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

  •   第五章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陈靛会在每天晨跑之前为生华作好早餐,会在每晚生华回来之前煨一锅粥,坐在家里安心等她回家,不用工作的心情很开朗,闲暇时可以看诗集,可以听古典乐,有时候他也画油画,喝下午茶,生华说他其实也是会生活的人。生华呢?每天除了忙碌的学习外,会想念陈靛的粥,想念陈靛在夜里为她留的灯和他幽蓝的眼眸,晚上回了家要按时给他的下肢上药,或者给他一个暖盆让他放在毯子上保暖。突然有一天,觉得彼此像夫妻一样相敬如宾。
      *** *** ***
      秋天是善变的季节,乍晴乍雨,性情乖戾。生华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出门的时候把伞落在了柜子上,现在只好在这里等雨停。她躲到一个大招牌下,第六次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成不变的“陈靛”二字。如今已是比回去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他一定担心了,但是不能让他来接她,他腿脚不方便,万一下肢受了寒气,又要腿疼了,所以还是忍一忍吧。

      陈靛换好义肢给生华打手机,已经第六次无人接听了,他早晨提醒她带上雨伞她竟然忘了,现在又不知道在哪里,连手机都不接,成心让他着急。现在只能让他去找她了。

      生华冻的瑟瑟发抖,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身子。手机铃声一直没停过,她知道,只要她接,就会有人给她温暖,就有人带她回家。但是她不能为了自己而让他受苦受累,她没有这个权力。
      好冷……好冷……冷的生疼生疼的……冷的快要睁不开眼睛……
      生华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有风擦过耳边,还有微微的起伏,有人在轻轻叫她:
      生华……生华……

      陈靛是在学校门口的大招牌下捡到生华的,生华发烧了,身体灼热灼热的,被冻昏了过去,手边是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的手机号码。他有瞬间的失神,旋即抱起生华奔向医院。
      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她伤害,伤的很深很深。
      生华……你知道么……你这样对我虽然没有伤了我的人……但是伤了我的心……我在你心中从此成了废人……一个无用的残废……

      生华半夜转醒,发现自己在医院,看见他在床头支颌小睡,药液在管子里发着烁烁的光。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豆色的粗布裤子,身上有青草的味道,脸色有些苍白,仍然英俊。她从身边随便抽出一条毯子来想披在他身上,他却醒了。
      他把手探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对她说:“好多了。你继续睡,我去买些吃的东西。”说着转身就走。
      生华想叫住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也没说,却是再也睡不着,看着房顶的月光,听着雨声,直到他回来。
      陈靛回来的时候,衬衣浸透了雨水,黑发被小雨打乱了,随性的服帖在额上,慵懒自在。他手里提了一个便利店的袋子,把袋子放到桌子上,他去洗手间净手,出来时格外疲惫,生华看着他做这些事,心有愧疚。
      “想吃点什么?”他打开床头的灯,目光迷离。
      她想了想说:“有橘子么?”
      “有。”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秀色可餐的橘子,开始剥皮,剥完皮又剥橘络,剥完橘络把橘瓣一小个一小个的拔开,拿起其中一个放到她的嘴边。
      生华没想他竟这样心细,张开嘴咬住橘瓣的一端,把混着橘香和他手上的皂香的橘子吞进肚子里。就这样,她吃掉了整个橘子。
      “还吃什么?”他淡淡的问她。
      “有没有饼干?”她望着他,眼瞳晶亮。
      “有。”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袋子里取出一包包装精美的饼干。撕开封口,他从里面拿出一块来,用手指掰下一小块,轻轻的放在她微张的嘴里。她听话的小口小口的吃,整整吃掉了三大块。
      陈靛放下饼干,很淡的问:“还有呢?”
      “我想喝汤。”生华像孩子一样宠溺的看着陈靛。
      “好。”陈靛小心的把生华扶起来,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杯子,杯子里盛满白色的乳体,里面夹着一些麦片之类的东西,他揭开盖子,从盖子上卸下小勺,用小勺舀了一些汤,盛到她嘴边。
      “啧,好烫!”生华反射性的抿住下唇。
      陈靛蹙眉,把勺子伸到自己嘴边,一下一下的吹着,复又放在生华嘴边,看着她平静的喝下去,才舀了第二勺。
      “还吃么?”待她喝完汤,他继续问。
      生华大惑不解的望向陈靛,“你怎么什么也不吃?”
      “我不饿。”陈靛放下汤,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垃圾。
      “你一定是生气了。”生华清澈的望着陈靛。
      陈靛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干吗要生气?”
      “因为我不接你的手机,你在怨我。”生华怯怯的。
      “我没有怨你,我只是觉得悲哀。”陈靛的瞳人暗蓝暗蓝的。
      “悲哀?”生华听不懂。
      “我感谢你在担心我,但是你知道当这种担心超载的时候就会变成怜悯么?”陈靛的面庞陷在一片阴霾里。
      “可是我并不知道。”生华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正是因为你不知道才会让我显得措手不及。我可以残废在任何人的眼中,惟独不能残废在你的心中。倘若果真是那样,我不但是残了,也毁了。”陈靛如此认真的看着生华,他想教她一些东西,一些关于她们这些健康的人所不知道的感受。
      “我只是想保护你。”她说心里话,她是真的想保护他,她害怕看见他痛苦,她舍不得他面对那么多的歧视和鄙夷。
      “你这样做不过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双腿健全的人能做的我照样可以做得到,哪怕是在背后付出双倍的努力、不可想象的痛苦也再所不辞。这是一个男人的尊严,男人享有保护女人的权力,即便辛苦,即便深沉,但是男人可以因为这样而骄傲,这是他的骄傲。你片面的想尽方法保护我,实则是自私的想法,你的想法软禁了我的尊严,自己却觉得冤枉。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受害者。”陈靛心平气和的慢慢来,根本不像在讲一些深沉的问题,其实是怕伤害她。
      也许她的想法的确是自私的吧。她想保护他,她害怕看见他痛苦,她舍不得他面对那么多的歧视和鄙夷。这些想法不过都是她自己萌生出来的,一直以来都没有争得他的批准,就“先斩后奏”了,陈靛适才说的那段话,是有道理的,她凭什么说陈靛需要她保护呢?生华暗忖。
      “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陈靛帮生华躺下来,为她盖好被褥,调慢了点滴的速度,关灯拎着垃圾出去了。
      生华很听话,乖乖的闭住眼睛,直到陈靛关了灯,她又悄悄的偷看他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陈靛特别寡言,没有那种亲切的感觉,总好象在故意疏远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忘记了他的尊严么?生华总觉得一定还有什么,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的,只不过是他沉默,什么都不说而已。那到底是什么呢?是自卑,是受伤,还是寂寞呢?陈靛哽咽的声音她还记得,他也会自卑也会脆弱,他是埋在心里太久太深,连他自己也快忘记了,所以才可以表现的那么淡漠,其实这些都是存在着的,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她没资格过问太深,她不是陈靛,体会不到他的苦痛,她能做的,也只是抚慰他,关键还是在于他自己能不能看的开。

