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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六章 曾经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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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龙很快便回来了,袖中鼓鼓地不知何物,似乎还在乱拱乱爬。青泠让那女子去找一匹白布,一个大陶盆和几根捶衣的木棒,那女子泪眼迷蒙的眼全里是疑惑,却仍温顺地去了。
青泠这才对若水道,“你觉得刘老七还有没有救?”
若水心中一喜,青泠如此说,自然是有救他的办法,口中却故意道,“我看没有。”
青泠像是看透了她,摇了摇头,“小丫头,不说实话。”
若水低低地说,“不要叫我小丫头,我已经很老了……”青泠惊奇地扬了扬眉,呵呵地笑了起来,显然不以为然。
“好,好,好。若水。刘老七这漆毒是很严重,但不至于死。我刚才摸了摸他的脉,脉滑,而且很虚弱,我猜是他们不给他吃饭造成的。”青泠促狭地笑了笑。
“但是,”若水犹豫着说,“我知道,浮肿真的是会死人的,何况他全身都烂了。”
“没错,如果不把漆毒去除的话,热毒攻心,他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哼,居然还敢用烈酒来止痒,这样一来,本来可以熬过今晚的,现在也熬不过去了。”
若水热切地望着青泠,“青泠,你是不是知道如何去除漆毒?”
青泠并没有直接作答。
“你还记得吗?我在寒潭边曾对你说过,天下大毒,不外乎极寒或是极热,再高明点的,可以寒热相杂。这漆毒根本不算什么大毒,不过就是一个大热,只是其性极粘,沾上人身便去之不掉,这才稍有些麻烦。”
“解漆毒其实并不难,还记得红儿是怎样把你的珊瑚赤珠寒毒消去的?”
青泠的话就像给若水打开了一扇大门,少年时曾背过的那些古药方和一些《黄帝道经》里的句子在脑海里翻滚,门外便是古医学的广袤天地。她喃喃答道,“用燧石石乳。火精珠,最热的火。”
青泠一笑,“对了一大半。不但是火,更是土。若水,你应该知道五行,对吧?《关尹子》里‘八筹’篇中道,‘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攻相剋,不可胜数。’而水能克火你总该知道?”
“所以,不能直接以火去解寒毒,火通常是灭不了水的,除非反侮。若是火强大到强行灭那么厉的寒毒了,你的小命也就完了。”青泠温和地说,眼神却望向远方,他想起了红儿,神通广大的红儿。
“你的寒毒的确是用燧石石乳解的,燧石石乳虽然有很强的火性,但其根本上仍是土,土才能克水,而火其实是用来生土的。”
青泠突然停住不说,瞬时间如泥塑木雕一般。刚才的几句话拨云见日,他终于知道那看似三足金乌的东西是什么了!
老天,那哪里是三足金乌,那是极强的火,但火是用来生土的!造此神物者心思缜密,不但以火生土,还以木培火,世上除了扶桑便只有若木才能承受金乌,所以便有了那只若木制的古盒。
青泠带点傲气地想,就算是真的三足金乌来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十只三足金乌都燃不尽大海,也就拿自己没有办法。可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三足金乌,那是……
息壤!
青泠早就听说过息壤,却没有真正见到。大洪水时代波浪涛天之时,他并没有掺和,只是静静地呆在山中,但毕竟寒潭中海眼通往东海,关于鲧和息壤的传说,他知道得不少。
水族先是得意非凡,借水势将中原变为泽国,伤了人畜无数,随后又如丧考妣。听说那治水的鲧从天帝处借来了一物,仅是一点点的土,却见风便涨,无休无止,那便是息壤。鲧用息壤治水,见水即填,沧海化为桑田,而水族更是大伤元气,伤亡惨重。后来,水族们使了损招,在天帝那里告了鲧一状,天帝这才知道鲧竟然私自偷走息壤,遂大为震怒,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屋内一灯如豆,去取白布的小妇人也回来了,青泠却浑然不觉,思绪纷飞,又回到了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那是乱世,却也是盛世,鲧、禹、奇相、相繇、江渎……还有无数神裔与精怪参与其中。古蜀大地,乃至中原九州,土烟四起,水雾弥漫,人民苦不堪言,英雄叱咤风云,不思归乡。整个天下,便那么与水族打了整整一十三年。其中有多少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自己竟在最不该卷入时进入这场争斗,年少气盛啊……
青泠的耳边响起了厉龙在江上的那支古调,这么多年了,难为他还记得。青泠低声念道,
“白马啸兮,西风扬
鼓声起兮,战伐张
英雄怒目兮,天下臣
烽烟处处兮,不望归乡!”
