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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0 容重 ...


  •   再后来,上了山。小王爷果真被慧闲道长收为闭门弟子,舍了俗名,改为容重。
      孔德之容,涅槃之重,故曰容重,
      山上有千奇百怪的事物,小王爷毕竟是少年心性,得了有趣的东西总是习惯找人分享。可是如今,身边空落落的。
      山上的那些人,都不是他的阿长。
      他踌躇着提笔给阿长写信,话到笔锋,却怎么落笔都觉得不对。怕被嫌弃,怕被憎恶,更怕被忘记。到了最后,白笺上依然一字也无,他却满心欢喜地叠好,等家人来送信,就让他将这无字书连同好容易得到的宝物一起寄下山去。
      从来都没有回信。
      他不会知道,他寄来的每一件珍贵之物,都被他心心念念的阿长弃之如敝屣。

      天上星罗密布,似仙人摆的执子棋盘,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他在这山上就像回到了本该归位的地方,身体一天天康复起来。只等到了弱冠那年,或许能下山行走。
      谁想还差一月时,王府来了信,说老王爷病重,叫他即刻回程。
      他大吃一惊,当下去禀明师父。慧闲道长本不愿让他去,怕他俗缘未断,加之弱冠未及,这一去怕又多生变故,却又不能阻人父子亲情,只能无奈放行,告诫他速去速回。

      他跟着来人匆匆下山,见了父亲。老王爷的病情已病入膏肓,能捱过的时日不足半年,好在不会再受苦。
      他恨自己不孝,长跪于榻前,等老王爷睡下才含泪从卧房中退出,迎面却撞上一个人。
      那人喊:“小王爷。”
      语调一如记忆中的刻骨铭心。
      时隔多年,当年的小王爷与阿长又再度重逢。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叫着阿长。
      “阿长……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启禀小王爷,阿长很好。”
      “可曾娶妻?”
      “未曾娶妻。”
      他本是自虐地那么一问,听他这么说,又死灰复燃,恍如回到昔日两人相处的无忧时光,连忙问他寄来的那些物件,是否觉得有趣?
      阿长低眉恭顺地摇头:“那些东西很好,却不适合奴才用。”
      他这才意识到阿长的变化。
      “你不是奴才,我也不再是小王爷。我是容重。”他咬咬牙,“你若是不原谅我,就转过身去,我自然会走。”
      阿长低头,说:“怎么敢呢,小王爷。”
      “喊我容重!”
      前所未有的愤怒充斥胸腔,怦怦地要爆炸。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只是数年不见,他的阿长却已如行尸走肉,成一潭死水。
      对方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吓了一跳,忽然喊:“容重。”
      他蓦然停住。
      “容重。”阿长继续喊他,又问,“那小王爷呢?”
      他苦笑:“若是你不原谅小王爷,那小王爷便是死了。”
      “死了……”他重复着他的话,轻声说,“那我喊你容重吧。”

      不原谅了。小王爷始终是阿长心里的一个结,解不开,放不下,只是硬硬地膈在柔软的心上,尖尖的棱角刺得生疼。
      在他离去的这些年里,老王爷赎罪般待他好,甚至要为他张罗婚事。可是他自己做下的那些丑事却如长了翅膀一般不胫而走,哪还有人愿意嫁他。
      每夜,他一个人对着油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想起那些人言可畏流言蜚语的未来还有漫长的数十年,巴不得这一生如眼前这一盏灯,来一阵风便能熄得干净。
      在他的生命里,侮辱过他却又真挚对他好的只有两个人。可惜,一个快死了,一个已经死了。他要如何惨淡地走完这一生呢。
      容重愿意当他是朋友,他应该巴不得。

      天有不测风云。
      正应了当年道长所言,有些人生来便不容于尘世。容重在家不过七日,旧疾复发,病情来势凶猛,不过几日,竟已下不了床。
      整个王府上下乱成一团。
      夜里,有人推门进来。
      容重捂着胸口抬起一眼,是阿长。他的手里提着一壶酒。
      简直像极了多年前那荒唐的一晚。
      阿长把酒放在他面前,平静地说:“喝吧,这是千年潭。”
      他说不出话来,睁着眼睛看他,就像不认识他一般。
      “你不能死,老王爷会伤心。”
      阿长说,然后掀开壶盖饮了一口,倾下身对上他的唇。他不愿意张口,他却执意用舌尖顶开他紧闭的牙关,将口中的千年潭哺进去。
      烈酒入口,燃起了身体里残余的火。
      再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醒来之后,阿长赤裸着躺在身边,静静看他。
      第一次,容重仓皇逃走。
      老掌门早算出有此一劫,派人接他回去。临行前,容重去看望父亲。
      知子莫若父。老王爷在榻上气息虚浮,握着他的手:“……我们欠阿长的,这辈子还不了了。别回来了,别毁了阿长,也别让阿长……毁了你自己……去吧。”
      语毕,老王爷就转头朝里,再也不看儿子一眼。
      容重走的时候,再也没见阿长。

