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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那天,当车门在朱砂面前打开的时候,聂羽一瓶香水递到了她手里。没有任何包装,甚至没有盒子,看样子买得很急。
      黑色蔷薇花的瓶子与古典怀旧花纹的黑色边框,淡紫色的瓶身。玫瑰混合着茉莉的味道,淡然从瓶间逸出,清幽神秘,等待开启。
      看着朱砂愕然的目光,聂羽淡淡一笑,他说,这个更适合你。
      Signature……署名?
      疑惑地看着香水瓶身的字样,又看看聂羽,朱砂抿了抿嘴,握紧那瓶香水,笑容在唇边微漾。
      她系好安全带,抬眸盯着聂羽扔在前架上的那管用剩的502,伸手拿起。她对他说,她想粘些东西。
      聂羽点头。
      朱砂像个拣到了宝贝的孩子,欢喜地将那瓶502跟香水一同捏在手心。扭转脸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悄悄扬着嘴角。

      每个女孩或许都有这样的习惯,将自己的宝贝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没事时便翻出来,一件件的细数、陶醉。朱砂原本就一直保留了这份打小就有的“嗜好”,而最近越发夸张。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床头柜里的东西慢慢多起来,不只是粘好的白色娃娃头、Signature和那管502胶,后来还陆陆续续出现了筷子、指甲剪、汽油卷……

      惠惠说,“朱砂,你什么时候成这么一个小女人?”
      朱砂发了个滴汗的表情给惠惠,说,“你不懂的。”
      惠惠大惊,“啧啧,朱砂居然跟我说‘你不懂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没错吧?”
      朱砂笑着愣了愣,她莫名其妙地问惠惠:“我这么收藏东西,是不是心理上有问题?”

      绿色恐龙头像再次跳动,表情是抓狂状的小兽。

      【朱砂,心理疾病还落不到你身上。你是幸福过了头,所以你想记住每一天,每一个细节。怎么办?你打击了我,我也要去找个良人~~~~~~】

      惠惠大约真去找伴儿了,之后几月没上Q。朱砂估摸着她过年会不会带个金头发的鬼佬回来。

      时间如流水一般,悄然从每个人身边滑过,留下痕迹。

      9月初,朱砂顺利通过全省造价工程师考试,接着又报了全国造价工程师考核,聂羽也时常抽空教朱砂用‘神机妙算’软件做水电安装工程造价,工作上,朱砂是越发上手了。

      12月底,再生工地门窗及外墙装修也基本完工,朱砂跟着预算员张姐开始接手复水花园一期工程核算。
      由于朱砂对于材料报价、定额比较熟悉,而对于现场施工也了解,所以做起预算来思路着实清晰了不少。她无须再于建材市场与工地间奔波,工资也由原来的一千多,一下子上涨到三千七百,中标还有提成拿。

      一切皆是那么的顺利且自然,如同她每天下班走出办公室,和他并肩进电梯,说着笑着,进停车场,拉开那辆曾经让她坐都坐得不安生的宝马车门,与聂羽商量着晚上的菜单;如同她与聂羽兜里都多出了一把钥匙。

      搞工程的,事情一来,就没有所谓周末,连元旦节朱砂也在加班加点地干,而聂羽为接工程的事几头奔波,每日同样疲惫不堪。于是,紧接着的春节对他们而言简直应如冬天的棉袄、夏天的雪糕,积累了大半年的疲劳似乎都可以一下子释放出来。

      由于再生工地完工,等待验收,复水工地施工又正巧处于比较紧张的施工阶段,年假只得八天。朱砂和聂羽都没打算回家过年,仅打了电话向家问候,两人都觉得近期太过疲劳,索性关起门来,尽量推掉琐事,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大年三十,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又上寺庙烧香、去山顶看烟花……回来时,虽然累得不行,不过心里倒是别样地舒服。

      原本说好了,要借年假好好休息一番,可事实上年却不能不拜、也无法不被拜,尤其是面对在工程业务上有往来或是日后工程验收、监督需要别人帮忙的那群建设厅、审计厅的人,还有聂羽在上面认识的领导。电话一来,往往无法去推脱,从大年初一起,连着四天的业务麻将,每日不到凌晨三、四点,难登家门,有时,索性通宵。

      聂羽知道朱砂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也很照顾朱砂地心情,尽可能抽身其中。不过他也告诉朱砂,这群人,她可以借机会选择性地结实一部分,能混个熟脸,日后对她肯定有所帮助。
      当然,朱砂自然认为聂羽说的没错,只惋惜好好一个年假,竟然就这么过了,好在,这些日子里,到底也留下了许多不错地记忆。

      直到年假最后两天,世界终于安静了,朱砂估摸着聂羽也要被弄疯了,他关了机,声称最后两天,坚决抵制业务麻将和应酬餐。

      大概是神经完全放松了,那晚朱砂倒头一睡,竟然整整睡了二十小时!

