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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十八章 惊鸿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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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抱着毛毛球,坐在空无一人的溪旁,唇角居然还挂着微微的笑容。
月亮落了下去,星光被密密的丛林所遮,小溪旁几乎没有什么光。风再拂过,带来野兽的号叫和沙沙的行动之声,风里还有血腥的味道,恐怕附近正有野兽在大开杀戒。
若水静静地坐在石上,一动不动。夜晚的丛林并非如她想像的死寂一片,反而充满活力,到处都是响动,到处都是黑影。溪边长满苔藓的石上,一队队荧荧的眼睛来了又走,留下喉间低低的咆哮和哗哗舔水的声音,吱的一声长长惨号,不知是什么动物成了别人的食物。
若水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才不至害怕,但她越担心,越是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是什么东西。她不怕野兽,但她怕那些看不见的黑影,她怕昨晚出现过的那个如鬼哭般的声音。若水把腿尽量地缩到石上,紧紧地抱着毛毛球,似乎毛毛球光滑的毛皮能够给她足够的温暖和勇气。
最让若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江岸边,又传来了男子的声音。与昨日不同,这声音更加清晰,却不是痛哭,而是不停地悲吟叹息,更显得幽深和诡异。若水只觉得身上寒毛根根竖起,连连打着寒战,她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伸手握向寒潭玉髓。
毛毛球从她怀里挤了出来,弓了弓背,用温暖的小粉舌头舔了一下若水的脸颊,接着便朝哭声的来处奔去。若水着急地唤着毛毛球,她的声音在无月的寒夜中飘荡,撞在丛丛林木和潺潺小溪间,极不和谐,惊起了溪边草丛的宿鸟,吓跑了到溪边喝水的小兽,毛毛球却并没有回来。
若水在石上站了起来,女人胆小的天性和对毛毛球的关爱在她心中搏斗,她咬咬牙,冲进夜色之中。
到了江边,若水终于看到了毛毛球,同时也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远远的江滩上有一堆篝火,毛毛球远望着火堆悄然立着,而一个看不清相貌的男子,长衣高冠,正背对着毛毛球和若水,面向滩前奔涌的岷江,长歌当哭。
那男子丝毫没有察觉到毛毛球和若水的到来,仍在那里长叹悲歌,只听得他歌道:
“曲曲九歌,岷江之落;
稼穑当灭,百姓无稷。
幽幽九歌,玉垒之坡;
牺牲该无,百姓无胾。
恻恻九歌,梁州之国;
祯祺将失,百姓无继。……”[注]
若水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但那男子每一句都歌得无比凄凉,听上去就像是在悼念亡人一般,虽然没有痛哭失声,却比号啕大哭更加悲痛,如心灰若死的绝望,让听者也为之心伤似灰,只觉得人间了无生趣。
若水正听得心伤,手上却隐隐地痛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点燃枯枝的那只手,自己勉强将全身可以调用的金乌魂逼到手心,虽然成功地那根枯枝点燃,但余下的金乌魂却堆积在手部未曾流回去。时间长了,不再流动的金乌魂开始灼灼地痛了起来。
没有别的办法,反正那男子还在悲歌,不知为何,若水对他居然没什么敌意,也许是因为,她相信当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无法对别人产生坏念头,因为满心已被悲伤占据。
若水盘腿坐下,用意识一点点地把金乌魂引回手太阳小肠经。还没有转得一个周天,一股大力传来,金乌魂自然而然地反弹回去,身前有人闷闷地哼了一声。
若水惊讶地睁开眼睛,那江边的男子已然停住悲歌,此刻正用左手托着右腕站在若水面前,用一种难说是喜是悲、却显然既惊又怒的神色盯着若水。此人约四五十岁,着玄袍,踏丝履,头带高冠。火光下可以看到他面如满月,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一双蕴着精光的双目,气概睿智高华,竟隐隐带有帝王之威,让人心中油然而生臣服之心。男子的右手上赫然如焦木,想来正是为若水的金乌魂所伤。
“你……你……你怎么会有息壤?”
