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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九章 萧萧思忧 ...

  •   若水勉强收敛心神,对着荷花苦笑道,“不瞒姐姐,小妹不识字。”她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和无奈。荷花有些意外,虽然这世上多是男子识字读书,但眼前的这个开口道出“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女子怎么可能不识字?她疑惑地看着若水,后者满面黯然,荷花实在不忍心再追问。
      只是,虽说自己与若水一见如故,但蜃珠出现在这群山之中的成都意味着什么?蜃珠乃深海之宝,若非身毒人携来之物,便是水族,甚至是海族在此出现。渊哥前日提及一龙族竟在蜀地放肆,而息壤都不能全功而返,荷花如何敢不对持蜃珠之人多加注意?这便是当初她走入绸缎庄的初衷,后来力邀若水来此小住,也不无此意。
      但现在看来,若水不但不知道这便是《道德经》,还不识字?这就不像是渊哥所找之人……荷花沉吟片刻,拉过若水坐下,手抚一片竹简道,“除了周易,姐姐最爱这老聃的《道德经》,你看,妹子的名字想必便来自此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若水茫然点头,下意识地喃喃续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在得到《道德经》的狂喜兴奋之后,却发现自己在此处居然无异于文盲,这失落太大,对比太强,以致于若水心神失守,魂不守舍。
      荷花盯紧了若水的神色,“世人常道,老聃贵柔,关尹贵清。妹子既熟知老子,不知对关尹有何见地?”
      若水还是一片迷茫,下意思地重复着,“老聃贵柔,关尹贵清?”荷花并不答话,目光如剑,只看着她。
      好一会儿,若水才猛然清醒过来,“姐姐所说关尹,莫非是函谷关令尹喜?听说他见紫气东来,见老子而得《道德经》五千文,难道他也是一方宗师?”
      荷花不知是该喜该悲。喜的是显然眼前这个小女子与夫君所对付之人并无关系,她刚才看得清楚,提到关尹之时,若水一片迷惘,丝毫不见紧张或是动容,绝不似作伪。如此便可真以心交,否则惺惺相惜之中还要加意提防,人生有何趣味?悲的是,本以为给夫君找到了一点线索,如今看来,夫君还得另做打算。
      “妹子不知也不奇怪,世人仅闻尹喜拜老聃为师,随之出关。而少有人知尹喜亦著有《关尹子》,传说中老聃还授之以《道德经》补遗,此二者,当是解开此《道德经》之要。”
      若水极为惊讶,既无须假装,也不必掩饰。雨荷花是何许人也?既能认出蜃珠,又知《道德经》补遗及《关尹子》,刚才那几句话简直便是试探。若非自己因见《道德经》而心中震撼,又因发现自己居然在此年代中不识字而心灰意冷,只怕当场就露了馅。
      而这《道德经》,这《道德经》,若水根本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对它的渴望,那是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烙印在灵魂中的追求。她拉着雨荷花的手热切地恳求道,“若水虽听先父讲过些许文章之事,但若水几乎一字不识,平生以为一大憾事。若姐姐不弃,求姐姐教若水学这《道德经》好吗?”
      荷花一愣,这女子倒是真性情,却显然不通世务。如此问法,当是师徒之份,此女要么便是坦然而诚,不掺丝毫杂念,要么便是大奸大恶之辈,将其意图掩饰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她在打听雨夫人时有没有多问几句?且不说城西之处尽是官宦人家的亭阁别院,单是这花溪之上的草堂便在蜀都大大有名。此处虽非官邸,但泽平君于渊天人合一,狂放自然,其妻雨夫人最爱花溪濯足,草屋吟诗,不知者寥寥。
      若水冰雪聪明,见荷花沉吟不答,心中已然雪亮。也怪自己,蝶梦星系里从来没有等级森严的门阀观念,即便在宙斯联邦,也是英雄不问出身。否则,季鹏区区一介白丁,如何敢从庄家把大小姐拐到天涯海角,还成功地创立了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易公司?