      当她睁开眼,映在眸底的是窗外夕阳的余辉,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了自己屋的窗户朝西,弄不清这是早晨还是傍晚。而厨房传来的是伴着锅铲碰撞的阵阵嘶嘶的油声与炒菜香味。
      朱砂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家了。父母的家。

      直到聂羽端着菜走出厨房。

      “醒了?吃饭。”

      聂羽对她微笑,然后蹲在小电饭煲旁边盛饭。
      朱砂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看着聂羽的后背,看着洒落在他衬衣上橘黄的灯光。

      “发什么呆?吃、饭。还不快去洗脸、刷牙?”

      他敲她的脑袋,然后朱砂像孩子一般,颔首,露出幸福的笑,套上拖鞋往厨房里钻,尽管那笑容中也有迷茫。

      半年多,时间并不觉长,可突然回头,朱砂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四周的风景也变得不同。

      夜幕悄然落下,40W白炽灯橘黄的柔光淡洒。

      若无应酬和公事处理,吃完饭,他们总习惯于早早洗了澡的捂在被窝里。朱砂抱着手提,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腾讯网页上的新闻,聂羽在旁边剥橘子。
      网页上的挂着横标“12岁残疾少女无法忍受周围人异样眼光跳楼身亡”。
      朱砂将它点开来,看完之后,摇了摇头叹。

      “真傻,这孩子,太不值得了……为了这些人……”
      对于“异样眼光”朱砂亲身感受过,尽管她脸上的胎记还不至于导致她患上自闭症,不过至今,她依然不时习惯着用“低头”作为逃避的方式。

      “这就是所谓的‘以眼神杀人’?”聂羽挑眉,戏谑地一笑。

      朱砂回眸,眉头微拢,瞪了聂羽一眼:“这很好笑?”

      “我是觉得你很好笑。”

      “为什么?”朱砂微怔,眉头收得更紧了。

      “你不觉得这孩子是被泛滥的同情心与无聊的讥笑给淹死的?”聂羽庸懒地翻身,一手搂住

      朱砂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扶弄她散披在肩上的青丝。

      “同情是必要的,不过泛滥的同情心比无聊的讥笑更让人无法忍,它不会给被同情者带来任何帮助,只是会让对方更加自卑而已。况且,中国残疾孩子那么多,哪一个没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过?如果‘现在’不能承受,‘将来’对于那孩子来说也是痛苦种。”

      聂羽的话,字字敲打在朱砂的心头,肩膀肌肉不觉紧收、僵硬。她明白,对于嘲弄与讥笑,可以漠然转身,不去在意,可那些溢满同情的目光更加可怕的,温柔的刀子,往往伤人更深。可就算对于周围的眼神无法释然,怨恨,反抗,挣扎,依然无法阻止任何人继续去同情、去嘲弄,只要她还活着就要去不停接受那些目光的洗礼。

      一团无名的火焰在朱砂心头燃烧,尽管这是她老早就明白的道理。

      “为什么?凭什么?如果那孩子不去尝试着忍受那么只有死路一条?”

      “很简单的道理,少数服从多数。”聂羽回答。

      是的,当你无力去改变别人的行为时,你只有试着去接受某个事实。聂羽的眼神如是说。
      朱砂叹气,生硬地笑,突然感到疲倦。

      “聂羽,你为什么就能完全无所谓呢?”

      “什么?”

      “我……”朱砂抬眸,但睫毛很快垂下。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看上我?还有,我脸上这块胎记……就算别人当着我的面不会说什么,可我不在时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会找个这样的女人?你怎么回答?”

      聂羽抬眼扫朱砂的眸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含笑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两三岁的小孩玩躲猫猫?”
      朱砂一头雾水,盯着聂羽,点头。

      聂羽唇角微扬,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地笑,“那你有没有见过大人玩躲猫猫?”

      看见聂羽笑,朱砂莫名地跟着笑了笑,“你见过?”

      “我见过很多次。”聂羽半眯着眼笑道,“呃……前年招聘会上就见了一个。那人把自己的头蒙住,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以为这样别人也看不见她了。啧,这不是躲猫猫?”

      “只要她低着头别人就看不见她脸上的疤了”在朱砂的意识之中,这似乎并不是一时半刻能根除的概念。虽然这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

      朱砂顿然明白了聂羽的意思,脸颊微红着,用肘子撞了聂羽一下,“那你还聘我?”

