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今非醉

7、七

　　这日，老松正在给怀语讲“九世好人”的故事。
　　所谓九世好人，便是指一个人接连九次投胎转世，不杀生，不造孽。看似容易做时难，何况要坚持九世，是以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年幼夭折的贫苦人家孩子。
　　但老松讲的人——鬼狐女罗，她不是。她的九世中有七世出生显赫，世世皆达到及笈之龄，世世救人无数，也世世……为所救之人所害，不得善终。
　　第九世结束时，她虽为人，却受阎罗平等之礼，只待十世转生凡胎飞升。
　　若故事就这么结束了，那这顶多是个励志故事。女罗的第十世死于心疾，第十一世竟入了畜生道。鬼狐天性凶残，她九世公德堪比上仙，皆在这一世里毁于一旦。
　　苍天待万物平等，唯两者例外。一为魔，二为善。所以鬼狐女罗未成魔便被诛，这不是惩罚，而是怜悯。趁一切尚能挽回之时，重归轮回，再铸仙骨。
　　只可惜女罗最终虽得了仙身，却终究没有成就什么大事件，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老天喜欢善人，所以大家要积极向善哦。可惜老松的叙述方式产生了反效果，使得怀语觉得它的意思其实是做什么都别做善事否则绝对不得好死……
　　“怀语，走了。”墨青走到树下，朝她招了招手。他一头乌发一袭青衫，乍看之下可不是个俊俏的书生。这身装扮一出来就知道他今天要去附近的镇上，除了例行义诊外还要给怀语买衣裳，若还有剩的就再买些糖好了。
　　怀语在树枝上蹦跶了一下就直接从树上蹦下来了，他接着迎面而来的小红团后退了几步，苦笑着拍拍她的背然后蹭了蹭。小孩子真是不省心的啊……

　　 墨青的例行义诊在平安镇的穷人之间很有名，毕竟人好颜佳医术精，不仅开方子有时候还附赠药草。是以当他牵着怀语走进某条脏得发指的小弄里，俩人几乎受到了夹道欢迎。怀语更怀疑他这么做的目的了，真正的人都不见得能做到这么不计成本，何况他还不是人！他还没钱！
　　没错！人说妖怪出行应该飞沙走石腰缠万贯吧，哪怕走飘逸路线的也能随手一粒珍珠买糖葫芦吧？可墨青当真是两袖清风穷得响叮当，她要他变个铜板好买块糕，都被指责道德感太低。
　　师父你道德感也太高了吧！
　　待他义诊结束，师徒俩站在街角，兜里……几分空虚。
　　墨青垂下颈子，温柔的墨黑眸子里透着惘然若失，怔怔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喧嚣尘世，轻道：“唉，没钱了……”
　　怀语喷了一口气。
　　他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不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是……是莫大夫吗？”
　　墨青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这个仆从模样的少年，虽是下人，身上的衣服却挺不错的。他微微一笑：“是啊。”
　　不要以为他没有生财之道。
　　那少爷几乎不敢相信，错愕地呆了一下，才欣喜道：“真是莫大夫？”
　　说着欢天喜地地又鞠又躬，急切地在前面引路，那冒光的两眼就像看到金子似的。怀语看着莫名其妙，她不知墨青虽在平头百姓里有名，富人们却是几乎找不着他的。若找着了……金库便会大出一回血。
　　少年将他们引入一个大宅子。别看这只是个小镇，穷人可以很穷，有钱人还是一样狠有钱。高门阔院，怪石流水小桥水榭，无一不有。墨青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路，暗暗有了数，眼梢都微微飞扬了起来。
　　府里的总管也很惊讶，“没想到莫大夫这么年轻。”
　　墨青但笑不语，作莫测高深状。其实这五年来，他并非一点都没改变，只是他初来之时作的是十六七少年的模样，几年下来他还是年轻得异常。
　　另一方面，数百年沉淀的气场以及悬殊的实力在潜意识里也足够让凡人低下了头颅。他笑了笑，问：“病者何人？”
　　“是老爷近日喜爱上的歌舞子。”
　　墨青：“……”
　　怀语干巴巴地翻了翻眼。
　　话一出口，连管家自个儿都觉得汗颜了。自家下人在街上能巧遇莫大夫倒是意外之喜，然而请人回来治的却是个无关轻重的歌舞子。噢不，还是有轻重的，老爷大约还会迷她个十来天，这十来天里人家就等同于镇宅吉祥物。
　　墨青没怎么在意，“无妨。”
　　总管松了口气，颠儿颠儿地带他去了一个精巧的小阁。还未进门，屋内便传出了歌姬和老爷逗笑的娇声腻语，总管小心回头看了墨青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放心领他进去。
　　“干什么的？”老爷看是个年轻男子进来了，面色不太高兴，尤其是一经对比，床上歌姬的眼儿都看直了。
　　总管忙道：“老爷，这位是咱镇上有名的莫大夫呀！”
　　“你、你如何请得他来？”老爷也是一愣，他明明只是让侍从去医馆请最老的大夫来，怎么来的竟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莫大夫？不过他还是摇着肚子站起身喜道：“久仰久仰，你快瞧瞧巧儿的病如何？”
　　墨青低头瞥了床上装病的歌姬一眼，弯身正要坐下，那歌姬已羞煞煞地伸出一只小手来。只听“嗳哟”一声惨叫，那悲催姑娘抱着手疼得牙齿都打架。
　　“哪儿飞来的石子儿！”老爷怒叫。
　　墨青回头，怀语正躲在门后，露了半张脸森森地注视着他。
　　“莫……莫大夫……”所谓演技，就是即便痛得只想将脸扭作狰狞的一团，表面上也要泪花珍珠一般恰到好处地挂在眼角，掉下来就不美啦。
　　“姑娘身子没事。”他看也不看，又顿了顿，才说：“倒是这位老爷……”随即声音渐低，似有顾虑。
　　他若是直说倒好，这般讲了半截才叫着急。老爷跳了起来，忙把他拉到外边：“莫大夫，我如何？”
　　墨青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可常觉气短无力，干什么都不上力？”
　　“是。”
　　“汗多嗜睡，心律不齐？”
　　“正是！”
　　“大病。”
　　老爷立即耸了，拽着墨青的袖子苦了脸：“您只是瞧了我一眼就说中许多，那您您您您瞧我可有治？”
　　墨青忍不住蹙眉，不折痕迹地将袖子抽出。
　　莫大夫为啥皱眉，是他没治了吗啊啊啊啊啊啊！
　　老爷像牛皮藓似的扒住他甩都甩不掉，直说千金也要把病治。
　　“十两就好，我用不着什么钱。”
　　老爷呆住，简直不能相信如此好运。“此……此话当真？”
　　“当然。”他慢慢地把视线从老爷绿缎面帽子移到宝蓝色丝绸袍子，再到镶银边黑软靴，轻轻眯了眼，轻飘飘的声音就像刀片呲一声划过老爷的肚皮。“开仓半月，施米布粥。”
　　……
　　莫大夫他还是死了的好呜呜呜呜…… 

　　那日人们都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个从镇上最大粮店老板的家里走出来，六十多岁的老板哭着相送，教人委实费解。
　　后来墨青揣着十两银子心满意足地给怀语挑衣服时，她才悄悄问：那老头真得病了？
　　“肾虚而已。”墨青淡道，然后想起什么，不自然地刻了两声：“好姑娘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