      不过,在古中国便大不一样了。这雨夫人先是让她在草屋里候了半个时辰,之后再以《道德经》和言语多方试探。唉,若水不免心下惋惜,特意在此一雨丝飞扬的清晨来访,本该是知交好友清茶在手、坐论沧桑的大好时光,正好一解昨夜凄凉。哪知如此风骨的一枝微雨荷花,居然亦不能免俗,惜乎,叹乎?
      荷花还未开口,若水急急道,“小妹莽撞,姐姐切勿放在心上。其实,小妹学之亦无所用,先父常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也有些道理。等结缡之后,小妹自然更是用不到书和字了。”
      言及此,若水心中现出娇云的身影。自己并不是这类女子,这话似乎应该娇云来说才对,柔顺温驯,忍辱负重,任劳任怨。也难怪男子多喜欢这样的女子,哪怕青泠。若水心中又是一丝苦涩。
      荷花眉头微蹙,这正是她所不喜的一类女子,“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知哪位先生所言?文才虽妙,实却谬极。世上女子,德才皆备者虽不众,但古往今来,倒也层出不穷。唉,荷花心中也是一叹,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本可以雨竹雨溪,竹亭漫漫尽简编的。
      但却也不能不答,于是荷花淡淡道,“哦,前日那男子可是若水心上人?倒颇有气度。”
      若水听荷花不再以妹子相称,话语中还带几分敷衍,以为还是为这等级之分。何况,昨夜所见仍历历在目,想放手都无法忘怀,这当是自己此刻最不愿提及的一个话题了。只是不能不答,便简单回道,“夫人过奖,只不过丈夫也不过就是丈夫罢了,哪有什么心上之人。”
      荷花更是不喜,她与于渊结缡多年,不离不弃,若非心交,哪致如此。她几乎便欲将此俗女子请出亭去。
      见荷花面露不豫,若水也不想多呆,顺水推舟道,“多谢夫人今日赐见。前次多蒙夫人解围,若水已到亲戚家住下,这是若水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夫人勿要推辞。”若水将一个不大的锦包递了过去,荷花收下,又再客套了几句。
      待砚儿回来通报已将若水送走,荷花连包都没打开,直接便把若水的礼物递给砚儿,“拿去玩儿吧。”砚儿又是吃吃一笑,“夫人现在不怪砚儿让她等上一会儿了?”
      荷花无奈摇头。老聃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雨打花溪的清晨已所余无已,还是赶紧读会儿书吧。

      ◇◆◇◆◇

      若水回到刘老七的漆铺时已近午时,雨也停了,从昨晚到今天,就没有一件开心之事。这人世间,是不是真的古战国?那么,古人们过的便是这种日子?亏得当年还心心念念,痛恨自己竟没有生在群雄逐鹿的战国时代,去领略那瑰丽如天马行空偏又深刻如入木三分的诸子百家!若水开始无比想念蝶梦星系,想念那些还能读书写字、还有人爱、至少有人欣赏的日子。
      进得漆铺,若水一眼便看到身着黑红二色衣裳的娇云,便如一只翩翩凤蝶于枝头小憩。这小小妇人早已不同当日初见时的悲愁凄苦,此刻正粉面含春,语笑嫣然。好一个雨露滋润的小妇人,“侍儿扶起娇无力,乃是新承恩泽时”,若水怅然望向娇云,却猛然省起这两句诗其实不敬之至,在心中狠狠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无耻,想什么呢!
      再看娇云对面,是一外地客商。娇云手里捧着只漆盒,那客商正在细细端详。这漆盒通体髹黑漆,盒周一圈如浮雕般,萦萦绕绕的,是茂密的藤萝乔木。其中一处留空,一窈窕女子手扶一兽,侧望远山,而远山之间江流湍湍,似有扁舟远去,仅那扁舟处点着细微一点暗暗红漆。整个漆盒形式古朴,线条简练流畅,人与景刻画虽简,却极生动。加以黑漆之后更是清光隐隐,灵动异常,整个画面显得无比深远。那点红漆用得极妙,让所有的观者与盒上女子一起极目相望,便似正在深山中思念远行的情人,而此情可堪天地。
      若水喃喃念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观看漆盒的两人尽都动容。那客商颇为激动,以一口带着浓重南音的蜀语讶然道,“蜀地竟然也有三闾大夫的知音?我正想着此盒意境深远,原来取自屈大夫的《山鬼》,失敬,失敬。不知此盒是哪位大师所制?”