      聂羽咧嘴一笑,眼中漂浮着零碎的思绪,“因为你眼睛很漂亮。”

      朱砂抿嘴埋着头,胡乱地点着网页。心中微漾着层层涟漪。

      “你还没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朱砂似乎突然想起,抬头望向聂羽,却见那人正为成功转移话题而偷笑。

      “第一问,我之前回答过了,不再重复。第二问,确实有那么几个胆子壮实的‘别人’问过我,不过,既然是‘别人’我自然不予回答,一笑了之。”聂羽收了收手臂,将朱砂搂在怀中,靠在舒适的抱枕上。

      “朱砂,有时候人其实就是一面镜子,你对着镜子说什么都没用,了不得算自我催眠。不过,你对它笑,镜子里的人也会对你笑;你对它哭,镜子里的人也会对你哭。如果不想被同情、嘲笑,你就别摆出弱者的姿态,拿出点自信和实力,让别人找到信赖、佩服你的理由……”

      朱砂靠在聂羽胸口上,静静聆听着,话题则慢慢地越扯越远。

      聂羽说,他老家在广西农村,家里有兄弟七人,他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他爸爸很会钓鱼,而她妈每次蒸鱼,他都会很听话地抬张小板凳守在火炉边加柴火,其实,他是在等他妈妈转身做事,那样他就能趁机掀开锅盖偷鱼吃。但他小时候很傻的,两三岁那会儿,每天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在田地里跑,有一次,一不小心摔在牛屎上,面朝下,那可是实实在在地狗吭屎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聂羽接着又说,他小时后嘴馋得很,看见红色的东西就以为是糖,差点吃了高锰酸钾,还把明矾当冰糖塞到嘴里咬……

      朱砂捂着嘴笑得趴下。

      她说,她小时侯看似很安静,其实暗地里也很顽皮,喜欢高的地方。她会爬上楼顶的水箱,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着水箱里的水大喊,国王有一对驴耳朵。她只是想找个发泄的途径。小时候,其他孩子都不跟她玩,说她脸上长了红疤,是妖怪变的。于是她也常偷偷用妈妈的腮红将整个脸都涂成红色,举着家里的晾衣竿跑去吓人家。
      聂羽听后一愣,哈哈大笑,他说,朱砂,有句话叫做“三岁看到老”,放心,你一辈子都不会患自闭症。

      朱砂浅笑趴着在聂羽胸口上,如同一只吃饱了的猫。她说,小时侯她觉得最幸福莫过于生病,如果能住院那则更妙。因为在她生病的时候爸妈会特别温柔的对待她,在住院的时候会她可以得到许多平时得不到的玩具、零食。可是她现在不想生病,也不想住院,只想跟他一辈子住在这小屋里头。她伸手指着天花板上的灯泡说,原本她喜欢更亮一些的日光管,但太过明亮的光线会显得房间很大、空旷。如今她愈发喜欢这样温暖的灯光,让她想起幼时外婆家,他们打开显得有些昏暗的白炽灯,围着火炉炒菜,在那间小小的平房内。对她而言,家,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平淡且温馨。

      聂羽嘴角微扬,原本要塞进朱砂嘴巴里的橘子瓣突然移开。
      他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戏谑地笑意。

      “那么,跟我结婚吧,嗯?”

      朱砂一怔,虽然也知道这也许只是玩笑……但竟也莫名其妙地点头。

      他们相互依偎,接吻。然后合眼沉默。

      接着,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直到熟睡。

      时间就在这样琐碎的断句中悄然逝去,事实上,它一直是如此,只是快乐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取暖器的余温已然在屋子中退去了,窗户虽然关得严实,可那凉飕飕空气依然冻着了朱砂的鼻子。她下意识地将脑袋缩进被子里,往聂羽身上蹭,然后……她就这么醒了,再然后,她发觉,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只银白的、精致且小巧的蝴蝶,翅膀上是漂亮的碎钻。它不知何时飞到了她手指上,在漆黑的夜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不时闪耀着几丝光芒。

      朱砂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她没有思索与戒指联系着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的缩进被子里,将头蹭进聂羽怀中。

      她听见聂羽睡得迷迷糊糊地问了句,“冷了?”

      朱砂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进他的胸口,用力贴着他。

      聂羽掖了掖被角,捂着朱砂,将她搂在怀里。

      那时候,朱砂觉得心里很塌实。她想着,如果这一生,都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她冷的时候他帮她掖好被角,那么,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幸福。朱砂就着么想着,笑着,很快便熟睡。若是以前,朱砂恐怕不敢睡着,可是现在,她可以睡得很塌实,不会害怕梦醒之时一切皆成空。

      那天早上,两人都睡过了头,九点三十五才醒来。聂羽说再生那边交工,甲方跟质检站的人十点会到再生工地,晚上他跟李姐还要陪他们吃饭,所以晚饭他不回来吃了。

      朱砂穿着件睡衣,披头散发,急急忙忙冲进厨房热豆浆,想让他喝点再走。可煤气灶开关居然坏掉了,扭了半天没一点反应。

      抬眼看聂羽梳洗完毕穿了外套打算上路,一时间,朱砂恨不得踹那煤气炉一脚。

      聂羽靠在厨房门边,扯了扯朱砂衣摆,唇角微扬,“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煮豆浆,你想跑都跑不掉。快去披件衣服,大冷天的,别凉着了,嗯?”

