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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珍珠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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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青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瞧到的是一件红色的衣裳,再往上看,是纤细的手腕,尖尖的下颚,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正柔柔的看在她脸上。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神志尚未全部恢复,青青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喃喃问道:“我……死了吗?这里是不是地府?你……你是神仙吗?”
男子微微笑起来:“你没死。这里是凕泽。我不是神仙。”
“那你是谁?”
“我叫翾珠。”他的声音也和眼神一样低低柔柔的,“是我救了你。”
(二)
翾珠不是神仙,但他也不是人,他是住在凕泽的鱼妖。
青青是被翾珠从溪水里捞上来的。
那一天,暴涨的山洪将她从上游带到凕泽。翾珠救起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浑身是被水泡的发白的伤口,几乎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青青听的忍不住一阵瑟缩:“那你怎么救活我的?”
“因为我会法术啊。”翾珠笑了笑,摊开手,掌心一朵燕尾花徐徐盛开,他将那朵花插在她的鬓角,笑道,“好好养伤,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说到“家”字的时候,青青的眼神一黯,双手紧紧的握住被角,半晌才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翾珠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意温柔怜悯。
青青的腿上有伤,暂时不能下床。她每天只能看着窗外的一角青翠发呆,花园里有鸟儿婉转的歌声,她听着听着,眼角便湿润起来。翾珠问她为什么,她说从前家里也养了很多漂亮的鸟儿,可是现在,这些鸟儿都已经不在了。
翾珠说,鸟语花香都是上天赐予的最美好的东西,若是只能让人想起伤心的事,那就太可惜了。
他打开了窗,鸟儿们都飞进屋来,围绕在青青床前。
“这是小翠,这是阿黄,这是白姑娘……”
他替每一只鸟儿都起了名字,郑重其事的介绍给青青。鸟儿们停在青青的肩膀,用爪子拨弄她长长的黑头发,好奇的轻啄她的手心,痒痒的感觉让青青忍不住缩手而笑,笑容虽然一闪而逝,却终究不再愁苦。
翾珠又采来溟泽水底的紫沄草,收集了黎明时分降下的露水,做成上好的伤药,敷在她溃烂的伤口上;他还让鸟儿们摘来山坡上的酸枝果,让蝴蝶精灵送来燕尾花蜜,调成浓稠香甜的果酱,她服下之后,便不会感觉饥饿。
日复一日,在翾珠的照顾下,青青那一身看似无药可救的伤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当她终于可以下床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她的心情已经不再像初来时那样低落,眼中的阴翳散去,笑容多起来。翾珠领着她认识了许多朋友,那些精怪生于斯长于斯,吸收日月精华和溟泽灵气,幻化成形,是她没有见过的善良单纯。
有时候,青青和翾珠会躺在开满燕尾花的山坡上聊天,一起看着明净天空里的悠悠白云,在沁人心脾的清香中渐渐睡去。
青青偶尔会和翾珠说起自己的家,爹爹,娘亲,还有一个哥哥,守着一片很大的庄园,庄园里养着很多马,推开窗户能看到远处的雪山。
她没有说后来怎么样,翾珠也没有问,他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的看着她。在如斯温柔的眼波里,青青每每有一种错觉——那些尘世间的烦恼,那些可怕的过去,那些污浊的血……都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三)
每天,翾珠必须有四个时辰浸泡在玄水中沉睡修炼。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需得有人替他守着,虽然溟泽大部分时间都很安宁和平,但也难保会有怀着恶意的陌生妖兽接近。
为了报答翾珠,青青主动要求陪着他。那四个时辰里,她就抱着膝坐在小草坡上,看着躺在玄水之底的翾珠,他是那样漂亮,黑发如水藻一般随着水波荡漾散开,整个人仿佛一个玉做的雕像。她想象着他睁开眼睛对她微笑的模样,唇角便忍不住弯了起来。
这原本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光,可那一天,终究还是出了事。
