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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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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子
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辜医生坐在他宁静的办公室中,等待着这天最后一位病人。
他的办公室坐落在半山,正俯瞰着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视野极好。从宽大的玻璃窗望出去,这个城市喧嚣依旧,只有天边一抹淡淡的晕红色,仍有一点点沉静。
护士将祝小姐带进房间,她容貌秀丽,穿一身得体的浅灰色套装,神色安然。是,走进这间诊所的人,并不一定会在他们的脸上,显示自己有多不快乐。
根据资料显示,她叫祝玉京,今年三十二岁。
辜医生上前与她握手:“祝小姐,请问我怎样可以帮到你。”
祝玉京清楚地说:“我想咨询移植的手术过程,以及术后的恢复反应。”
这对辜自然是轻车熟路,他流利的展开介绍:“大约在本世纪初,医学研究发现,人的快乐与悲伤情绪,其实由大脑皮层某个特定部位所控制,该部位分泌特殊激素,造成情绪的变化。初时的治疗,着重抑制该激素的生成分泌,因此接受者即使面对恶劣环境,也不会极度悲伤,引发失控行为。
“但是,这种手法也有负面之处,因为分泌受到抑制,接受者感情反应冷淡,遇到开心之事也不会雀跃,失去许多人生乐趣。——然而近十年,新的研究成果,已经可以成功分离出悲伤与快乐的激素。因此时下作法,是一方面抑制悲伤激素的分泌,然而更重要的是,移植人工腺体,可不间断自动分泌少量快乐激素,与人体自然产生的并无分别。因此,再阴郁自闭的人,接受了此种治疗方法后,也会乐观开朗。”
他轻轻一咳:“手术过程经过多年实践,已经相当简捷成熟,并不比近视治疗更复杂。手术时间约为半小时,之后可以回家恢复。”
祝玉京注意到他从头到尾,并未提到病人二字。是,社会日益文明虚伪,行为乖僻不愉的人,也不会被人直斥“你有病。”
她紧接着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有无后遗症?”
辜医生翻阅一下手边资料:“截止到上个月,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而且,此治疗方案几乎可以说没有后遗症,”他耸耸肩:“不快乐的人,即使治疗失败,也不过依然不快乐,并不影响身体健康。”
祝玉京点点头。
辜医生拿起笔:“祝小姐,如果你准备接受治疗,我想进一步的了解情况”
祝玉京轻轻扭头看向窗外风景,过一会儿说:“需要治疗的,不是我,是我的妹妹”
辜医生有少许诧异,现代社会,各人自扫门前雪,很少有人愿意为他人心事上门咨询医生,何况这一小时谈下来,她需要付不菲诊金。
祝玉京稍微振作:“我愿意把妹妹情况详细说明,以利于你做更好判断。”
“是,请说。”
“她叫祝玉宁,二十八岁。”
“她的不快乐,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根据调查,很少有人天生脾气阴郁,多是受后天经历影响。有人学业不顺,有人生意失败,有人家庭不睦。
“失恋。”祝玉京说出简单的两个字。
辜医生淡淡微笑:“那是最常见的原因。”
“那段感情发生在她大学刚刚毕业时候,男方不久另有新欢,离她而去。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四年,她依然心结难解,不但至今没有心仪对象,更加将沮丧扩展到身边任何事物,事业不顺,生活沉闷,交友失败,每一个接近她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她的郁郁寡欢。”
“我明白。”
辜医生静静听完祝玉京的叙述,下了结论:“治疗会为她带来更好的一面,当然,在手术之前,我需要亲自见到她,以便诊治。”
玉京点点头:“我会和你另约时间。”
会诊结束,玉京走出诊所外面,天幕已转为深蓝色,半山的茂密植物丛中,不知名的昆虫已经开始鸣叫。
玉京无暇欣赏良辰美景,她看看表,匆匆搭车到商业区,接妹妹下班。
玉京出身较早,兼之用功专注,事业上已经有了成绩。玉宁虽然同样受过高等教育,但是感情失败后,一直无心工作,仍在公司作中级职位,两头受气。数年都没有升过职,同事见她没有升迁可能,更加欺负。事实上,玉京想,换她坐那个位置,恐怕几年下来,也要有病。
那份工作偏偏又辛苦,人人超时工作视作等闲,现在上去,只怕刚好。
玉京索性想,要是真的治好,不如再支持妹妹一次,供她出去进修,取得更好前途。
毕竟已过下班时间,前台无人,玉京直接摸上妹妹的办公室去。
走廊中正好走过两位同事,一个大声抱怨:“那个祝玉宁,自己升不上去还要累别人,那份报告明明无甚前途,即使交上去也会给大老板转身扔进垃圾桶,还非要我们赶工做出来,你说何必?”