      朱砂脸颊微烫,目光落在右手无名指上。

      她突然想起昨天聂羽似乎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跟他结婚,她点了头。
      于是,大半夜的,手上突然多了枚戒指。
      而今天,她一大早就急着煮豆浆?
      朱砂,一抬头,望见聂羽噙笑的眸子,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傻。

      聂羽抬腕看了看手表,微微蹙了蹙眉。

      “那么,我走了?”

      朱砂点头,一边往厨房外面走,一边含含糊糊答应着,“嗯,快去,没时间了。”

      聂羽又扯了扯朱砂衣摆,她回头,一吻落在他唇边,带着中华牌牙膏的薄荷香味。

      “我走了。”

      聂羽勾了勾唇角,打开门走出去,

      朱砂手扶门框淡淡笑着,看他在楼道转角处回头看她,眸中噙着笑。

      听脚步声远了,朱砂才合上门,想着如何安排假期的最后一天,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拿起手机,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她疑惑着接听,不想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惠惠的声音。

      “我回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害朱砂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手机显示的是本地的号码,惠惠原本就是本地人,所以她回来了,一点也不奇怪。然而朱砂依然惊愕。

      “你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坐飞机回来的。”惠惠笑着,说话语速与她打字一样快。“朱砂,你头脑反应变迟钝了。”
      “不是说过年回不来吗?”

      “是啊,这边当然只放圣诞节假,不过除了圣诞,还有一个假期。”惠惠依然笑着。

      “啊?”朱砂愣坐在床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婚假!我已经到了一周了,陪我妈过了年,下午就要坐火车回我爸那边,辽宁老家。”
      这次,惠惠的回答让朱砂彻底被震撼了。

      “过年我没打搅你们,所以现在快过来祝贺我,扬扬也从武汉回来了,我们老地方见。”
      惠惠说完便挂掉了电话,而朱砂足足愣了两分钟才开始洗、漱、穿衣、化妆。然后向“老地方”——大学门口的蛋糕店行进。

      朱砂走进店子时,她几乎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同窗四年的上铺。
      尽管不时用□□聊天,可是惠惠从不用视频,也没有在空间上贴过自己在那边的照片。

      卷曲的长发高高挽起,黑色的连衣裙,灰色的毛皮披肩。惠惠的模样很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全然找不到大学时代的影子。而她身边坐着的,不是金头发的鬼佬,而是头发花白的外国老头。

      见朱砂进门,惠惠朝她笑,招手,拥抱。
      笑容依然甜美,只是少了几分少女时的醇甜,那拥抱,似乎也因记忆多少产生了一些隔阂。

      或许是朱砂的惊愕让惠惠有些尴尬,她对朱砂说,“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朱砂笑着,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惠惠拍了拍朱砂的肩膀,苦笑。
      朱砂望着她那笑容,心头却如同铺上了一层碎石,有些沉。
      “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公华纳特•维斯特伍德!”
      惠惠依旧笑着,可那笑容并不自然,她语速及快地一句中文一句德语。朱砂一面点头,礼貌性地用英语跟惠惠的丈夫打招呼。
      在有些不自然的气氛之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直到扬扬来了,朱砂才稍微有种解脱的感觉。

      半小时之后,华纳特称有事先回酒店,大学时代最要好的三人,相对,竟然无言。

      “惠惠,你怎么突然想要结婚?”扬扬率先打破僵局。
      惠惠苦笑着抬头,“你们……不为我高兴?别说是因为我找了个老头子,你们思想太落伍了吧?”
      “老不老没关系,但你看看你这样子,哪有刚结婚地高兴样?到底怎么回事?”扬扬的性子依然如同原来般泼辣,虽然大学时朱砂与惠惠更要好些,不过此时她倒是无比佩服扬扬,一句话便说到了中心。

      以前的惠惠总是随心而动,朱砂一直偷偷地羡慕她那份随性与坦率。而现在她面前的惠惠,衣着光鲜,而笑容之中却有股苦涩的味道,如同被捆绑住了手脚般无奈。
      惠惠怔怔的看着朱砂跟扬扬,她似乎在努力笑,但笑容只是一瞬间,崩塌。

      “华纳特很爱我,而且他很有钱,嫁给他,我不用继续在公司里受气,我可以自己办个事务所,用心做自己的事……你们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异国生活,有多难。工作上被别人压着,不被信任,就算已经努力了,可是还是得不到回报……有时候,我也想有个依靠,不管他年轻也好,年老也罢,只要他爱我就够了……”