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秃鹫怪冲破了溟泽的结界,一路盘旋嘶鸣,直朝翾珠静养的玄水潭俯冲下来。
天空中巨大的黑影越来越近,几乎能看到那张丑陋的脸,青青慌忙站起身来,就近扯了一根树枝握在手中,屏息凝神,默念着哥哥教过她的剑诀,笨拙却又决绝的朝秃鹫怪的脑袋刺去。
她本是世家小姐,练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又何曾真正和人打过?几招之下便章法大乱,气喘吁吁。秃鹫怪很是看不起这个小姑娘,怪叫一声,张开尖利如铁的大嘴啄下来。青青心中害怕,却不曾躲开,闭上眼将手中的树枝用力挥了过去。
她凭着心中一股狠劲,不管不顾,只想要守住翾珠。
树枝在利爪下一寸寸裂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水声,一只修长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随后眼前一花,秃鹫的爪子撞在了一面坚硬的盾上,她也朝后跌去,哗啦一声掉进了水里。
透过清澈的水纹,她清楚的看到翾珠黑色的长发飞扬起来,手腕上银鳞化作盾牌挡住了秃鹫的尖喙利爪,另一只手捏了一个决,掌中多出一把银色短剑,飞快的朝对手柔软的胸腹刺去。
秃鹫怪不是翾珠的对手,翅膀被划了一道血痕,不甘心的转身逃进了浓雾。
翾珠没有追,收起了盾和剑,跃进了水中。
青青已经喘不过气来,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很多,她一直一直的往下沉,四肢逃不过水波的纠缠,周围越来越暗,似乎要将她吞噬。
她惊恐万分,眼前的水却突然分开,水花间出现了翾珠的身影。她朝他伸出手,他用力握住,将她搂进怀里,俯下头,把自己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柔软的嘴唇是和水一样冰凉的温度,可是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度来的气息却让青青的呼吸渐渐顺畅,眼前也明晰起来,她眨了眨眼,看到了柔软的水草中无数鱼儿悠然嬉戏,它们好奇的看着她,游过来亲密的碰触着翾珠的脸。
转过头,青青看到那双深黑色眼珠中倒映着的自己,心里的某一处突然软软的化成了水,然后又剧烈的跳动起来。她慌忙的闭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上一凉,已被他带出了水面。
“青青。”翾珠在她耳边低声唤道,“谢谢你。”
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中,脸一红,飞快的转过头:“明明……明明是你救我的。”
“如果不是你替我拖延了时间,我就不能平安的醒来。”他看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青青,那个时候……你不害怕吗?”
害怕吗?青青摇了摇头,她遇到过比这可怕得多的事情,而方才,不过是一只成了精的怪鸟而已。
翾珠望着她的脸,目光愈加深邃,突然用力将她揽进怀中,湿润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上。他欢喜又忐忑的,低声说道:“青青,留下来吧,留在溟泽好不好?”
(四)
翾珠的一口气息,让青青在水中悠游了三天。
她像鱼一样在水底呼吸,自由的游来游去,奇异的水下世界让她留恋和向往。第三天夜里,当她和翾珠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时候,心里很是舍不得,可是让他再度一口气给她,却又说不出口。
“青青,那天我说的话,考虑好了吗?”
翾珠的声音低柔的传进耳中,她一惊,抬起头,望进一双比夜空更深邃的黑色眼瞳里。
不再害怕,不再恨,远离责任,远离恐惧,自由的,快活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美丽山谷生活下去。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我把内丹分给你一半,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在水下自由的来去。我们可以顺着山涧去五湖四海。青青,你见过海吗?海很大很大,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那里有会发光的珊瑚,还有会唱歌的人鱼公主……”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暗哑,描述着未知的天堂。青青微笑起来,伸手抚上他蝶翼一般长长的睫毛:“好,翾珠,我留下来。”
可是,青青的承诺,却在两天后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
当调皮的山猴将那个浑身血迹衣衫破烂的人拖在野栗树下戏弄的时候,青青一眼就认了出来,迟疑的唤道:“阿忠?”