      陈靛艰难的转身关住了病房的门,倚靠着门框颓然的滑下来,瘫坐在地上。疼痛让他的残肢痉挛,根本站不起来。他尽量的不动声色,维持肢体的平衡才没有让她看出所以然。
      半夜的医院廊道里静悄悄的,带着入夜的清寒,他挽起裤子,看到血已经流到了义肢的脚踝上,殷红殷红的一大片,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他竟沦落到要生华一个女人保护?可怜!认识生华之前他陈靛从来都是冷傲的,即便坐在轮椅中,只要他冷冷一笑,公司上下谁不胆寒?如今呢?他自卑了,他受伤了,他开始在乎自己有没有腿,能不能走路,能否保护她,他在乎很多很多。也只有他才知道生华不接他的手机会伤他多深,生华在无形中否定了他,从里至外的否定了他,她在怀疑他的能力,把他从心底里归入了弱者的行列,从此他就是废人,残疾就是他的代名词,不变了,不改了,就认为他不但身体残废连意志也残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每天对自己的残疾视而不见是为了什么?他天天看着血肉横飞的残肢而置若罔闻又是为了什么?他的确会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甚至比正常人更在乎。于是他首先要尊重自己,把“陈氏”推向世界,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举世闻名的“陈氏”就是人们眼中的残废领导和创建的,让全世界都哑口无言。他要证明自己,证明健全的人能做到的他一个残废一样可以做的到!然而,这种骄傲被她的一句“我只是想保护你”彻彻底底的推翻了,她的一句话毁灭了他的世界!他怎么能不悲哀?