      惠惠的声音像没有了气力。 □□上聊天时,朱砂一直觉得惠惠在柏林的生活似乎是快乐的,朱砂不能想象,惠惠敲出每一个字,是以什么样的心情。

      “那你就回来啊!”朱砂抱着惠惠,而惠惠只是摇头。或许她有千万个不能回来的理由,但却也无从说起。

      “你爱他吗?”过了一会儿,扬扬抬头问惠惠。

      “爱?扬扬,我们都不小了,你知道,有时候爱不爱都不重要。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是想捉就捉得到的。华纳特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不过他是个老实人,性格也温和,他对我好,还能够提供我事业上的帮助,我身上的负担会少很多……”惠惠笑了笑,抬起咖啡喝下。

      “婚姻没有你想象中这么简单。”扬扬摇头,“你以为你们结婚,你就可以轻轻松松过日子?惠惠,那你有没有想过,跟一个你完全不爱的人结婚、一起生活,那也是一种负担,心理的负担?况且,华纳特有孩子么?”

      “没有。”惠惠苦笑。

      “他希望你为他生小孩?”

      “那是他唯一的要求。”惠惠耸肩。

      “你这个白痴!”扬扬狠狠捏了惠惠几下,“一旦生了小孩,你就不只是为你自己活着了。你还能安心的出去工作?还能安心干自己的事业?”

      “等孩子稍微大些,可以请保姆……”

      惠惠话没说完,扬扬又踹了她一脚。

      “你忘了我们的妈是怎么带大我们的?一岁操心,十岁照样操心,只要你人还活着,孩子就是你操不完的心,这不是你想不去管就能放下心的。等你想着回头的时候,青春早没了。如果你为一个值得你去付出的男人也就算了……你一点也不想跟人家结婚,这根本是一场交易,惠惠,你会后悔的。”

      惠惠沉默,缓缓举起自己无名指上3克拉的钻石戒指,麻木地笑,“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孩子已经四个月了,我不想拿掉……你们就送我两个笑脸,让我回去高高兴兴过日子好不好?我就是希望你们能为我高兴一下,所以才会回来。”

      惠惠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朱砂明白,惠惠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兴起。于是她的决定自然也不是任何人能够左右的。

      可扬扬的话却突然让朱砂意识到一些东西,那些思绪犹如零星浮在水面上的断木。婚姻,或许真的不是她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将近中午,华纳特回到店里,用临时租来的车子接惠惠回家。他进店付帐,跟惠惠说了几句话,又与朱砂、扬扬打了招呼,随后便出门上车等着了。扬扬似乎还有事要办,留下了联系电话,先走了。

      惠惠站在店门边拉着朱砂说,“华纳特是个对家庭很重视的男人,我虽然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仍然觉得他是可以依靠的。朱砂……”

      惠惠拉起朱砂的手,望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几丝枯涩浮在唇角,“原本还好,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你一进门我就看到这个了,有些不甘心。不过……你知道,我原本就是个不容易满足的人,所以总觉得自己得到的都不如别人的好。”

      惠惠抱着朱砂,在她耳边说,“先恭喜你……好好珍惜。”

      朱砂拍了拍惠惠的肩膀,“没事的,华纳特看上去真的很关心你,不只是你的肚子……总之,也恭喜你了,好好的过,不要委屈自己。”

      朱砂看着惠惠上车,然后看着车驶远。突然想起大学毕业时,她也是在这家蛋糕店门口送惠惠上车,远行。当时惠惠则塞给她一支美宝莲的唇膏。她说,十年以后我们再约在这里见面,到时候,大家或许都不一样了。如今只相隔两年多,她们无名指上都套上了戒指。这样的发展,恐怕只那时候的她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的吧?

      这次惠惠又走了,可是朱砂却真的不知道她的未来会如何,她能做的,仅仅是祝福。

      朱砂慢慢地向车站走着,颔首看着手指上的戒指。想起扬扬所说的话。
      结婚、生子……对于23岁的她而言,这似乎都还太早了。
      事业刚起步,她想做的还有很多。

      不过事实上,对于事业,朱砂并没有惠惠执着。
      大学时惠惠与朱砂同样干劲上十足,可是理由却截然不同。惠惠说,女人没有事业,生活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将来她一定要闯出名堂来。而朱砂所做的一切,都是仅仅是希望生活上能过得更好,对于朱砂而言,工作不如家庭重要。

      聂羽说过,他要的不是男人身边的装饰品,而是能够一起分担、分享生活的女人。他希望她是独立的,但不是孤独的。在和他相处的每一天,她几乎都在慢慢遗忘自己连上的胎记。因为聂羽似乎在让她习惯:朱砂就是朱砂,是脸上有胎记的朱砂,不需要任何的掩饰。

