天开眼,谢祖先们保佑。
      以往见了阿长就摇头避开的下人们如今不是大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就是偷偷塞好东西贿赂他。阿长并不稀罕得什么好东西,只是第一次被当成人看,小公子又对他极好,他无以为报,只有在背地里比从前更拼命地喝那些试验中的中药,盼着小公子能与他一样能走能跑能跳,活得长久平安。
      他答应了小公子要带他去放鹞子的。以前在老家时,他是小伙伴里做得最拿手的一个。到那时,一定要做只最大最花哨的,给小公子一个惊喜。
      他心里偷偷盘算着,心里暖暖的,忍不住要笑,嘴角漾起两个浅浅的漩来。

      时光荏苒,转眼七八年过去了,小公子长成了风流倜傥长身玉立的俊美小王爷,而阿长也一脱数年前营养不良,竟比小王爷更高上半个头,眉目冷峻,是个十足的男子汉。
      那时候小王爷的不弱之症比幼年时好了许多,虽是下雪时节还会旧疾发作,但春日里已经可以与他的好哥们阿长一起策马踏春。
      少年们意气奋发策马经过大街的画面,不知道引动了多少姑娘的春心。小王爷身份尊贵,一般姑娘连想都不敢想,可是他身边的阿长却是普通人,又是那样的高大英俊,憨厚老实,比小王爷容易下手多了。
      阿长从马概栓了马回来,迎面小王爷倚着冰冷的月洞门斜斜站着,眼珠子盯着他手里的荷包看,口中道:“啧啧,阿长真是了不得。”
      他哭笑不得:“你又站在那背阴的地方了,等下被风吹了,回去又该喝药了。”
      小王爷站直了,假意拿马鞭子抽他:“你就会吓唬我。老实交代,谁给的荷包?不说我抽你了啊!”
      阿长随手把荷包抛给对方:“老夫人那边的绣画,说是提前给我的生日贺礼,我又不过生日,你要就给你。”
      小王爷顿时精神了:“你生日?”
      “不打紧,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还有一个多月呢。”
      “我给你过啊,怎么能放过好兄弟的生日呢!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们偷偷去醉香楼吃一顿好的。对了,不许收别人的礼啊,小王要给你最大的惊喜!”
      说罢,小王爷狡黠一笑,急急忙忙跑了。
      阿长正要追上去,不远处有人喊他。
      “阿长,王爷叫你过去。”
      他应了声,又看了小王爷远去的背影一眼,笑着摇摇头,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平常,老王爷喊他过去,不过是问问小王爷近况。今日却有所不同,府上新到一位名医,对方执意点名要见小王爷最亲近之人。
      老王爷跟他介绍:“这位是西域来的欧阳神医,之前云游四海,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你跟他说说小王爷的病症,今后就要麻烦他了。”
      阿长谨慎点头,抬头看了那神医一眼。
      那人留着两撇山羊小胡子,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袍子,眼珠里精光乱闪。
      阿长一怔,对方觉察到他的迟疑,抬眼看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轻蔑一笑。
      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神医,怕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这个欧阳神医很快取得了老王爷的信任。不同于其他大夫的迂腐,他巧言善辩,善于奉承,又见多识广,就连小王爷也对他有几分好感。
      阿长心里有话,又见连日来春寒陡降,神医果然妙手回春医好了小王爷的顽疾,全府上下简直奉他为再世华佗,虽觉得可疑,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来二去,转眼过了一个月。
      清晨伺候小王爷起床的时候,小王爷整个人都精神奕奕。
      “说好了今天摆宴醉香楼哇,到时候不许不来!”
      难得见到他孩子气的模样,阿长一边给他系上腰带,一边打趣:“谁不知道江南最出名的大厨都被王爷请到府上了,你还小气,偏偏带我去醉香楼。”
      小王爷信以为真,歪头想了想:“既然这样,晚上就在我这屋子摆上一桌,我们俩不醉不休!”
      明明是个一杯倒。
      阿长哑然失笑,也不去戳破他。
      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小王爷昂着头问他:“最近没收谁家姑娘的东西吧?我可是说好了,只准收我的大礼!”
      “谁家姑娘闲着没事还给我送东西啊,你在我旁边那么一站,谁还看我!这些日子你可没少捣乱。”
      “嘿嘿……”小王爷讪笑,“其实你也挺好看的,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私下里没大没小惯了。趁人不备,阿长拍了下他的头:“少废话,快出门吧。刚才王爷还叫我呢,你别耽搁我工夫。”
      “说好了啊,晚上到我屋子里来,我会早早把其他人遣散的!记得带壶酒!”

      他把笑闹的小王爷推出门,又整理了自己,匆匆往老王爷的养心堂走去。
      他一进去,老王爷不在,只有那个欧阳神医等着他,见到他,就露出古古怪怪的笑:“阿长,我看小王爷待你不薄啊。”
      他转身想走,又顾忌对方身份,只能勉强应了,说还好。
      欧阳神医最喜欢看人别扭,捋着小胡子慢条斯理道:“我到了你们府上这些日子,小王爷的病也差不多了解了。他这病也不是没法子……”
      他顿时眼前一亮:“您说的是真的?”
      欧阳神医瞥他一眼:“我还没说完。要医这病虽有个法子,却有些冒险。他那是自胎里带来的极寒,渗入五脏六腑,平日的那些汤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我的法子不一样,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要用西域最烈的千年潭,将小王爷的五脏六腑彻底地烧上一回,再将寒毒排出体外,反复多次,小王爷体内的极寒就会被慢慢中和,最终消失不见。”
      他喜出望外:“那我马上派人去找千年潭!”
      “急什么,我这里就有一壶千年潭。”欧阳神医目含深意地盯着他,“要这酒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寒毒排出。喝了千年潭的人,四肢百骸如烈火焚烧一般,体内的极寒与极热交织在一起,若无人引导,一旦在体内淤结,小王爷必死无疑。你要做的,不仅要叫小王爷不疑有他地喝下去,更要引导他释放寒热之毒……至于怎么做,我可以告诉你千年潭除了做药引,还有一妙效,你是男人,你应该懂。”
      他被这一席话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我已经告知了王爷,他也同意。所以我今天的意思,也是王爷的意思。王府当年买了你进来,本来就是为了给小王爷试药,如今也不算过分。我再另外给你开一剂药,保你不死罢了。若是你不愿意,也容不得你了。”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连王爷都点了头,事情已经再无回旋余地。这些年他过得无忧无虑,王爷和小王爷也对他极好,他甚至偷偷把老王爷当自己的亲生父亲侍奉,却忘了他的性命握在对方的手里,而对方最重视的,始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不过是人市口一钱银子买回来的弃儿。他叫阿长,甚至连个姓都没有。
      欧阳神医最后丢下一句话。
      “你注定要做他的容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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