青泠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气冲霄汉,只欲张口长啸。
“白马是为鲧”[注:语见《山海经》],无奈啸西风,世人焉知白马、天龙、黄熊、玄鱼竟然都是一人?英雄自然教天下臣服,文命后来便成了夏的大王,只是那高歌“候人兮猗”的涂山女子,苦苦守候,八年等不到他归乡。更有那巴地云雨,巫山神女,十二峰峰峰云舞徘徊,世世不得消散。
经此一战,人类终于证明了他们才是中原九州的主宰,水族大伤元气,再无把神州化为泽国的鸿图,也再少兴风作浪的本事。山精树妖,水神海怪,不是死伤惨重,但是向隅而退,青泠自己也回到山中,一睡经年。
在那场大战中,自己多是一个旁观者,而别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非功过又由谁来评说?英雄落寞,转瞬便变了人间,善忘的人类早已忘却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雨,如果早知世人如此,当年那些顶天立地的风云人物,是否宁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而自己当年不过只是一心智初开的小精怪,和厉龙一样任性妄为,一剑在手,啸傲江湖,哪里能理解那许多的峰回路转,柔肠千结。但此刻忆起,本来已如水晕山水般渐渐褪色的回忆却又丰满了起来,原来,早以为散落风中的往事竟然根本就不曾忘记。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漫然升起。若木盒,金乌魂,息壤……“血化万千”的地龙,残忍好杀不死不休的黑衣人……还有那个谜一般的若水,而自己居然又一次地被卷了进来。难道当初在山上的预感真的会不幸言中?前途风雨,那狂风暴雨虽还未出现,此刻已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曾经的那种莫名的不安死死地裹着他,竟然让他有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若水见青泠久久不语,神色黯然,她走近青泠,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青泠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呆立许久,已过了掌灯时分。
那小妇人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把青泠要的东西交给他,她脸色苍白,很急切地问道,“请问先生,老爷是否还有救?” 那小小的身子竟然有些摇摇如坠。
当日厉龙在江上遇到的那个家人也在屋内,轻声安慰她道,“娇云,你不要太担心了。自从七叔昨日被人害了,你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
青泠定了定神,对那家人道,“这位,我想是你七叔的夫人吧?小兄弟,你还是带着她回房里歇一会儿。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她不在这里,对她有好处。”
房里又只剩下青泠等三人。厉龙似乎从青泠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没有多话,把袖里的东西递给青泠。
那是一堆大大小小的螃蟹,张牙舞爪地在盆里横行。
若水惊奇地望向青泠,他让厉龙把这些螃蟹放到白布里,紧紧裹住,再用木棒一阵猛砸。
然后,他接着刚才的话题对若水道,“其实漆毒里的这点热,用你的冰寒之气去对付都算是小题大做,还得用寒性小点的东西来才能正好消去。”
“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做的,似乎当年姬轩辕曾给他们留下过一些指示,可以用山野中的草根树皮来入不同的经脉,从而驱邪袪毒。山里的草木我不清楚,水族里,螃蟹性咸气寒。我看人类中这漆毒后,热淫于内,胸中热结,才身肿而痛。厥阴风热,则歪僻,阳明热壅,则身面俱肿,其实都是血热而瘀。而蟹正好入足阳明和足厥阳二经,蟹性专破血,咸能化血而软坚,故能解结散血,寒则消解二经之热,自然歪僻肿胀都会迎刃而解。”
若水脑子又大了,青泠见状,笑道,“毒者之物,其实好解,先看是寒是热,再看入哪些经脉,再找到能相生克的药物即可。医者之道,最难的是人自身之疾,因为寒热会互转化,阴阳能相生灭,寒症有时由热生,热症却是寒结。万一医者一个不慎用错了药,寒症再加凉药,热毒反用火补,那就是助纣为虐,仙药也便成了毒药。”
“其实,能不用药更好,即使用药,外敷又比内服好。医者最高境界应善用六脉生克,五行相化。曾听你父亲朗读过昔日姬轩辕作的‘祝由科’,其中一句为‘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可惜世人会此道者日少,仅巫祀通些皮毛罢了。”
几句话的时间,螃蟹已被捣成粥状,陶盆里已是半盆蟹汁。按青泠的吩咐,厉龙先把蟹汁滴入刘老七眼中,再皱着眉头把那些蟹末与蟹汁相混,涂了刘老七一身,边涂边骂那杀千刀的杀才,明里不敌便暗里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切就绪,三人便坐下静候,此招果然灵效如神。一个对时刚过,刘老七身上的肿胀便开始消退,疹子破皮之处也开始结痂。不用青泠再吩咐,厉龙又拿盆里的螃蟹酱给他涂了一遍。正上着药,许是感觉到一丝清凉,刘老七竟然醒转过来,费力地抬起手,使劲掰开肿胀的眼睑,看了他一眼。
“兄弟啊,”刘老七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感伤,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老哥都见到阎王罗,没想到你还能从阎王殿上把老哥拖回来啊!”