      于是,登上公车,她不再有意识地托腮掩饰脸上的胎记,因为,她已经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

      朱砂想着惠惠离开时说的话,心里不是滋味,同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人海茫茫之中,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下午聂羽打了电话给朱砂,他说他叫了人来修煤气炉,那人五点会到。还说中午请质检站的人吃了饭,晚上又要宴请甲方,恐怕要11点以后才回去,让她早些睡不用等他了。朱砂答应着,晚上吃了饭便跑到楼下超市里买绿豆跟黑豆熬汤。请质检跟甲方吃饭估计会被灌不少酒,那么至少等他回来可以喝点温热的醒酒汤再睡。

      守在炉灶边,她看着汤扑腾着,然后不停用勺子搅拌以免豆子粘锅。

      9点,醒酒汤煮好了,朱砂洗了澡钻进被子,用手提上网,等着他回来。想起白天扬扬、惠回说的话,还有她那片刻的犹豫,朱砂憋着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她想尝试这更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也想看他听后作何反应……

      时钟慢慢转动,啪嗒啪嗒地在寂静的空气里编制着诡异的调子。

      十点,十一点……时针缓慢的走动,显得有气无力,却没有停滞的打算。朱砂爬下床,跑进厨房,打开煤气灶,开始热她的醒酒汤。

      她眼睛盯着锅里冒出的热气,而耳朵却时时注意着门外的声响。

      闹钟的指针继续转动,一分一秒的流失,时针慢慢指向1。而汤,热了一遍又一遍。

      朱砂关了电脑,趴在床上,把弄着手机,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心里有些憋闷,于是索性闭上了眼,一边睡一边等。

      凌晨2点,就在朱砂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朱砂看了来电显示,果然是聂羽的号码。估计是打电话告诉她不回来了,朱砂想。聂羽确实叫她别等他,既然如此干嘛大半夜打电话来?或许是料准了她在等着?

      朱砂想起了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醒酒汤和那一肚子的话……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平时从不任性的她,难得想任性一次。索性直接将电话挂断了,还顺带将手机电池取下,然后捂着被子继续睡。

      早上六点,朱砂醒来,身边空出的位置冰冷如丝。朱砂心头有些发堵。似乎后悔昨晚上没接他电话。她装好了手机电池,如同平常,下床,煮牛奶,然后开始梳洗,准备上班去。

      电话又响了,这次,朱砂很是激动地冲过去接。她想,至少这证明着他一直在打,不是么?

      然而很可笑的,手机显示的是聂羽的号码,可当朱砂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李姐的声音,而那声音极其的不自然,或者说是怪异。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李姐突然开始哽咽,似乎再也无法正常的说话。朱砂问李姐发生了什么事,李姐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咽。

      朱砂勾了勾嘴角,她开始笑,尽管她并不觉得好笑,可也不知怎么的,朱砂听着李姐在哭,她只能以笑作为唯一的回应方式。

      随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变成了再生大厦的施工员张平。

      张平叫她镇定些,马上到九四医院去。他说聂羽昨晚上喝多了,跟人起了点争执,受了点小伤,现在在医院。

      小张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公安局的警察,似乎是叫她去保释犯人。

      朱砂放下电话,笑容还挂在脸上,浑身却哆嗦个不停,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冲到门边,颤抖的手指却无法扭开门锁……

      或许,汽车也有能快过飞机的一天,但人却永远追赶不上时间,因为它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掀开半透明的胶皮门帘,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朱砂的皮肤。她怔怔望着铁推车上被白色被单覆盖的物体,紧紧咬住下唇,一阵咸腥在口中化开。双腿似乎被灌进了水泥,无意识地缓慢挪动。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向被单边缘,被单无声地滑落。

      他闭着眼,睫毛很安静地搭着,那双眼仿佛从未睁开过。脖子上似乎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被白色纱布包扎着,透出丝丝红色。

      “刚送进医院……他出不了气……医生为了让他呼吸割开了……”李姐在一旁哽咽着,语无伦次。

      “为什么?”

      朱砂摇头,双手紧紧拽住白色的被单,颤抖着顺着铁推车滑坐在地上,再没了声响。

      为什么?

      饮酒过量导致广泛前壁和高侧壁心梗。经抢救无效,于2006年1月4日凌晨2点43分死亡。
      在聂羽的死亡证明书上答案简洁而明确。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凭什么?