      娇云则是高兴地放下漆盒迎了上来,“水妹妹回来了?大家找了你一上午,先生早晨一看你不在就急了,遍寻不得,整个上午都几乎没有说话,后来便出去找你了。”
      若水还未答话,娇云听得客商问此盒是哪位大师所制,粉脸又红到了耳根,嗫嗫嚅嚅半天,才微微点头。客商大奇,自古良匠多是男子,这娇羞女子竟是造此盒之大师?他摇摇头道,“蜀女多工巧,竟还有如此大气的刀法,想是大师爱煞了那舟中男子。”
      随即,客商让从人取出一锭金子递与娇云,“如此上品,不知十两金子可够?”娇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刘老七上前对那客商道,“多谢宋先生欣赏,十两金已数倍于小铺所开之价,一尺半的漆盒均为一两金价。”楚商大笑道,“好个老实的刘老七,也罢,这十两金中,一两便交与你为漆盒之价,九两便送与这女大师买水粉罢。不过,”他略略一顿道,“这盒不能再做,我要普天下便我这一盒,不知女大师能否同意?”
      娇云并不拿主意,温柔地看向刘老七,刘老七答道,“既是如此,拙荆自当遵从。宋先生厚赐,今天中午便由刘老七请宋先生喝酒,不醉无归。”
      那梦商愕然道,“原来这女大师竟是尊夫人?呵呵,刘老七你好福气啊!”他哈哈大笑,“想必你便是那舟中之人吧?”整个漆铺哄笑起来。刘老七得意洋洋,和那楚地的客商径去找酒肆了。
      若水却听若未闻,怔怔地行到院中花架坐下。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昨夜一夜未眠,看着窗外的圆月渐渐西沉,直至为重云所遮掩,而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下了起来,一如曾经明媚的心情终不敌那份萧瑟。这雨让若水想起了那雨夫人,也不告诉别人,便携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去了城西,哪知道,那支雨荷花竟让若水无比失望,而且,倍感失落地回来了。
      若水背倚竹架,将腿收到石凳上,用两臂环着。毕竟一夜不曾合眼,她的思绪渐渐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青泠在江边走了数回,始终不见若水的踪影,心中已焦急如焚,偏偏厉龙去了漆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无奈回来,踏入院中便看到喜气洋洋的娇云,如一朵快活的云彩在阳光下飘荡。娇云一见青泠便笑道,“水妹妹回来了,先生不用担心。”
      “哦。”青泠终于放下心来,若水对成都自然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这小丫头想起什么,一大早就独自跑了出去。不过娇云今天是真的漂亮,更美的是那种神采,一扫往日阴郁。让青泠也忍不住想跟她开开玩笑。
      还未开口,多日不见的毛毛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轻轻一跃,落到青泠身前,伸爪挠了挠他的腿,转身向院里窜去。青泠愣了一下,跟到院中。

      若水正倚着花架闭目沉睡,脸色苍白。奇怪的是,花架上垂下的藤蔓已然蜷曲了起来,顶头的几张翠叶更变得枯黄。青泠大惊失色,他快步走了过去,若水四周竟散发出阵阵高温的热浪,难怪藤蔓会开始枯萎。他把手轻轻按向若水的额头,触之如烈火般滚烫,再摸摸她的手,也是烫得吓人。虽然人类比水族热多了,但似乎也极少能达到如此高热。若水是病了吗,还是……青泠心里极为不安地想,还是那金乌魂又开始肆虐了?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赶紧把若水抱了起来。
      那熟悉的感觉就像又到了寒潭和尹端书房前的池塘,若水昏昏沉沉地唤了一声“青儿”,自己的声音反把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便看到青泠焦急的神色。若水本来还迷茫的意识一看到青泠便瞬时清醒,挣扎着从他怀中站起,
      “青泠,你回来了?对不起,我没有对你说一声,便去找雨夫人了。”若水神情落寞,拜访雨夫人的过程绝对谈不上愉快,尽管溪边的竹亭是那么令人沉醉。她有些怅然地说,“雨夫人恐怕真如你所说的,不简单啊。她先让我等了半个时辰,然后又以道德经相示,还问了我点什么,大家两相厌烦之后我就回来了。今日倒也是错有错着,雨夫人的疑心估计已经烟消云散,所以她也就对我不感兴趣了。”若水用手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此刻正头痛欲裂。喜欢雨就是这点不好,淋了雨又在濡湿的石凳上睡觉,不生病才怪。
      “哦,青泠,我有些不舒服,恐怕得去睡一会儿。”若水觉得有些天旋地转,青泠忙一把扶住她,“扶我进屋吧,好吗?”