另一个咯咯笑:“反正她也不得宠,赶明儿你找个机会调出她那组,她就没人可用了。”
他们也不认识玉京,一面嬉笑着走过。玉京心下却不是滋味:连正经公事也不得同事支持,妹妹这日子肯定不好过。脸上却不露出来,微笑着走进玉宁房间。
玉宁正在桌前忙得焦头烂额,“什么,已经晚饭时间?不行不行,我还有大把功夫要赶…”
玉京把她拉起身:“吃完饭再回来,不然没力气。”半推半拉的带她到间韩国菜馆。
这顿饭也吃得并不顺畅,席间玉宁不断的怨天尤人,上班辛苦,老板留难,下属负气,终于说累了,喝杯麦茶润润喉,偏偏上来的石头饭又不够热,把经理叫来,一定要讨还个公道。
看在旁人眼中,也就是祝玉宁性格古怪,脾气暴躁,不识好歹,难以相处。
甜品吃完,玉宁补补唇膏:“我还要赶回去开工。”
玉京连忙说:“你先走,我来付账。”
她重新唤侍者点杯咖啡,陷入沉思。
玉京连忙说:“你先走,我来付。怎么跟妹妹摊牌呢,“玉宁,你脾气太坏,非得手术不可。”其实人生挫折处处,大家都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但是别人懂得掩饰,带着双重人格做人,白天照样精明干练,长袖善舞,夜晚才放纵失态,甚或寻欢买醉,社会也如常接受。偏生玉宁性格太直,喜乐哀怒全部表现脸上,不开心,不快乐,自然没有观众,对,即使是朋友,也只愿意分享你性格光明阳光的一面,阴暗那边就不必了。
玉京回家,看了许久小说,才听到门口有声响。
她走出客厅,叫住正脱下外套的玉宁,“我有话要跟你说。”
玉宁不耐烦地把外套扔向沙发:“还有什么,我好累。”
玉京心一横:“你听说过快乐因子移植手术吧。”
玉宁到底是聪明人,她转身看向姐姐:“你认为我需要手术?”
玉京索性直说下去:“玉宁,你看看你自己的生活,事业不顺,交际狭窄,这都不算什么,你随时随地带着的那股怨气才可怕,它阻滞着你开辟新的交友圈子,培养新的爱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所有一切人物事物都有负于你,让你的前景一片灰色。相信我,你需要做这个手术,治疗后你一定会乐观向上,忘却前事,重新开始。”
玉宁依然抵抗:“即使我真的有少许不妥,也不过是压力略重,我已经注意控制自己。”
玉京不声不响,把在妹妹房中找出的兴奋剂药瓶摆在茶几上。”
玉宁气馁:“不过是一时…”
玉京继续说服妹妹:“你也知道,已有多份医学研究报告证实兴奋剂完全无效,暂时的振奋和精力充沛只是服用者的错觉,相反它对人体机能有极大的杀伤力,已被政府列为非法药品。”她停一停,“我不想知道你从哪里得到它,但是快快停止才是上途。”
玉宁缩在沙发上,只抬头用大眼睛看向姐姐,怯怯的问:“你肯定手术安全?”