      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可在那张死亡证明书面前,一切都变得无力。

      她讷讷摇头,闭上眼。只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亲口对她说:“是他们搞错了。”
      可他静静躺着,再不会说话,再不会笑。

      聂羽火化的那天,艳阳高挂,万里无云。他父亲、大哥、三哥、五哥都来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据说聂羽的母亲在得知儿子死讯的当天脑淤血住进了老家的医院,由聂羽的二姐照顾着。

      聂羽的爸爸站在推车边,一声不吭地摩挲着儿子的皮肤,用布满老茧的手,抚着他的五官,抚着抚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聂羽冰冷的脸庞上,顺着皮肤滚落。

      朱砂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眸光涣散,干裂的嘴皮透出丝丝咸腥,一头乌丝凌乱不堪地散披在肩头,身上那件咖啡色外套上的石灰粉与污渍已然在磨合中融为一体。阳光射在她无名指上蝴蝶戒指的碎钻上,不时闪耀着七彩光芒,那光芒仿佛刺痛了朱砂的眼,使得她眼皮发红,却不见有泪光闪烁,如同早已干涸的河流,只余下曾经流淌过的痕迹。

      朱砂看着火葬场的员工熟练地打开火化间的门,再拉起推车,对准运送皮带猛地一抽,啪地一声,聂羽被推上了运送皮带,犹如货物一般,慢慢被布满铁丝网的环形火花机吞食。
      她静立一旁,平静而略显空洞地眸子深处时有暗涌却似乎也茫然而不知所措,交扣的十指深陷进皮肉中,点腥红缓缓渗进朱砂的指甲壳。

      “好了,关门。”

      朱砂屏息朝声源处望去,她看见守在火化机电钮旁的工作人员的手正要抬起来;她转而望向火化机门边,看两个员工推开了手推车,正打算关上火化机门……

      那一刹,聂羽的父亲禁不住放声痛哭,哭声似乎是一种催眠暗示,一直沉默的朱砂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那副瘦弱的身躯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连推开三个火葬场员工,死死拉住火花间的门,然后爬进环形的火化机之中,重重扑倒在聂羽身上。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呆了,叫嚷着,拉出来,危险,千万别按到电钮。
      他们慌忙拽住朱砂的脚,朱砂紧咬着下唇,抓住火花机内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以保持她疯狂的处境。六七个男人冲上来,他们抱住她,然后掰开她的手指,生生将她拖离火花机。朱砂没有哭,她奋力挣扎,试图摆脱那些牵扯着她的手,然而那些手如同水草,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孩子……你让他走……安心上路……”

      那时,倘若没有那带着浓重鼻音的苍老声音在朱砂耳畔响起,她或许宁死也不会放弃。可她猛然抬头,在看见布满沧桑的面庞上那双红肿的眼,停止了挣扎,压在心头无法言喻的沉重化作决堤的泪。

      砰!

      门被关上,电机高速运转发出刺耳的轰鸣。

      几缕青烟从火化楼的大烟囱中冒出,消失在天际,化为尘埃。

      聂羽走了,而她无能为力。

      聂羽的父亲和哥哥们是20号回广西的,聂羽的兄长本想将聂羽的骨灰带回去安葬。可聂羽的父亲却固执地不肯带走儿子的骨灰。

      他说,聂羽还在这里的,他的儿子还在这里,只是过年再不能回家了。

      朱砂目送他们离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人,只能看着,仿佛一切都是梦境。

      聂羽走后的每一天早上,朱砂会早早起床,煮好豆浆,收拾好一切,然后带着笑容去上班;晚上睡前,她依然会烧开两袋牛奶,然后将它们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夜里冻醒了,她会为自己掖好被角;每月末,她会将工资分成三份,一份寄回自己家,一份留着自己用,还有一份则填上聂羽的名字,寄给他的父母,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朱砂就这么逼着自己好好生活,如同他在她身边。

      她不再吝啬自己的微笑;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再艰难,她都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努力地活得很好……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房门,看着厨房已经修好的煤气灶;看着水池边不锈钢架子上静静放着的一对牙刷、看着鞋架上银白的小高根鞋还有她那一抽屉宝贝……朱砂蹲在墙脚,死命地捂着自己的嘴,抑声抽泣。

      哭完过后,她还是要逼着自己烧饭做菜,就算一点不觉得饿,一定得好好吃饭。
      直到某一天,她再也受不了,半夜三点冲下楼去,打的去了青山园,坐在聂羽的墓碑前号啕大哭,哭得声音嘶哑……

      她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问他,“你不是说有的是时间给我煮豆浆吗?”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风吹过树木引来的阵阵颤响。

      朱砂听着风声,依然觉得一切太不真实,她扶着冰冷的墓碑站起来。她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从皮包里摸出卫生纸擦了擦脸。她盯着照片上聂羽噙笑的眼,转过身去,顺着旁边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走着走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掏出纸来捏在手里,索性哭出声来,走走停停,像个迷路的孩子。待她走出青山园大门时,似乎也已经哭够了,于是她用纸将脸上的眼泪擦个干净,坐出租车回家……