      青泠只觉得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面前这个身形单薄的柔弱女子,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只是,似乎和平时又有些不同,此时的若水,是一个心力交瘁的弱女子,而大多数时候,若水给自己的感觉总是坚强而乐观的。发生什么事了?
      青泠没说什么,把若水扶回房中,抱上榻去,再拉过薄被给她盖上。若水眼里似乎有一层迷雾,“青泠,谢谢你,去忙你的事吧。”若水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哦,娇云卖了一个大漆盒,老七请那客商去喝酒去了,铺里几乎无人,你去帮帮她好吗?”
      青泠无言以对,只得转身离去。他刚替若水关上房门,若水的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她将头深深地埋入枕中,无声啜泣。这一连串的打击太多太大,若水只觉得自己已是体无完肤。施楠一生中其实坎坷并不多,虽然离家,但她一直便是联邦公认的天才,之后的易公司更是一飞冲天,稳坐生命仪器第一把交椅。而在人世间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若水先后遭遇了尹氏全族的灭族惨祸,自己又历经金乌蹂躏之苦,一丝似有似无的感情便如痴心妄想,甚至她最引以为豪的智力和文学素养,也被人如弃敝屣。蝶梦星系已是回不去了,在人世间,还有何可留恋,有何可依靠?剩下的,恐怕也就是这一身骄傲了吧?
      若水把双臂收到胸前,身子蜷得像一只小虾,整颗心都是冰冷的,她瑟缩着把全身躲入被中,因悲泣而浑身颤抖。而右手却忽在胸前触到一物,正是当日青泠给她的寒潭玉髓,坠上青泠的掌纹依旧。若水心中更是一恸,她紧紧地握住那块玉坠痛哭起来。最后,终因疲惫至极再次入睡,玉坠也从手中滑落,落回胸前。

      青泠出门刚走几步,若水满心的悲苦便从寒潭冰髓处传来,如洪水一样把他淹没了。没有一丝言语心声,若水就在那里痛哭,似乎要把天大的悲伤都用眼泪冲出去一样。这个背着人流泪的女孩子啊,昨天还是好好的,这短短一天中,她经历了什么事情?青泠从未见过若水放声痛哭,而其悲伤竟如此真切而痛彻心扉。他茫然抬头,毛毛球正亭亭立在若水刚才的石凳上,目光清澈,内中似有千言万语。
      青泠苦笑道,“你是在要我做什么吗?我又能做什么?你说,女‘人’的心思为何这般难懂?我可以穿过心的障碍去看清世间万物,可我却看不透她。或者,恰恰相反,看她却需要用心去看?”
      毛毛球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轻轻跃起,几个纵跳便消失在院中。青泠摇摇头,在石凳上坐下,寒潭冰髓那里无尽的悲伤似乎正在远去,若水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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