那男子狠狠地盯着若水,像是在大漠里跋涉奔波千里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天边的绿洲,却被马贼拦在了绿州的外面。
若水吃了一惊,此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金乌魂便是息壤?她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那人再哼了一声,原先的悲怆神色一扫而空,周身上下开始充盈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气势,让若水不由便想起了杀气。果然,那人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精光长剑,朗声道,“何方妖孽,竟敢私自盗走息壤?你可知道,为你一己之私,岷江龙又将肆虐,而蜀地十万百姓将生灵涂炭?再无幸理?”,他的声音转寒,“只有杀了你,方可取回息壤。妖孽,你受死吧!”
剑光急闪,映着火堆中的红光,如一蓬光雨暴射开来,尖锐的剑气破风之声罩住了若水身子方圆丈许。这男子显然对若水相当顾忌,一出手便是置之于死地的绝招,务求令若水再无反抗之力。
事出无因,以往若水不过仗着身上火源力或是金乌魂的自动反弹护身,早早地离家,庄家家传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学过,而在宙斯联邦那样的现代社会,哪里还会有人会去修习武技?进入人世间之后,若水更是从不知道什么叫招式,反正有青泠厉龙在,怎么也轮不到她出手。此时见漫天光雨,若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闭目等死,眼看便要血溅当场。
一剑划空而至,剑法犀利,急急如电。只听得一连串叮叮当当剑击之声,如珠落玉盘,间之以女子娇叱之声,两道剑光,如龙飞凤舞,匹练般交错。
若水惊觉自己竟然还没有死,她睁开眼睛,面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迅疾纠缠,杀气凛凛,逼人眉睫。若水如在梦中。
再是叮叮当当一阵剑响,一泼血雨洒了出来。人分,若水看到一个冷如冰霜的女子,正与那威严男子凛然对峙,气势上竟分毫不弱。若水从未见过如此冷艳的女子,白衣胜雪,黑发流云。清丽脱俗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如冰山一般冷傲。此女用人间绝色已无法形容,除非天上谪仙。只是白衣上如桃花盛开般绽放出数朵血迹,再仔细看时,她的左手前臂有一道深深的剑痕。
那玄袍高冠的男子左手倒提长剑,面色稍霁。刚才他一剑划伤那女子左臂,不及收势回挡,被那女子以剑柄重重击在长剑上。右手受了金乌魂的灼伤,再握不住剑,长剑直落下去。奇怪的是,那女子并不乘机报那一剑之仇,反而以剑尖相挑,把堪堪落地的长剑又送回自己左手。如此气度,男子自愧弗如,他沉声道,“你乃何人?既是剑侠,为何要为此妖孽强出头?”
那白衣女子冷冷回视,将身一纵,剑光一晃之后便不见踪影,远远地传来句同样冰冷的话,“给她个说话的机会。”
男子皱着眉头,沉思不语,半柱香后,他把长剑收回腰间,对若水道,“也罢。只要你把息壤交出来,寡人便饶你一命。”
若水平白无故地遇此一劫,却又莫名其妙地死里逃生,拾回一条性命。她正自对着白衣女侠消失之处发愣,听得那男子如此说法,下意识地回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不怒反笑,“妖孽,寡人在问你!你若再躲躲闪闪,寡人就算不杀你,也要将你打回原形!”
“原形?”,若水有点迷茫地重复,“我本来就是人啊,还能打回什么原形?”
她抬起头来望向那玄袍男子,渐渐地有些明白自己的处境。今天看来这金乌魂的事情必须得给对方一个交待,只是应该交待些什么呢?又该从什么时候来开始这个交待?从那些黑衣人带着金乌魂杀向尹家与世无争的小村吗?还是从地龙血化万千,以惨无人道的方式杀死几乎全部村民?或者,从与青泠厉龙一起下山遇到了尹端夫妇,就像宿命一般到了自己在人世间的父母身边?再或者,从自己不知为何从宙斯联邦到了这个人世间?
人世间到底是什么?一切如梦似幻。若水低低自语,“让我来解释?那么,我又该去找谁要个解释?这一切的一切怎么回事?又是谁的安排?”