      或许因为聂羽死后,朱砂没有日日以泪洗面,恢复得太快,于是关于她与聂羽的流言很快散开。有人说,朱砂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她攀上聂羽,为的是利;也有人说,聂总死了,表现得最伤心的人是李湖澈;当年聂羽刚开始搞施工时,是被黄工带出来的;可是黄工却因为聂羽操作上的失误出了事;按理,李湖澈跟聂羽心里总该有点疙瘩,可他们于公于私关系却极好的,估计这里头有问题;还有人说,黄工在世时一直很照顾聂羽,而黄工的事确实也是意外,于是李湖澈仍然将聂羽当做晚辈照顾;但有人无意中发现过聂羽的皮夹里有李湖澈的照片,而朱砂脸上虽然有块疤,但相貌却很似年轻时的李姐,特别是那双如星的眸子,所以估计是聂羽单方面对人家李姐有意思,最可怜的人是朱砂……

      当演化成各种版本的流言传到朱砂耳朵里时,记忆的碎片突然组合成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朱砂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突然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放声大笑,吓傻了传话的人。她们大约以为,朱砂笑的是“天下一切可笑之事”,事实上,朱砂仅仅是笑自己的愚蠢。

      为什么说到黄工的死聂羽的手会颤抖?
      为什么黄欣仇视聂羽?
      为什么罗工出事时聂羽会先找到她?
      为什么罗工去世时聂羽一定要她看着?
      为什么送她甜腻腻的娃娃头香水?
      为什么娃娃头香水被她打破时他没有生气,而送她Signature?
      为什么当她说她不去复水工地时聂羽会以那样的表情告诉对她“搞施工太危险”?
      还有……聂羽说过,喜欢她的眼睛……

      聂羽出事后,朱砂一直很在意那通被她挂掉的电话。
      据说,那天他们先陪甲方吃饭,然后又陪甲方去飞山□□唱歌,期间聂羽被灌了不少酒。离开□□时已经凌晨一点五十分。他开车送李姐回家,半路上突然将车停在路边,他说他不太舒服,感觉很不好,开不了车了……从李姐发现他不对劲、拨通急救电话到救护车来、聂羽被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一切不过半小时的事,那么朱砂在凌晨两点挂掉的那通电话,不可能是李姐打来的。朱砂想,或许是在最后那一秒,他有话想跟她说……

      原本,朱砂想问问李姐,那时候,聂羽是不是打过电话。然而,就算李姐给她肯定的答案,却也不知道,当时聂羽想告诉她些什么。况且自聂羽出事之后,李姐大病一场,几乎崩溃。她不停地道歉,她说,每次应酬聂羽都帮她喝很多酒,他总说他还年轻,多喝点没事……
      朱砂知道的,因为聂羽也跟她说过,李姐有胆囊炎,喝不得酒。

      是她太过沉醉,像个喜欢拌家家酒小孩子,拿着装满树叶的小碗儿、碟儿,摆得像模像样,似乎,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聂羽总能教她许多,他似乎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永远能给她最需要的答案,而她一味索取,忽视了太多。她向往安定的生活,希望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可却不懂,所谓的“相互关心、一起生活”不仅仅是临睡前的牛奶与清晨的豆浆。

      传言与真相都失去了价值,因为无名指上那只蝴蝶并没有消失,它闪耀着的光芒似乎在告诉朱砂:没有人变成蝴蝶,也没有蝴蝶变成人,一切都不是梦。

      聂羽的公司由他人接手后,朱砂没有辞职一走了之,也依旧住在原先那间小屋里。她在白天在复水工地上班,晚上回家后,埋首于书本,准备造价工程师考试,而周末,她不时会拎着水果跟菜去李姐家蹭饭。其实她也想曾想过,洒脱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自己的小屋,或许换个环境,一切会更好。可是是除了老家,她无处可去。况且工作方面也刚起步,跟相关人员也比较熟悉了,她不想放弃。她只能不停的对自己说,什么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可是一开始的一半年,实在太难熬了。人情冷暖,工地上同事间的利益争斗,关于她与聂羽的流言蜚语,造价工程师开考试落第,工作压力……太多的事压得朱砂难受,当她觉得累了支持不住时,她会煮一壶豆浆跑到聂羽墓碑前大哭一场,哭完了便打开保温壶,盯着聂羽的照片将豆浆喝个干净。

      那时,坐在聂羽墓碑前,朱砂时常问他:“会不会觉得我特烦,连你死了也不放过你,经常闹得你不得安宁?”

      他从来不回答,于是朱砂说:“我当你默认。可是,我不想麻烦其他人……要是哪天,你真烦得受不了了,记着说一声,嗯?”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生活依然再继续……时间如水平静地流淌着,就算扔去一块石头,掀起层层涟漪,一切终究都会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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