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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蝶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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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御花园的回廊下,德妃望着银装素裹的雪景,不禁脱口吟颂道。话音刚落,只听得背后一声叫好,回头一看,却见一穿着大红色猩氅的女子缓缓走来,映着雪色,更显容颜素丽,我见尤怜。
“韩文公之诗词,向以气势充沛、巧譬善喻著世。娘娘虽是随性道来,却可见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尘芳请安后,笑盈盈道:“难怪旁人都赞娘娘您,德才兼备,六宫无人可拟。”
“你这孩子的一张嘴,真似抹了蜜般的甜。”德妃也止不住笑道:“放着正经的婆婆不去讨好,却在我这里下功夫,就不怕你额娘知道了,又要编派你?”
“尘芳说得是事实,即便额娘听到了,也不会责怪与我。”尘芳努努嘴,又道:“娘娘生性淡薄,抱朴守拙,此等修为确是这宫中众人望尘莫及的。”
德妃纳纳一笑,摇头道:“你道我是谁?我刚进宫那会儿,也是个争强好胜,斤斤计较之人。只不过——只不过有人提点了我,在这深宫之中,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
“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尘芳想了想,颔首道:“果然是高见。想皇阿玛乃旷世圣主,慧眼识辨天下,这宫中的得失,他心中自然明若镜台。看来提点娘娘之人,熟知皇阿玛脾性,方才深谙此道。”
“真是个伶俐的人!从前就听说你是个才女,可就今日这寥寥数语,我却说‘才女’二字倒是委屈你了,该说你是个女中诸葛,方才贴切!”德妃啧啧道:“只可惜当年,十四的年纪太小,否则我定然要向皇太后请旨,讨了你去做媳妇!”
“果然是骨肉亲情!做额娘的,总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尘芳抿嘴笑道,冷不丁地又道:“幸而娘娘当年没为雍王爷请旨,否则我和九阿哥的夫妻情缘,岂不是失之交臂了?”
德妃一怔,良久方尴尬地道:“四阿哥的事,我做不了主。”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襁褓中却被抱去做了孝懿皇后的阿哥。原以为孝懿皇后逝世后,自己能与胤禛再拾亲情,却不料已是母子疏途。数十年来,胤禛虽说晨昏定省,从不落于人后,可与自己终不如胤祯那般贴心无阂。
“为何呢?为何会这样?”德妃垂首,喃喃自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疑惑长期在心中盘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跪在孝懿皇后的病榻前,就不停地责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孝懿皇后对她如此痛恨不齿。
“贵妃娘娘,您要喝水吗?”当时还是德嫔的她,对着在凤榻上昏睡的佟佳氏,小心翼翼问道。
“贵妃?”佟佳氏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冷冽地望着自己。
“不——是皇后娘娘!”德嫔忙跪下道:“臣妾一时口误,臣妾知罪!”
“既然知罪,那就理该受罚。”佟佳氏喘了两口气,道:“来人啊,掌嘴。”
德嫔还不及回过神,便被一旁的老嬷嬷狠狠煽了两个耳光,只觉两颊火辣生痛,嘴角破裂,流出血来。
佟佳氏望着她狼狈的模样,枯黄的瘦脸上带着丝快意,招手道:“你近些来,我有话要说——”
德嫔犹豫了下,颤微微地靠近卧榻。
佟佳氏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摇头叹道:“我究竟有何不如你的,他又是何苦如此呢!”
“皇后娘娘——”德嫔试探地问道:“要臣妾去请太医吗?”
“德馨!”佟佳氏双目含泪,嘶哑道:“我是真的喜欢四阿哥,至始至终,全无半点害他之心!”
“臣妾明白,您待四阿哥视若己出。这份恩情,咱们母子永怀在心。”德嫔擦着眼角,感叹道。
“咱们?母子?你以为我死了,你和四阿哥就能母子团聚,和乐融融吗?”佟佳氏突然用力扣住她的肩,狰狞地笑道:“德馨,难怪我和罗纭都争不过你,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蠢得迟钝,蠢得简单!”
“娘娘——”德嫔浑身簌簌,挣扎着想起身。
“你休想!”佟佳氏冷笑着,在德嫔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即便是毁了禛儿,也不会把他还给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如意!”
“娘娘,您看!”尘芳的呼唤声,拉回了德妃的记忆。
德妃循声望去,却见廊壁上停着一只彩纹黑蝶,适才心中的阴郁不竟一扫而光,惊喜道:“好奇特的蝴蝶啊!”
这流连于冬日的蝴蝶,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向着黯淡的天空飞去,不料被阵寒风席卷而过,翩然掉落在雪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生息。
“好可惜啊!”德妃叹道:“终究是不抵冰寒,难抗天意啊!”