玉京想起她小时也是这样依赖姐姐,更加心软,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我们明天就去看辜医生,由他亲自给你诊断,完全可靠才做。”
三个月后。
**********
玉京一面心不在焉的看电视,一面等着玉宁回来。
玉宁的手术十分成功,虽然这并不是一项失忆手术,但是她确实成功的忘记所有不愉快的旧事,毫无负担地,精神奕奕地开展了新的生活。
她做事积极,凡事都向光明的一面看,即使工作吃重,也视为机会和挑战。公司很快发现她的变化,给与更多责任,安排她升级加薪。职位重要,手头也宽裕起来,周围的人又不怕和她亲近了。成功的人总是有种飞扬的神采,颇为吸引。即使有时候仍然因为小事而发脾气,也不过给人说:“祝小姐真有性格。”
玉宁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节目日渐多起来,下了班也有许多地方去,总是晚归。
大门处传来钥匙响声,玉宁进来,一身时髦装束。虽然已近深夜,她脸上依然妆容分明,不见疲倦。
玉京放下遥控器:“回来了?我煮了红枣雪蛤糖水,你要不要来一碗?”
玉宁按住玉京:“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玉京熄掉电视:“什么事?”
玉宁脸上有三分喜意,一分羞涩:“小郭今天向我求婚了,我已经答应了他,我们下个月就去大溪地度假。”
玉京惊诧莫名,什么?玉宁要嫁给小郭?
她也认识小郭,这人虽然在律师行担任一份高薪厚职,但是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过往女朋友无数,十足花花公子,他什么时候开始追求的?他怎么会对玉宁有真感情?
玉京略一沉吟,已经说:“不,我不同意。”
玉宁满是失望:“我以为你会祝福我。”
玉京苦苦劝说:“小郭是怎样的人,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人根本没有真心,根本追求一时快乐,不是长远伴侣。”
玉宁也拿出干练姿态,一一回应:“姐姐,你这样说有失公允,小郭以前也许交际是广了一点,但也并不全是他的错误。他对我很好,我们相处融洽,志趣相投,都有长期共同生活的计划。而且,”她嫣然一笑,“我也是为了追求快乐,和他在一起我非常开心。”
“你会后悔的。”玉京不由得说出这句陈词滥调。
玉宁十分清醒的反驳:“不,我不会后悔,我已经不是手术前的那个毫无主见,动辄嗟叹的那个人了,即使这段婚姻不能持久,我也曾经享受过快乐时光。而且我相信,事后我会重新收拾心情,乐观面对生活,我有能力独立应付——”她冲姐姐眨一眨眼睛,“别忘了我做过手术,我的体内可以随时自动分泌快乐因子。”
玉京失态,大声呵斥妹妹:“我看你是太乐观了!”
玉宁也气结,不再言语,径自进房休息。
玉京度过失眠一晚,第二天起身,见到茶几的玻璃花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婚期已近,我会搬出去另找公寓。”
呵,多年姐妹关系立刻被冷藏。
玉宁搬出去后,虽然有时仍然电话问候,但关系已经不复以往。房子变得空空荡荡,玉京也不高兴找别的消遣,晚上时时靠老旧电影长片度日。
*********
玉宁上飞机度假那日,玉京再次造访辜医生的诊所。
辜医生礼貌依旧:“祝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可是你妹妹的情况欠佳?”
玉宁轻轻摇头:“不,这次我来,是请你为我进行手术。”
辜医生略带惊讶,玉宁背向他,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扭过头来,眼睛已经满是泪水:“过了这许久日子,我才发现,我才是那个真正不快乐的人。我虽然有高尚职业,收入丰足,可是我生活寂寞,无处排遣,我一直在用妹妹的不愉快经历,为自己慰藉和开解,以证明我的为人能干,处事成功,而忽略我其他失败之处。可是,妹妹一旦略微得意,我立刻不安自怜,失去对照,我的世界才是灰暗无比。
她抑住声音中的哽咽,继续努力的说下去:“我是如此的不快乐,以至于我心心念念,专注于他人的不快乐,来欺骗和麻醉自己。原来我才是那个生活阴郁空白,需要用他人的不幸来为自己开脱的人。”她苗条身影映着窗外的灰紫色的晚霞,正是一幅动人画面。她望向他:“辜医生,你可愿意帮助我?”
辜医生凝视玉京片刻:“我下周五有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