      从此以后,容重就再没下过山,也不再提笔给阿长写信。
      半年后,老王爷驾鹤西去,临终前力压众议提阿长为王府总管,作为补偿。阿长要还是不要,他不知道,只是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他们父子欠阿长的,太多太多。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容重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朝着王府的方向深深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感谢父亲养育之恩。
      容重就这样真正属于了这座山,再也无处可去。
      正如他的师父所说,他命有仙缘,灵台明净。断了尘缘以后,更一心修行,加之仙人相赠,短短十数年之内就已经初具仙格,金丹结成,是整个华水观最有望渡劫飞升之人,就连他的师父慧闲道长都望尘莫及。
      只是他从来都不快乐。
      曾有一位困惑的弟子去问他:情是什么?世间大情谓何,小情又是何解?
      他说:情就是壳,生来有之。世间小情出于父亲、子女、兄弟、夫妻,出自人、牲、畜、花、草、木,或是思念,或是爱慕,或是憎恶,或是悲伤,只要你在尘世,心里便装着它;情又是魄,能去三千世界,却被壳拘束。大情大爱皆是虚名。好比修仙之人会将记忆从身上生生剥除,无牵无挂,方能领悟世间大千景,故大情又叫无情。你,可放得下?
      说话的时候,他唇角含着浅浅的笑,似笑那看不透的弟子,又似笑他自己。

      他能说,却做不到。
      那一年春盛,他窗前的碧桃花在白日里忽然衰败。
      十年前,他夜观星象时,将某个人的星运轨迹系于此树上。
      桃花败,那意味着那个人活不久长。
      彼时他正坐在窗前提笔写信,枯萎的花瓣随着恼人的春风飞入窗内,跌落他要下笔之处。
      笔尖仓皇倾倒。
      这样的信,他写过成百上千,一日一笺,不过道那些琐碎小事给那人听。
      他提得斟酌、仔细,小心封好之后,却又撕得粉碎。
      他能兴云驾雾移斗换星,他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他能演绎八卦,算天下兴亡,唯独败给了情这一字。
      封上落款只有一个名字:阿长。
      他不想念,只是一直从未忘。

      他答应父亲的誓言全违背了。
      那一日,他罔顾仙人禁令闯下山去,舍了这一生,这一命,决意将这些年来好容易凝结成的内丹挖出,去换阿长的命。
      花团锦簇的高榻上,已是王府最有权势之人的阿长静卧其上,神容未变,却神色枯槁,油尽灯枯。
      两旁的侍女垂手而立,汤药已凉,无人关心。
      站在一旁的下仆们,望容重的眼神里全是景仰,看阿长的目光里却全是鄙夷。
      究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拿身子换来的地位,谁看得起?
      容重颤抖着捉住他的手,似乎辨认不出身下这个明明才过而立却已将行就木的男人,是他一直以来思念的那个人。
      他忍泣,低低地唤他阿长。
      那人虚弱地睁眼,见是他,竟没有一丝惊奇:“……是你。”
      “嗯,是我。”
      “我知道……你会来。你不会放过我。”
      “我对不起你。也没脸见你。”
      阿长的手,在离别多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由他握着,手心的温度,恍如当年初见时,他去携他的手,说从今往后,你跟了我。
      又似荒唐的那一夜醒来,他抓住他的手,说,从今以后,跟我一起吧。
      “咳咳……多年之前……你要送我的生日大礼是什么?”
      他不明白为何忽然会问这个,却还是老实回答了:“……是焚毁了的卖身契。我从父亲书房内偷出来的。”
      阿长看着他,看着他,忽然大笑,那笑声如夜枭啼哭,声声透着苍凉与绝望。
      他简直不知所措,直到阿长一口鲜血喷在了胸前。
      “别笑了!”
      “阿长,别笑了!”
      阿长还在笑。他抑制不住,他简直疯了。
      容重不知道该拿他怎样,只能紧紧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以口相渡,将体内金丹引出,急急忙忙哺入阿长口中。阿长止住了笑,咬紧牙关不受。他在外面百般无奈,硬是用手卡住阿长下颚,舌尖蛮横闯入,将金丹硬生生推进去。
      忽然口内传来一阵剧痛,圆珠又重回到原处,他被一把推开。
      阿长呼吸急促,满嘴都是血,眼神冷冷。
      “我……再不欠你。你走……走!”

      当天晚上,阿长因回天乏术,断了气。
      容重被闯进来的天兵天将强行带走。因他私赠内丹,强改天命,触犯了天条,仙人震怒,他被罚剜去仙骨,粉碎金丹,剥夺修为,被折磨得九死一生。
      他在痛与濒死的边缘,恍惚中见已经不在的阿长远远立着,露出久违的笑意。
      他不懂。

      红丸即将焚烧殆尽,缭绕的烟雾如心口滴下的鲜血,浓得辨不清方向。我被云佑之拽着袖子,凭感觉行走在漫无止境的石阶上,盘旋而上。石阶的两侧恍若虚空,稍有不慎,失足坠落必定粉骨碎身。
      但必须去。这一条路唤作心路,梦境之主就在这石阶的另一端。实现他的愿望,或是打破他的希冀,生与死,有我这等三流的醒梦师抉择。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道路尽头,终于烟雾散去。年轻俊美的道长双手被缚,跪在鲜血淋漓的天刑台上,摇摇欲坠。浑身伤痕累累,伤口深处隐约可见白骨。
      见有人来,他仰起头,压低声音问:“我不懂,不懂他为何笑?阿长他……笑什么?”
      我略侧过脸,不忍看他。他那样的表情,真叫我难受。
      云佑之受不了这种血腥场面,无意识连连倒退了三步,被台阶绊倒跌坐到地上。因我的袖子被他抓着,也一时控制不住往后栽。
      却有一阵风来,下一秒,我的脑袋撞上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墙。

      身后有个声音冷冷道:
      “他在笑,他的下辈子没了你,会过得极好,娶妻生子,安乐美满,终享天年。”
      “他不会想起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30 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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