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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鹣鲽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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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泠的笑意并未隐去,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七釜”可以不受地龙毒血的影响。原来如此,“七釜。釜者,化也。人即我,我即人,物即我,我即物……”
“原来是‘血化万千,杀人无形’,”青泠嘴角现出了一丝蔑视,这是地龙族最高深的种族能力,据说来源于其再生术。青泠只隐约听说过高级的地龙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把部分的意识散开,侵入敌人,如果侵入的意识足够强,可直接从体内杀死敌人。
“这些悟通‘物即我,我即物’的人,怎么可能被那么一点点血化的分裂意识控制而杀死自己?快回去试试吧,只要你们的家人还没有死,应该就可以用你们的意识帮他们认清外来的入侵者,帮他们回复清明。”
众人恍然大悟,迅速散去。
青泠在空中一闪身,出现在尹端家的学堂。刚才的大雨没法冲刷屋内,里面如地狱一般,恶臭弥漫,中人欲呕。所有的人都不吐了,却陷入一种更深的昏迷,满地的血块,还有一堆堆让人不愿去想是什么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厉龙的拳紧紧握住,指节都发白了,从他咬得咯吱直响的牙缝里挤出一声怒吼,便不见了踪影。“轰隆”数声,从远处龙王祠的方向传来柱折屋倒的声音。
青泠转身离去,他的身后,巨大的水球蓦地出现,哗啦冲下并凝聚成幽蓝的冰块,把所有的一切都冻入冰中。
当青泠来到尹端家的书房时,尹端正以食指点在水儿娘的印堂上,水儿娘并未呕血,只是仍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尹端蹙着眉头,似乎正在她意识深处寻找。
青泠看了看盘腿而坐的若水,用新悟到的“静心”去察看她的气息,却不禁迷惑起来。这丫头不像是昏迷,却怎么没有若水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微弱,有点像是误食了赤珊瑚之后昏倒,落入寒潭时的若水。
青泠诧异地看着她,若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能感觉到寒珠在她的身体里流转,有点像是离开寒潭那一夜修炼的样子,但那时的气息是若水的,现在的气息是谁?如此微弱的气息,几乎是一个即将消逝的灵魂,却似乎被什么唤醒,挣扎求生,偏又力有不逮。
为什么这股气息会让自己觉得熟悉?就象是曾相处过一些日子的老友重逢?青泠一边沉思,一边下意识地向窗口望去,却正好看到尹端面色越来越白,头上的汗珠颗颗滚落。
尹端刚在前一夜对若水用过“知心无物”,现在再用“静心”去唤醒水儿娘,只觉得阵阵虚脱。但他不能放弃,水儿不能没有娘,他也不能没有这个一直在家里家外任劳任怨的好妻子。可是水儿娘的识海里一片白雾,全是陌生而邪恶的气息,身处其中,连他都有一种绝望欲死的念头。他找不到妻子那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水儿娘太累了,直接便陷入了最深的梦里,她的意识之海就像不设防的城市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入侵者占领。
这和“知心无物”不一样,“知心无物”只能在至亲骨肉之间进行,因为他们的身体有一半是相同的,所以意识可以相印刻。而自己与妻子并无血缘,只能用自己对她的记忆来唤醒她的意识。尹端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自己与妻子在一起时的情形。
初见她,是堂嫂指给自己看的,一个娟秀的身影正在溪边洗衣。
新婚时,掀起盖头来看到的女子娇羞地低着头,看不清相貌,无比柔顺。
一年后,水儿出生了,溪边常常会有抱着孩子幸福地呢喃的身影。
寒夜里,为自己送来一杯热茶,顺便在火塘里添上木炭的脚步声。
天刚亮,厨房里的水声,随后早饭的香气便散发出来。
……
尹端的泪水滑下脸颊,妻子嫁给自己十多年了,自己竟然没有正眼看过她?
他突然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妻子的模样,只有手边的热茶,起床后的早饭,浆洗过的衣服,承欢膝下的爱女……家中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每一件东西都留着她的痕迹,但自己竟从未认真地看过那个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的女人,尽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难怪她会睡了,她不求回报地默默付出了那么久,从没要求过什么,只是太累了,而选择了睡去。
尹端在识海中大喊,醒来啊,娘子,醒来啊,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青泠发现尹端越来越不对劲,不但水儿娘没有一点将被唤醒的迹象,连尹端自己都似乎心神失守,这如何还能保持“静心”的境界?
怎么办?青泠着急地想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尽管尹端并不知道曾在无意中教导过自己,但对自己来说,尹端无异于师,无异于父。何况他还是若水的父亲,万一他和水儿娘有什么意外,等若水从修炼中醒来,该如何向若水交代?
但是自己没有水儿娘的记忆和感觉,更没有骨肉关系,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青泠焦急地在书房内转着圈,眼见着尹端的意识都快要开始模糊了,仍然没有办法。他痛苦地望向若水,要是若水还清醒着就好了,她一定可以唤醒自己的父母,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绝不会让孩子为自己而悲痛欲绝。
青泠猛地立住,瞪视着若水旁边正在打着呼的狸猫毛球,打了一个激灵。他终于想起来若水的那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尹端夫妇有救了!