“小姐……小姐!”声嘶力竭的叫声从那人喉咙里破碎的传出来。
青青顿时惊住了:“阿忠,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男子一把抱住青青的腿,涕泪横流,“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可我不信!小姐……老爷和夫人死得好惨,天骏牧场没有了,一把火,所有人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北郡王把一切都毁了……小姐,你要为大家报仇啊!小姐……”
他嚎着嚎着,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青青怔怔的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到阿忠需要医治。一回头,看到了燕尾花丛中的翾珠。
安顿好了阿忠,青青走进翾珠的屋子,他正坐在临水的木台上,红色的衣衫半卷,白皙的腿浸没在水中,全身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
她在他身边坐下,翾珠转过头,目光依旧温柔而专注,不知为何,今夜的青青,却在这样平静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怎么样了?”翾珠问。
“服了药,已经好多了,刚睡。”青青不自觉的绞着衣带,“翾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他笑了:“如果你想说,我很愿意听。”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阿忠是我家的管家,我来自漠北的天骏牧场,我姓君,叫做君青青……”
君青青是漠北天骏牧场的大小姐。君家的牧场里养着几千匹马,大部分是供应给军队的战马,少数名贵品种,精心喂养之后送入宫廷,成为权贵高官们最乐于收到的礼物。
君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朝中的地位却十分微妙,没人敢轻易得罪。就连那些战功赫赫的大将都对牧场场主十二分的恭敬,以期打仗的时候能得到更强壮的战马。
君青青就是在那样的地方无忧无虑的长到了十六岁。
那一年,皇帝要和西北华族开战,特意征调五千匹战马。接到圣旨之后,君家连夜选马结队,正要上路,牧场里却来了一群奇怪的人。
青青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她只看到一群身穿黑衣蒙着脸的人在爹爹的带领下进了书房,她还知道,第二天夜晚,马厩里刚刚准备好的五千匹良驹突然间死了一大半。
天骏牧场自成立以来就未出过这样的纰漏,离皇帝限定的日子只剩下半个月,根本不可能重新补齐那么多的马,可是交不出马,便是欺君犯上之罪。那天夜里,爹娘将她和哥哥叫到房里,将放着银票和细软的包裹放在他们手中,神情凝重而绝望。
青青至今还记得,爹爹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字说:“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娘却抱着她,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襟:“青青,以后要听哥哥的话,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句话,便是永别。
哥哥带着她从牧场地道离开的时候,屹立漠北数十年的天骏牧场正燃起熊熊大火,听说那把火烧了几天几夜,将原本丰绿的草场烧成了白地。
哥哥带着她不停的朝南方逃,可是一个月以后,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来路不明的杀手步步紧逼,哥哥为了保护她,被乱刀砍断了手脚,血溅了她一身。她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只知道一路拼了命的逃,直至失去意识,落进了山涧里。
那一夜大雨如注,山洪肆虐,将濒死的她带到了与世隔绝的溟泽。
她就是这样,遇到了翾珠。
翾珠静静的听她把话说话,眼中满是怜惜心疼,他将她轻轻的揽进怀中,吻着她的额头。
青青伸手搂住他的腰身,他的身体是冷的,皮肤没有温度,可是却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心。
“翾珠,我该怎么办?”
“照你想做的去做吧。”他摩挲着她的长发微笑,“任何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
她在他怀中静默,想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一抹灼灼的亮色,虽然是商量的话,却坚定的不容人反驳:“翾珠,家仇不可不报,等爹娘和大哥在九泉之下安了心,我就回来陪你,一辈子也不离开了,好不好?”