“风雨如晦,生命不止。”尘芳望着那凋逝的蝴蝶,凝重道:“即便是螳臂档车,也终归要一试,方能甘心。”
德妃奇怪地看了眼她,道:“瞧你这孩子一副伤感的模样,不就是只蝴蝶吗?说起蝴蝶,我倒想起了件趣事。来,咱们边走边说!你觉得逝去的恭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您是说五皇叔吗?”尘芳跟上德妃的脚步,又道:“掷果潘安,琴心剑胆。”
“恭王爷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冷眼瞅来,这么多子侄里,也就你家老九有他那几分品貌。”德妃用手绢捂着嘴笑道:“偏就这么一个齐整的人,小时候还闹过个大笑话。这事还是皇上,那年在元宵节的家宴上,说给大伙儿听来取乐的。”
“当年太皇太后要给五弟指婚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直嚷着要取一位蝴蝶仙子!搅得当时宫中的秀女们,人人在髻上插上蝴蝶兰,在衣角绢帕上绣上蝴蝶,待到正选时,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朕往那一坐,只觉得满目都是蝴蝶,乱花迷眼的。”康熙望着下座的常宁,笑道:“当时朕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帮秀女不是想来给朕做妃子的,却是冲着咱们样貌无双的恭亲王来的!”
席间众人闻言,皆都笑出声来。
德妃将怀中的胤祯抱给乳母后,也笑问道:“王爷,您说的蝴蝶仙子,可是在梦里才见着的?”
常宁修长的凤目中闪过丝酸楚,随即淡淡道:“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夏,出宫去舅父家小住避暑。舅父家的后山上,当时开满了一望无际的蝴蝶兰。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小格格。她的身上总停留着一只火红的蝴蝶,所以我便唤她作蝴蝶仙子。”
“蝴蝶兰?”德妃心头一震,忙又问道:“那位格格,今在何处?”
常宁盯着她略有丝慌乱的脸,突然笑道:“娘娘,那是梦啊!没有蝴蝶会永远停留在人的身上,也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对啊!那是您的梦啊!”德妃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娘娘也是个天真随和的人!”常宁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嘴角勾着苦涩的笑意道:“我的梦,其实早就醒了!”
“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尘芳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喃喃道:“五皇叔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呢?”
“喝了这烫热的酒,果然全身都暖和了!”德妃放下酒盏,笑道:“十四说你心思沉重,果然不假。想这些做甚?来,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东西。”说罢,便起身吩咐了一旁的宫女两句。
“娘娘,您的围脖掉了!”尘芳拣起地上的真丝围脖,上前欲替德妃戴上,突然手一顿,不觉愣在原地。
“怎么了?”德妃回过头,见她惊讶的眼神,忙了然道:“是了,看到我项后的胎记了吧!好大一块,所以我自幼便习惯戴上项圈、围脖之类的遮掩。”说着,她拿过围脖,重新系了上去。
“娘娘从没看过这项上的胎记吗?”尘芳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一次也没有吗?”
“从前用镜子照过几回,淡红的,圆乎乎的一团,丑死了。”德妃摇头道:“如今老了,还去留意这个,做甚么!”
“听人说,有些胎记在喝酒或活动后,会变得更明显,图案也会发生变化。”尘芳望着德妃的侧影,叹道:“只是娘娘您的胎记生在项后,而人,的确是不会去留意自己背后的。”
德妃也没注意听,手指着宫女递上来的托盘,笑道:“这东西是四阿哥孝敬给我的,听说在法兰西,只有贵族才能用。你看多漂亮,我都一直舍不得点呢?”
尘芳将目光一转,只见红色的托盘中放着一对碗口粗的玉色蜡烛,蜡身通透澄明,蜡芯上则开着五彩斑斓的鲜花。
“蜡烛见多了,这开着鲜花的蜡烛可少见?四阿哥说,这蜡芯是泡过药水的,有安神清心之效,是法兰西大使特地作人情送的。”德妃忽见尘芳面容惨淡,不禁道:“孩子,你没事吗?”
“娘娘,我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这就告辞了。”尘芳额头冒着冷汗,急忙跪安。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回过身,对满脸疑惑的德妃纳纳道:“娘娘,其实您项后的胎记很美,真得很美!”
香烛高盏,满室芳香。这一夜,德妃做了一个奇异的美梦。
梦中,幼年的她在一片如诗如画,似梦似幻的花野中奔跑,满山尽是纯白、鹅黄、淡紫、橙赤和蔚蓝的蝴蝶兰。
“原来你还在这里?”温柔若水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小德馨闻言仰起脸,耀目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她忙不迭的垂首擦拭眼角。
项后的长辫被撩起,如清风微抚的吻,在那鲜红欲滴,犹若展翅蝴蝶的胎记上停驻良久,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小德馨呆滞地回过身,只见一面若春花的少年,眼含悲凉的望着自己道:“你还是忘了我,对不对?当再相遇时,我已认出了你,我的蝴蝶仙子,你却忘了我!”
“大哥哥!”小德馨扑向少年的怀抱,呵呵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大哥哥!”
“多美的梦啊!”在万紫千红的簇拥中,少年抱住了小德馨,红着眼道:“可是为何,只有在梦中,你才会记得我。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