      那一整晚都是如此,陈靛和生华各怀心事隔着医院的一道门彼此惦念着,却谁都不知道对方在悲哀些什么。谁说这世界上把人分离的最绝的是鸿沟,牛郎织女一样可以鹊桥相会,可怕的是不理解彼此横亘在二人之间,谁都没有勇气去了解彼岸,那么再深的感情都是徒劳,换来的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
      *  * *
      生华看到满眼的白,白,洁白,苍白,惨白,白的一塌糊涂。生华一惊,坐起身来,发现那白只是医院的天花板而已。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最近总是恍恍惚惚的,会梦到很多奇怪的东西。
      回了回神,她发现自己手背上的针头已经拔去,有人又给她多盖了一层被子,殷实的温暖。她抬首,目光定格在窗前。
      果然是陈靛,他似乎是向医院值班室借来一只轮椅,疲惫的窝在其中,不经意的睡了过去,下肢上盖了一张薄薄的洗得发旧的白毯子,让他的整个人像个纯白的剪影。小窗上有阳光晒下来,折射在他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了他少有的病态。
      生华忽而又忆起半夜昏黄的灯光下陈靛那张时而疲倦时而英挺的侧脸,和他眼中纷繁凌乱的蓝。她总觉得哪里蹊跷,可是又说不上来,只是陈靛好象变了,变得很陌生,像她那天在机场见到的陈靛,淡漠中带着些许沧桑。
      生华疲于猜测,下床来,抱着薄被来到陈靛身边,把被子放到旁边的沙发上,想把他下肢上的毯子先拿走,殊不知毯下竟是这样不堪入目!
      ——血!很多很多的血,滋长在错综复杂的碎布条下,猩红的逼眼,如同一朵残败颓靡的红棘,在垂死挣扎中喑哑的呻吟,蔓延着腐朽的味道,和着稀黄的脓水,彼此胶着,残艳了视线。义肢与余肢本已纠缠,却又撕碎外裤,强行分裂,带着无可奈何的残忍,脓血升腾了腐烂的气息!
      她整个人顿时像被铁轨碾过一样,不疼,只是无力而绝望,灵魂与□□在瞬间脱壳,撕心裂肺般的冲击,就像黑暗的毒手扼住了脖颈。
      缓慢地跪倒在他面前,生华觉得很痛苦,胃突然被掐住了,排山倒海地疼。她复又踉跄的站起来,跌跌撞撞进了医院的洗漱间,摔在墙角里,双手捂着胃部喑喑地哭出声来。
      陈靛在迷梦中听到一连串若有若无的撞击声,猝然惊醒过来。太阳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等稍微缓和一点他才看到满眼的白,然后是小窗外葱郁的树,然后是墙角的一副手杖,然后——是染满血的白毯子被扔在了地上!
      陈靛整个人像被挤压到极点,窒息感陡然间让他麻木——竟然让她看到了!
      他旋即拽起毯子往下肢上一掩,驱动轮椅,冲出病房,开始满医院的寻找生华。她到底会去哪里?她到底会干什么?她到底会怎么想?陈靛一无所知,他开始慌了。五年了,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仓皇过,他并不是有意想掩饰什么,他只是单纯的不希望她担心而已。他是怨她怀疑她,但他并不恨她,并不是成心让她难过,毕竟——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尊重他呢?他只是个残废而已啊,如此而已啊。
      一想及此,陈靛不觉手松失神,轮椅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走廊的墙上,发出僵硬的机械碰撞的声音,在清晨安静的医院里,在他波澜不惊的内心中,重浊的疼了一下,疼得他浑然忘我,疼得他措手不及,疼得他以为自己就会在这一秒死去。
      “恩……恩……”
      世界无比安静,时间在踌躇,呼吸变成了空白,空气厚密成一股一股的乳脂,接着,闷闷的哭泣声,雪白的墙壁,下肢延展上来的钻心的疼痛,那是——生华的哭声么?
      陈靛寻声进到洗漱间来,蓝白相间的衣服裹住她瘦削而娇小的身躯,楚楚可怜。他俯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把她瘦小的身子抱在自己怀中,放在所剩无几的下肢上,来回的摩挲着她骨瘦嶙峋的背脊,护着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身躯,慢慢的,慢慢的,微笑出来。
      终于……终于……找到了……找到了你……

      陈靛没来由的感到格外的安心,抱她在怀中,仿佛比拥有整个世界都快乐,那种快乐叫塌实,就想婴儿的求知欲,即使什么也不懂,只要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就可以笑的沾沾自喜。他现在觉得活的很塌实,有人心里揣着他,他心里也装着对方,也许从生华不慎摔进他怀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幸福了,因为,有一个幸福不小心跌向了他,所以,他是不是应该珍爱和保护他捡来的幸福呢?
      “不要哭,不要哭。”陈靛誊出一只手理开生华的碎发,目光爱怜的望着她泪流满面,眼中的蓝澄碧澄碧。
      一边为她抹掉眼泪,一边安慰她:“不要害怕,我没有怪你,我没关系的。”
      生华呆呆的抬起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珠稚气的紧盯着陈靛,皱着眉头,口齿不清地含糊着:“你真的没有怪我么?不是我任性,你的腿也不至于成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不敢直视陈靛,馁气的地下头,支支吾吾,“我好难过,你一定很伤心对不对,伤口一定很疼对不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陈靛用手托起生华渐渐沉下去的头,迫使她面对他,“是我活该,是我逞强,明明知道办不到,却执拗的不肯承认,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他苦笑着不再看生华。
      生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自馁的陈靛,在她心目中,十年后陈靛已经是一个淡漠、正直,又有一点冷傲的男人,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明白什么是更好什么是最好,清楚做事要讲目的和原则,似乎永远也不会犯错。可是他现在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没有高姿态,没有优越感,他仅仅只是他,会伤心,会难过,会像个孩子一样盼望可以有人疼有人爱。这样想着,她不觉伸出一只手来,贴在他的脸上,轻轻的抚摩,手心可以感觉到他脸上软软的胡茬,痒痒的,窝心的感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