他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顿,随后轻柔的放在她的肩上,安抚似的搂紧,柔声道:“好,我等你。”
(五)
这个酷烈的寒冬,京城里发生了很多事。
丞相的女儿紫瑶病重不治,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可只能在家拖日子的她却在一个雪夜奇迹般的苏醒过来。
据说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紫瑶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原本骄纵任性的性子也都收敛了,反倒变得温顺可亲起来,家里人只当是菩萨保佑,延医请药,愈加宠爱。
紫瑶在家养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这一日正逢元宵灯会,她瞒了家人,带着贴身丫鬟偷偷溜出了门。
冠盖满京华,灯市亮如昼。紫瑶边走边看,不料街市中一匹奔马突然不受控制的猛冲而来,高高扬起的马蹄正朝着紫瑶所站的方向,眼看就要落下,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
这时候,马上的锦衣公子紧拉缰绳,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马身,随即一个潇洒的旋身落鞍,一把将惊讶的忘记躲避的紫瑶抱进怀中,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
紫瑶拍了拍心口,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锦衣公子低头看向怀中少女,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因为惊吓而苍白,却是难得的清艳,眼波盈盈,并不羞涩躲闪,反倒是专注的看着他。
那样的一眼,竟让他神思微漾,心尖仿佛被盛开的花枝拂过,再也移不开目光。
他也不自觉的将声音放柔:“让姑娘受惊了,真是对不住。”
紫瑶羞涩一笑:“是公子救了奴家,奴家可担不起这声‘对不住’。还没请教公子姓名,改日也好登门道谢。”
这笑容愈发让他恍惚,忍不住道:“我姓景,姑娘可以叫我文睿。”
紫瑶回到家中,摒退了下人,独自一人走到了后院的荷塘边。
天边月色清冷,塘中残荷微摆。紫瑶拢了拢披风,在避风处蹲了下来,朝着空无一人的池塘轻轻唤道:“翾珠,翾珠你在吗?”
水下似有金色光芒一闪而过,平静如镜的水面倏然间漾起无数细碎波纹,一张漂亮的脸慢慢从水下升起,水珠从他的脸庞和长发上滴落,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暖柔和。
“青青,你过得好么?”
紫瑶用力的点了点头,漆黑的眸中满是兴奋:“翾珠,我告诉你喔,我今天终于见到北郡王的儿子了。”
北郡王独子景煜,字文睿,好马,精骑术。
紫瑶出门并非为了看灯,只是为了,见到那个叫做景煜的人。
丞相的千金紫瑶早已经在那场大病中死去。如今附在紫瑶身体中的,是青青。
青青的肉身留在了溟泽玄水中,而魂魄则被翾珠带进了京城丞相府。这个全新的身份,可以让她可以堂堂正正的接近仇人,完成心愿。
家仆阿忠告诉青青,那天夜晚来到天骏牧场的黑衣人正来自北郡王府。北郡王其实早已和华族联手,准备内外夹击迫使当今皇帝让位,好让自己独揽大权。
王府的使者对青青的爹爹威逼利诱,想让他故意拖延运马入京的时间,削减战马数量,以次充好,可是青青的爹爹不愿意,他的拒绝,终于引来了灭顶之灾。
阿忠拿出了一面血迹斑斑的令牌:“小姐,这是老爷临死前握在手中的……你看看清楚,这正是北郡王府的令牌啊!”
青青握着令牌大哭了一场。两天后,她成了丞相家的女儿紫瑶。
此刻,翾珠看着她发亮的眼珠,担忧道:“青青,你要小心。”
她伸手抚了抚他湿漉漉的长发,用力点头:“我会小心的,而且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有危险的对不对?”
翾珠握住她温暖的手掌,放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嗯,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有危险。”
北郡王独子景煜,自从在元宵灯会上从马蹄下救下一名紫衣少女,从此便对她一见钟情,再难忘怀。
他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京城的邀月楼里。几乎是一眼,景煜便认出了那个装扮成年轻书生的姑娘,正是那天灯会上让他魂萦梦牵的少女。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她面前起手行礼,文雅而庄重。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紫瑶抿着唇,浅浅一笑:“好巧啊,文睿公子。”
她唤他“文睿公子”,声音又软又甜,景煜听的心里酥酥痒痒,鬼使神差的坐了下来。两人从诗词歌赋聊到琴棋书画,越聊越是投机,分别之时景煜几番回头,都不舍离去。
那一夜,那个婉约美丽的身影让景煜辗转不能成寐,此后几日,更是夜夜梦回,或花前月下,或执手相看,梦中之人,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个倩影。
几日不见,便已相思成灾,景煜暗中派人去查,得来的消息让他又惊又喜——这位紫衣女子,竟是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紫瑶。
既然是门当户对,北郡王府与丞相府结亲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婚事很快就定下来,皇帝金口御赐了良辰吉日,京城里传颂着这段佳话,甚至有人编了戏文,说道是才子佳人,天赐良缘。
紫瑶出嫁之前不能再出门,府中要准备的事情很多,她独自去荷塘边的机会也少了。
这天深夜,她终于再次来到水边。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时分,一茎茎碧荷从塘里探出了头。
“翾珠,翾珠。”她轻轻的唤道。
水面轻轻分开,他立于水中央,脸庞还是那样漂亮,眼神还是那样温柔,只是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淡淡的倦意。他一如既往的问着:“青青,你过得好么?”