厉龙闷声闷气地回答,“是我老大救了你,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刘老七又使劲掰开肿胀的眼睑看了看青泠,想挣扎着起来向青泠跪拜,被厉龙一把按回榻上,“嗨,壮士救命之恩,刘老七永志不忘!”
青泠正色道,“不必挂怀,眼下还有一事,那内鬼还未找到。你醒来也好,咱们正好端详一下,把内鬼给找出来。”
刘老七有些迟疑,青泠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道,“你不想追究下去?想放过此人?”
刘老七久久不语,仍然肿胀的脸上一阵抖动,显然是心神激荡。
青泠淡然一笑,“你是不是怕此人是娇云?”
刘老七大惊失色,竟不顾厉龙的阻止,在榻上跪了下来,“壮士莫非是神灵下凡,如何能知道小人的心思?”
青泠并不答话,只听刘老七苦笑道,“娇云是个好女子,我一个山里的采漆老粗,她跟着我自是委屈了她,何况我还常年在外,往山里运货,并带回漆来,在水上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长。那日我自份必死,心中怨毒,恨不得把那害我之人千刀万剐,但现在既然无性命之碍,也就不想再追究了。何况娇云这两日里一直在陪侍床前,我醒时她强作欢笑,睡过去后却仍隐约而听她低低哭泣。即便那人真的是她,我也认了。”
若水脱口而出,“不是她!”
青泠和厉龙诧异地望向若水,刘老七吃了一惊,急急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若水知道自己又露了馅,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道,“我素来擅长观人,目乃心表,娇云说话时,神态专一,眼神并不闪烁游移,可见言行合一。”
若水并没有说谎,她的确能辨人神色。不过,她看的不是娇云,而是那个口呼“娇云”的家人。
若水这招还是在修高级教育学人体潜能时学的。人类控制面孔下部肌肉的能力比上部要强得多,也许是因为习惯用脸下部的肌肉来进食和说话,因此脸的下部更善于表现各种欺骗的表情,而隐藏的情感常常会在脸的上部暴露出来。眼睛、眉毛、前额及其周围的肌肉都会暴露出人的心理,尤其是眼睛,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便是此意。
人脑分为左右半球,通常人都为右撇子,所以左半球是优势半球,常人在说话时,眼神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左上方。一旦要撒谎或是掩饰心中所想,便会思索,而左半球便会相应动作,眼神则会看向右上方,或者便游移不定。如果对人面部的肌肉和真正的微笑等表情了如指掌,就可以发现表情的细微变化,从而觉察出那表里不一的内心。
在学校时,若水常常和同伴们玩一个游戏,先让一人想好十之内的一个数字写在纸上,再由另一人来问。问时很简单,在平常问话中杂以从一问到十的问题。虽然两人都知道眼神会泄漏心中的秘密,但不论如何掩饰,总能被人看出端倪,百试不爽。
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心者可以通过训练来指挥面部肌肉,或者用一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吸引听者的注意力,所以有时候只能通过反复播放全息影像才可分辨。
但在这个时代,对于心无设防的古人,若水这办法却极为有用。那家人只认识厉龙,对青泠若水只是在江上匆匆扫过几眼,哪里知道大大咧咧的厉龙身后还有一个心细如发的若水。
那家人在带青泠等三人见刘老七时目光游移不定,而且神色几乎不加掩饰,倒是刚才对娇云说话时一片真心。本来若水还不是很在意,但青泠故意把两人支走,还道“一点把握都没有”,让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青泠脸上还是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刘老七却大松了一口气,如同快溺死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等大家终于坐下来时,已是数日之后。刘老七已彻底疹退肿消,虽然疤痕处处,却已无大碍。两天来,厉龙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娇云既已洗脱嫌疑,给刘老七换药的事情自然便是由她亲做,厉龙显然如释重负。若水听得他在那里嘿嘿低笑,“摸女人也就罢了,摸男人可不合我的胃口。”见若水偷听,厉龙老脸飞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娇云给众人一一奉上清茶,在刘老七身旁坐下。刘老七欲将娇云遣走,青泠示意不必,他温和地对娇云道,“夫人可有什么话想对你家老爷说吗?”