尹端正咬着牙勉力支持,可是他越悲伤,越无法集中心神去唤醒妻子,只见那股陌生的死亡气息已经向自己的识海飘来,再不退出连自己都将保不住。但他仍然不愿意离去,他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唤醒妻子,而自己亏欠了她那么多,只怕再没有机会补偿。
这时,清凉的感觉出现在额上,是另一只手指触在自己的眉心。一股泓然如水的意识传了进来,接着,脑海里映出了一幅幅画面。奇异的画面。
像是躺在上午温暖阳光下的池塘,活泼而兴奋的感觉,接下来,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窗内响起,正在念着“六匕”:“匕者,食也。食者,形也。关尹子曰:世之人,以我思异彼思彼思异我思分人我者,殊不知梦中人亦我思异彼思……”
听到自己的诵读声,那种感觉变为恭敬,还似乎在思索。同时,鱼在池塘里游弋,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一只小鸟正落到池边喝水,水面上还漂着落叶……这是一种再奇异不过的感觉,似乎自己就是那池塘,而尹端却在窗内诵着书。
接下来,这感觉的注意力转到岸边,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婴,摇摇晃晃地走入水中。她“呀呀”地发着声音,高兴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够水中漂浮着的一团灰灰的东西。
没等小婴孩靠近那东西,她就整个跌入池塘,水没过了她的头。这感觉清晰地跟踪着那孩子的动作,她挥舞着小手,乱蹬着小脚,想哭,呛了一口水,喝下去的更多。她拼命地挣扎着,但渐渐地像是没了力气。
似乎那感觉做了点什么,一个小小的暗流出现在那孩子的前方,把她和那团灰灰的东西轻轻一推,便冲上了岸。
尹端恍然大悟,青泠传给他的正是当年水儿落水时发生的事情,他顾不上去想为什么青泠会知道这个连他和水儿娘无从得知的情形,却明白了青泠传这段记忆给他的目的,迅速地,他把这段意识在水儿娘的识海中重现出来。
水儿走入水中了……在水儿娘的识海深处,似乎有什么悸动了一下。
水没过了水儿的头顶,她想抓住什么,拼命挣扎,喝了好几口水……焦急开始在识海中弥漫。
水儿挣扎许久,渐渐地没了力气……
一个身影出现在识海里,迅速托起了已停止挣扎的小小水儿。
水儿娘终于醒了。
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尊称。
两天之后。
小山村里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到了尹氏宗祠,寥寥无几,偌大的宗祠里空空荡荡。尹家的“静心”高手不多,没能挽救回大部分的族人,除此之外,村民只剩下了村长和几个年轻人,他们在事发时幸运地正在邻居家木屋里议事。
其他的人全都无一幸免。一天前,那些已吐完鲜血的人们再毫无知觉地吐出了各种各样的血块和内脏。有的块太大,吐不出来,腹中竟似有极大的力量在推动,等挤出来后,嘴竟被撕裂到了耳际。也许是把腹内所有的东西都吐完再无可吐,那些受尽折磨的人们才终于死去,再无呼吸和心跳。而那早已没有血色的尸体上竟隐隐地泛出极诡异的蓝色来。
村里各处已被冲洗干净,那些尸体被摆在了宗祠外的空地上。宗祠里的人心情无比沉重,他们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但是死者已去,总得入水为安吧?
按照村人对寒潭和龙王的崇拜,这些尸体都会被投入溪水随水而去,其中某些德高望重者还应该被放入寒潭。
青泠不寒而栗,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除了童男童女之外,还总有一些不像是刚摔死的人也会从寒瀑前落入潭中。厉龙从不吃人,更别说死人,潭里也没有吃腐肉的鱼,那些东西收拾得他无比头痛。
尹氏族长却不同意,祖师有言“上善若水”,所以他们崇尚水,尊敬水。何况,这些尸体上的汪汪蓝光正不停地提醒着所有的人,这更像是一场瘟疫。他主张烧掉所有的尸体,而村长宁死都不同意,对他们来说,身体再重要不过,如果烧掉了身体,逝去的灵魂重生时将无可依存,那比死更可怕。
文化和信仰的不同使两人争执不休,最后不得已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远离小溪和水井的村后小坡上选了一块地,把所有的尸体都深埋起来。
埋葬尸体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青泠和厉龙都没有插手,厉龙一改常态,极为沉默。而青泠知道,只有当死去的人们入土为安之后,活着的人才能开始舔舔伤口,把所有的伤痛埋到心底,再次面对生活。
村里空荡荡的,死寂一片,那些曾在小溪里疯玩打闹的孩子们全都躺在了远处的土坑之中。村口倒下的大槐树旁是一个大大的水坑,昔日村头聊天的身影再也找寻不着。没有人收拾倒塌的茅屋,那些茅屋的主人们几乎全都不在人世。死去的牲畜遍地,似乎被村中的死寂恐吓,连山中的豺狼也不敢来拖走。
晚饭时分,天边的晚霞依旧绚丽,映红了潺潺小溪,但村里没有从田间归来的笑声,没有妇女让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没有鸡飞,没有狗叫,屋上也没有袅袅的炊烟。偶尔的,会传来一两声妇女的悲泣,但也迅速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
死者已去,活着的人如行尸走肉,鼓不起面对生活的勇气。
尹端家的书房里,若水仍然盘坐着,而狸猫毛球自从若水入定之日起便不离左右。这猫似乎真有灵性,常常不安地在若水身边徘徊,像是在警惕着什么。厉龙则索性成天呆坐在书房榻上,一动不动。
青泠还是隐隐觉得不安,那半条逃走的地龙去了何处?而它究竟为什么会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去杀死一群对它而言没有任何威胁的人类?这件事只怕还没有结束,前面还有一场风雨,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躲过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