紫瑶点了点头,眼光很灼热:“翾珠,再过十几天,我就要和景煜成亲了。”
她大仇将报,紧张而兴奋,因此没有注意到翾珠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
然而他看向她的时候,又恢复了包容的笑意:“青青,答应我,不要让自己遇到危险。”
“不会的。”她握住他的手,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冰冷,可是眼前这个人,却是这个世上唯一可以听她倾诉的人。
“翾珠,帮我带一些溟泽的幽幽草好不好?婚礼那天,我要把它下在酒缸里。”
翾珠一愣:“幽幽草?”那是一种长在溟泽背阴处的草,磨成粉和水喝下,会让人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紫瑶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哀求:“求求你,翾珠,那天是最好的机会。”
当初,她求他带她离开溟泽;后来,她求他给她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新身体;再后来,她求他给她一个认识景煜的机会,她求他让景煜夜夜都梦见她……她求过他很多事,她以为这一次,他依旧会答应他。
毕竟,她答应过陪伴他一辈子了!
可是这次翾珠却摇了摇头:“幽幽草有魔性,很容易被修道之人认出来,到时候你会有麻烦,我不能让你用。”
紫瑶一听便急了:“不会那么巧的,怎么会正好有修道之人发觉呢?一定没事的!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报完了仇我就跟你回去,我的身体还在溟泽呢,我不会连我自己都不顾的!”
她是这样焦急,唯恐他不肯帮他。翾珠皱起眉,定定的看着她:“青青,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
人总是要死的,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总有一天会回归尘土,可是心无旁骛无忧无虑的快乐,却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就再不能回头。为什么,她不明白呢?
紫瑶果然不解的望着他,最后郑重的点了点头:“是的,对我很重要。翾珠,我的家人都被北郡王杀死了,若是我不报仇,这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良久,翾珠轻轻叹了口气,探出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好,我帮你。”
(六)
丞相嫁女那一天,北郡王府宾客如云,一片歌舞升平。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西厢喜房的门被打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娇小身影在夜色掩映下飞快的穿过走廊,朝着宴客的正厅走去。
一路走来,院子内外都悄无声息,她攒紧了怀中的匕首,推开了正厅的大门。
厅中的宾客都东倒西歪的伏在桌上,没有一人清醒。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同样身穿喜服的新郎,俊挺的脸上似乎还缀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她走到他面前,蹙眉望着她,手里的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最后终于还是转过身,朝着主位上的北郡王走去。
她死死的盯着垂着头衣饰华贵的老人,双眼中迸射出清亮的光芒,抬起手,手起刀落——
然而,匕首落下的一瞬间,那个看似昏迷的老人突然手掌一松,一捧淡红色的烟雾随即散开。紫瑶愣住,只觉得四肢百骸骤然刺痛,仿佛有只手正生生的将她的灵魂从身体中撕裂开,一时间全身无力,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身后一阵寒风,有人轻斥道:“妖孽!”
未及回头,一股冰冷尖锐的凉意透胸而过,她愕然的看着从前胸探出的雪亮剑尖,认出了这是景煜的随身佩剑,皇帝御赐,镶着金吞口,剑柄上还刻着麒麟。
她艰难的转过头来,看到熟悉的脸庞,可那张英俊的脸上,如今却布满了惊惧和愤恨。
“文睿……”
“住口,妖孽!”