娇云先是娇躯一震,随后眼里便泛起泪光,嘴唇轻轻颤抖,却说不出话,刘老七诧异地望向她,满腹狐疑。青泠见状,哈哈笑道,“夫人,你以为这个好消息还能瞒着他多久?顶多数月吧?”
娇云又是一震,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感激之色,渐渐地脸上晕出红霞,一直红到耳根。她两手死死地拧着裙带,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娇云不敢瞒老爷,只是老爷身子才好……”
刘老七更吃惊了,拉起娇云的手道,“娇云你有啥子地方不好吗?”
青泠笑道,“有人快要当爹了!”
娇云闻言,脸上再挂不住,娇羞无限地奔出门去。
刘老七愣了好一会儿,继而欣喜若狂,一叠声地唤人抱酒来。青泠笑而不语,若水眼里竟有些湿润,她毕竟还是喜欢欢笑,人生并不只是苦楚,也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青泠不让刘老七喝酒,于是一坛酒都便宜了厉龙。刘老七显然是爱酒之人,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喜气洋洋的时候喝茶都醉人,他满面红光地与厉龙频频举杯,不但捡回一条命来,还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起伏也太大了一点,由不得他不如梦如醉。
等刘老七稍微平静一点之后,青泠问道,“既然内鬼不是娇云,你是否还坚持要以牙还牙,把那内鬼揪出来,再和成器铺子对干到底?”
刘老七闻言沉思起来,末后,似乎下定决心,他站起身来,走到青泠面前跪下道,“这个人是哪个,刘老七虽然蠢笨如牛,也算是心中有数。我本来就是一个采漆的粗人,长了三十多岁,已得娇妻,又要得子,没得啥好求的得了。”话锋一转,他接着道,“若只有刘老七一个人,这条命送给漆树神与送给他人没得区别,但现有娇妻弱子,刘老七倘不能保他们周全,还叫啥子男人,当然要跟他们一斗到底!”浮肿消去的脸上竟是一脸凛然。
青泠并不将他扶起,“好!你有何打算?”
刘老七坦言,“刘老七本是好酒之人,不为别哪个,人在酒后才吐真言,好酒之人多数是坦荡之辈,不怕醉后真言方敢一醉。那天在江镇见到厉龙兄弟,固然是与兄弟意气相投,但不瞒先生,其实刘老七也存了一些结交的意思。我本是山里的采漆人,后来不堪成器和其它漆器铺子两头压价,才带着几个兄弟到成都来自己开了个铺子。哪晓得我这上不欺远商,下不压漆价,竟成了漆市之霸的眼中钉,几个兄弟都相继被害,只剩下我和一个远房侄子。所以,邀约兄弟来喝酒,的确是和兄弟见如故,但未始没存了个请兄弟相帮的意思。”
“如今连这唯一的侄子都……,嗨,若不是先生,不但刘老七自身性命不保,只怕娇妻弱子尽被人夺,小小产业也为人所分。如果先生不嫌弃,刘老七想和厉龙兄弟一样追随先生左右,求先生不弃,相救于我!”
刘老七拜了下去,磕头如山响。
青泠扶起刘老七,“你放心,我救的人,不会便让别人再害了去!”
“是否报仇全听先生吩咐,老七无不遵从!”
青泠立起身来,淡淡笑道,“仇自然是要报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反正成器铺子在那里也跑不掉,至于内鬼嘛,”青泠止住不说,他的笑容里一副悲天悯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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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解生漆之毒,古已有之,在汉《淮南子》中便有记载,之后的《本草纲目》也有此说明。除了蟹汁蟹酱,用清热解毒类的草药亦可,比如紫苏。只不过文中所述之漆与现下家中所用之漆不同,墙漆的甲醛用蟹汁是解不了的。而今世上,漆树的漆料基本上只用于艺术品,漆画,漆器,已极少用于家俱等物,是以生漆中毒者几无。小青是很喜欢漆器的,不过囊中羞涩,只观不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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