只不过,该面对的逃是逃不过去的,反正也回不了蝶梦星系了,就当那是一个梦吧。庄周不是说过吗?“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当自己在蝶梦星系的时候,这人世间便如同诗楠一个青春迤逦的梦幻,而现在自己身陷人世间回不到蝶梦星系了,谁知道蝶梦星系是不是小小水儿的一个梦境?
若水忆起到了人世间之后发生的一切,在到达尹家的小村落之前,之后,直到自己一个人无依地留在了这江边的荒林。泪珠终于扑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哽咽着把从地龙现身到金乌炸开的事事伤心,除了把青泠厉龙的来历说成是村里供的龙王和朋友之外,其余的全部都一五一十如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把面前的这个要她性命的男子当成了忠厚长者一般。
玄袍男子皱着的眉头渐渐展开,又再次紧紧皱起,他不太能听懂这女子说了些什么,但是,显然不像是编造,任何想编造的人都不可能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来骗人,何况,面前这小女子情真意切,悲恸难抑,原来她身上竟然还负有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若水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孤单单的人世间啊,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曾经,她以为她得到了力量,得到了父母、亲族、关怀。而仅仅数月,连青泠在内,一切便如水月镜花般消失不见,只余下在江边荒滩孤苦伶仃的自己。难怪水儿宁可离开这个世界,追随父母于泉下。如今的自己与当初的水儿有又何异?“生亦何欢?死有何惧?”若水已哭倒在地,心灰若死。
“咄!”那玄袍男子一声大喝,把若水从悲痛中惊醒,她抬起迷蒙的泪眼望了过去。
“你这小小年纪就说什么生亦何欢?死有何惧?你懂得什么叫生?什么叫死?才活了多大岁数,便知道生亦何欢了,你又没有死过,如何知道便是死无可惧?孽障!”那玄袍男子怒气冲冲地道,长袖一拂,怒目圆睁。
“你要死了,父母亲族的仇谁去报?”那玄袍男子继续训斥若水,“人生在世,孰重孰轻?重者,江山社稷,轻者,儿女情长。天地君亲师,有天有地有君,而且亲仇未报,你既然有缘得到息壤,天道于你寄望非凡,岂能如此自暴自弃?”
玄袍男子的话让若水为之一振,眼神从迷茫开始坚定起来。自己本来便不是那种遇到南墙便回头之人,也许是今日遇合太多,再加上受刚才江边悲歌所影响,情绪走了极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玄袍男子盈盈拜倒,“多谢先生教诲,若水此生,再不敢须臾或忘。”
玄袍男子一捋颌下长须,点头道,“好。既然你不是妖物,息壤对你几乎没有半分好处,那何不把它放了出来?”
若水恭恭敬敬地答道,“不知为何,这金乌魂已经和若水的精神结合在一起,我的意识根本就无法脱离金乌。”接着若水有些不解地问,“先生既然知道息壤,自然应该是前辈高人,难道以先生的修为也看不出若水是妖还是人?还有,先生说这息壤于若水并无半分好处,莫非妖怪可以拿息壤去为非作歹?”
“人和妖本来难分,尤其是可以化为人形的妖物。妖物都有妖气,但妖气在还未化为人形时最强,其后便会渐渐消散,妖物在人间呆的时间越长,就越像人。除非是能穿越心障看透世间万物本像的修道之人,一般的精、灵、鬼、魅、妖,彼此都是看不出本相来的。所以,刚才一见之下,我发现你居然有息壤,便认为你是妖物,正常人如何可能身负如此霸道的金乌魂?若不是你所说的龙王二人,你一个区区人类肯定早就被息壤化为灰烬了。”
若水一惊,如此说来,若非面前这个长者也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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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胾,音“自”,切开的大块肉。
梁州:《山海经•海内经》:“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包括屈原在内的多人质疑于此,此乃小说,也就罢了。梁州的范围大约是自华山之阳起,直到黑水,应包括今陕西南部和四川省,或者还包括四川省以南的一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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