他刷的一下抽出剑,大股的血从她胸前的伤口飞溅出来,洒成一片。她无力的扑倒在地,忍不住想,原来她的血也是红色的,原来她也会觉得冷……好冷,比翾珠的手还要冷,冷到骨髓里。
“若不是司天监的李大人前些日子来送贺礼,还不知道这里早已妖气冲天。”椅子上的北郡王慢慢的抬起头,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束魂散,脸色一片肃冷:“经李大人卜算,真正的丞相千金早就死了,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为何要害我全家!”
紫瑶抬了抬头,她的魂魄已被药物束缚,控制不住身体,只能看到北郡王的一角锦袍,以及景煜手里那把滴着血的剑,剑尖正指着她的额头。
她想,她应该方才就一刀杀了景煜的,为什么那一刻会心软了呢?
为什么想到他从马蹄下救了她,想到他们在邀月楼里畅谈,就心软了呢……
她觉得眼眶沉甸甸的,在泪水落下之前,抬起手用力的擦了擦眼睛,冷笑道:“北郡王,你可还记得君家的天骏牧场?”
北郡王果然愣住:“天骏牧场?你是说那个已经被我郡府督军剿灭的逆贼?”
他坦然承认,紫瑶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场肆虐的大火和哥哥血肉模糊的脸,她声音嘶哑,美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怒意:“我就是君家的女儿君青青!真正的逆贼是你!你通敌叛国,杀光我全家,我就是来找你报仇的!”
北郡王一脸惊讶,可他还没有说话,景煜的剑尖已经抵在她的颈边,喝道:“妖孽,休得胡说!”
她又转头看他一眼,那双明亮的眼中再没有初见之时的温柔潋滟,只有满满的厌恶和杀气……她凄然一笑:“不错,我是借尸还魂的妖孽,可你们……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就不是罪人吗?就算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北郡王,你会下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君姑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怨毒的诅咒,北郡王撩起衣袍,蹲在她的面前。
景煜急道:“爹!”
北郡王了摆手,看着青青,沉声道:“我北郡王府从未做过有负家国之事。不错,君家的人是我杀的,但叛国通敌的人不是我,而是君家!”
“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给君姑娘看一件东西,姑娘自会明白。”
当那一叠沾染着血迹的残破书信在青青面前摊开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血液停止了流动,红尘万丈都已离她远去,耳边只剩下模糊的轰鸣声,仿佛还夹杂着爹娘那句“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夹杂着哥哥的惨叫声,甚至还有溟泽中鸟儿的啼鸣,还有翾珠温柔的笑语……
一切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一连十几封信,都是爹爹的笔迹,写着如何与华族缔结盟约,如何将天朝的好马偷运出境。爹爹说,他为朝廷养马养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居住在大漠苦寒之地,皇帝没有给他荣华富贵,他不能让君家子孙再过这样委屈的日子。
“你父亲通敌一事为皇上察觉,皇上派老夫前往大漠监督接收那批战马,可是你父亲冥顽不灵,不光下药毒死马匹,还想举家迁往华族国境。老夫奉皇命剿灭君家,君家人都死在郡府督军手里不假,你找老夫报仇也没有错,老夫手上性命无数,早已有了下地狱的觉悟。”
“只是君姑娘,老夫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皇上。做了亏心事的人,是你的父亲——”他的声音骤然变冷,“而你,年纪轻轻痛失家人,虽然可怜,可毕竟是借尸还魂的妖物,难容于天地,老夫不能留你,等你到了黄泉路上,再去向你父亲问个清楚吧。煜儿——”他喊过景煜,拿出照妖镜定住青青的魂魄。景煜会意,举起手中的剑朝着她的心口刺下——
她动不了,青色地砖上蔓延的都是她的血。雪亮的剑光落下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时在溟泽养伤的日子。
那里有大片燕尾花盛开的山坡,有歌声婉转的各色鸟儿,有会化作小孩子的蝴蝶和花精,那里还有会笑着注视她的翾珠——他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骗她的人,他一直站在她身边,她随时伸出手,他就会坚定的握住。
为什么只有到这一刻,当她失去了全部的时候才明白,她曾经拥有过什么?
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
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
比快乐和幸福还要重要吗?
——也许,我终于懂了,翾珠,我好想见你,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看海了,答应你的事,我再也做不到了……
(七)
紫瑶慢慢睁开眼睛,顿时一阵恍惚,这是在哪里?
眼前蒙着一层绣花红布,明亮的烛光透进来,摇摇晃晃的映着几道珠帘。她认得这是凤冠上的簪珠,娘说过,一共八百八十一颗南海珍珠,整个京城,除了皇帝家的公主,就数她的凤冠最贵重。
是了,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元宵那天,她在灯会上遇到了北郡王的公子文睿,不由芳心暗许,此后两家结成秦晋之好,皇上御赐了婚期,整个京城都说是天作之合。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竟在新房里打盹睡着了?
紫瑶急忙屏息敛神,目光盯着红裙下露出的绣花鞋尖,直到有脚步声走近身旁,一杆称尺挑起盖头。她抬头,望进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眸。
“紫瑶……”
“文睿……”
她偎进他的怀中。只觉得此生足矣,再无所求。
一对玉人相依相拥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良久良久,烛火终于熄灭。
门外的池塘里,哗啦响起一阵水声,惊飞了塘中栖息的白鸟。一尾金色的锦鲤随着水波摆动美丽的尾鳍,渐渐在黑暗中隐去,水面恢复了平静,再无痕迹。
该走了。
这是她的圆满,另一种圆满,已经与他无关……
那天,当翾珠好不容易打破北郡王府外的结界潜入府中水塘时,景煜的剑已经刺进了紫瑶的心口。
魂魄已散,肉身已灭,就算他能救回来,她也不能再回到从前。
可他毕竟不能就这样看着她魂飞魄散,他用尽修炼了千年的灵力,带着她已然虚弱不堪的魂魄,扭转了时空,逆天改命,回到了一年前那个严冬,将那一缕魂硬生生的度进了快要死去的紫瑶身体里。
时光重新走过,那是一段没有天骏牧场,没有仇恨,没有幽幽草,也没有青青的时光。青青变成了紫瑶,紫瑶变成了青青,她忘记了所有前尘,忘记了溟泽,忘记了翾珠,忘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只记得自己是丞相家的女儿,偶然一日遇到了北郡王的公子,从此成就了一段姻缘。
他耗尽心力,能做到的,仅止于此。
若是可以,他也希望带着她的魂魄走得更远,回到她决定复仇之前,回到她替他挡下秃鹫怪之前,甚至是,回到他们初遇的时候……
他想,若是早就知道结局,他定会阻止她,无论如何都将她留下来。
可是他的灵力不够,他只是一条修行千年的锦鲤,再过两百年,或许可以修成散仙,留在溟泽,再逍遥千年,心无挂碍。
可是,他遇见了她。
千年的修行换来一场盛大绚丽的咒术,他因此而散尽一身修为,化为原型,从此无法再离开水,和千万条鱼一样,再也不能呼吸新鲜的空气,再也不能触摸花草树木,再也不能,亲吻心爱的人。
他用残余的力量冰封起了溟泽的玄水,厚厚的冰层下是青青的身体。可那个空虚的躯壳再也不会有灵魂去填补,虽然她答应过会和他留在溟泽再不离开,可是最终,她只留下了身体,魂魄却迷了路,再也找不回来。
他想,他也已经回不去了。
有那样一刻,他的眼眶有点涩。他以为自己会哭,可四周水波安静的包裹住金色的身躯,冰冷而柔和的触感提醒着他,他终究不是人类,有很多事,他做不到。
鱼是没有眼泪的,就算有,也都化进了水中,无声无形,看不到,感觉不出。
如此,也好——
既不能相濡以沫,那么不如从此,相忘于江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