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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部:思宁 一.沙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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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春,北京,陕西督军署参议、名士张伯驹的文化沙龙
这种场合顾思宁从来如鱼得水。有关这位华北军少帅,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来自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一个人既然已经有了那样的身世,又何必再长那样一张脸。”
今天顾思宁穿着一身刚刚从意大利空运来的定制洋装,闪亮的袖扣上印的是华北军军徽的图案——这是丛碧(张伯驹)的主意,“女人晚上帮你解开袖扣的时候,会马上想起和她上床的是华北军未来的主人,她们会更加起劲的。”
当然,顾思宁在父亲顾雨亭面前,是断然不会这样解释的。
他此刻拿着一杯红酒,与袁克文聊得神采飞扬,眼神也间或落在一些极为摩登的洋女人赤着的后背上。作为坊间俗称的“四公子”之二,顾思宁和袁克文出现的地方,从来不会缺少纤细的腰肢和飘忽的长发。今天稍有不同,因为顾思宁的情人,北京最为惊艳的名伶杜小秋,一直站在他身边。
女人要站到杜小秋身旁是需要勇气的——秋皇过处,群艳失芳。关于这位倾倒世人的坤伶须生,张伯驹在他后来的《红毹纪梦诗注》中回忆道,“……杜小秋色艺并佳,人即以秋皇称之,为其颠倒者甚众。”
更要命的是,杜老板一身傲骨,甫一出道便公开誓言:不拜客、不照艳装相、不做商业广告,堂会不进内宅。
曾经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张勋扬言非她不娶,杜老板便放出话来:“张总督想要娶我做姨太太,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软的也好,硬的也好,我都不从。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以死相拒就是了。”
顾思宁情人很多,杜小秋是其中最长久,也最让他信任的一个。顾思宁并非票友,偶然的际会让他从张勋手上把杜老板救下来,后来又为了她与曹锟公开骂战,此后二人竟生出一种患难与共的感情来。
趁着杜小秋去洗手间补妆的时候,袁克文迅速把脸侧到顾思宁的耳畔,眼神里稍有愠色:“幼卿,你疯了?带她来做什么?”袁克文用目光指了指不远处正和一群人品酒的,胖胖的陆府公子陆斯年,“他都往这边瞧你好几眼了,眼神一次比一次尖利。”
“理他作甚,”顾思宁看也不看,咽了一口酒下去,迅即换上一幅吃惊的表情:“寒云,这酒真是从托斯卡尼空运来的?丛碧大手笔啊!”
“丛碧怎么可能有这个财力,今天的酒都是陆斯年带来的。你没听过那句民谚?——北京没有兵,去找顾雨亭,北京没有钱,去找陆永泉,”袁克文撇撇嘴,“你这个陆家未来的女婿,不去讨好大舅子也罢了,明知道陆斯年会在场,居然还把杜老板给带来了!”
顾思宁烦乱的摆摆手,“辫子都剪了十多年了,我好歹也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这种强加的婚事我不认。”
“那你想怎么样?和你家老子决裂?你不喜欢少帅的称呼,你那几个弟弟都排队等着呢……哎,幼卿,想什么这样入神?”
顾思宁举着杯子,心不在焉,仿佛陷入了某种怅惘的情绪。
“没什么,”顾思宁自失的笑笑,“刚才有件事,就是你和侗五爷赏画的时候……算了,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爱新觉罗.溥侗是宣统皇帝的堂兄,与袁克文私交甚深,二人组建的京剧票友团“言乐会”搞得很大,甚至梅兰芳,杨小楼,杜小秋也常去活动,在北京风头一时无两。除此之外,他和张伯驹一样,都是金石书画的行家。刚刚他拉着袁克文与顾思宁去张府的偏阁品鉴一幅碑帖。
“好又如何,丛碧的宝贝,能舍得转给你?”袁克文嘲讽道。
“得不到也要赏赏嘛,再说,”溥侗把声音放低,“只要价钱合适,怎么会得不到。”
……
对这类事物,顾思宁并不像另外两个那么有兴趣。袁克文和溥侗出身高门深院里,深受传统文化浸染,他顾思宁却是在马上长大的。也曾习音乐,学洋文,和基督教青年会走得很近,但顾思宁从来都以军人自居。曾经军校野外观操,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顾公子仅以一毯度此寒夜,令教官叹服——“其忍苦耐劳精神和抱负之雄壮,实系大有可为。”
溥侗和袁克文正举着放大镜对墙上的贴啧啧赞叹,顾思宁的注意力却忽然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一段旋律捉住了。
顾思宁沿着声音走出去,看到偏阁角落里一扇虚掩着的门。
难以形容的钢琴声从里面传出来,旋律在一瞬间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
从十六岁起,顾思宁便随着父亲征战于中原大地,他在战场上七倒八歪的旗帜下和破腹肠流的年轻尸体中寻找过战友,他记得墙根下饿死的孩子身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孩子是如此幼小,那些战士如此年轻,以至于他觉得阎王是被漫天的风沙迷住眼睛,才划错了名字。
“不曾把剃刀拿到手里,你就不了解生命的银丝,有多么容易断。”他是从小便手握剃刀的人,荒唐的生死让他无法相信世界上一切已给出的,让人心安的答案。除了战场,他只有在酒醉中,在女人的呻吟和潮红的脸颊上确定自己真实的活着。
以及,在今天的钢琴声里——
一位少年将军,有最快的马和最利的枪,一骑绝尘,往复冲杀,迎上快枪利剑、赴蹈刀山火海,城上木石纷纷而下,墙后羽箭破空而来……他纵横决荡,指挥若定,所向披靡,将千万人的洪流撕开一条口子。
没有血路,他走过的地方便是一条血路。不顾危险,因为他自己就是对手最大的危险。
死亡随时可能降临,而将军从未如此深刻确知的感受生命。
这就是关于战争的,最大的秘密。在最合适的时候被放在最合适的战场,再胆怯的士兵也不会畏惧死亡。
顾思宁几乎毫不犹豫的相信,演奏的人是一位和他一样少年得志而艰辛自知的马上青年,有笔直挺拔的腰身,光芒闪耀的肩章,鼻孔喷着热气的栗色战马,身后伴着玉一样的女人。一种冲动让他忍不住轻轻推开了门。
然而他愣住了。
琴凳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仪态轻盈的年轻女子。
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十根白皙的手指有力的击在琴键上,翻飞跳跃如同古战场上飞翔的白羽。
她是谁?为什么?
他无法抑制的想起《浮士德》的最后一段,之前所有不曾理解的,嘲笑空洞的,一瞬间化为了触手可摸的具象。
“那不美满的,在这里完成;不可言喻的,在这里实行;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顾思宁怅惘的倚在门边,直到听见袁克文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从遐思中摆脱出来,看见对面袁公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袁克文看着杜小秋远远的往这边走过来,赶紧给顾思宁做了个手势,声音低下去:“你别急着决定,至少得先见了陆……她叫陆什么来着?”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洋得很,是从英文的凤凰翻译过来的……有些人家就爱搞这个,像宋查理他们,楚辞诗经里面有多少好名字不取,偏要……”
“行了,一个名字又不打紧,关键是人长得怎样。”
“她人在美国,我怎么见得到嘛,不过你看她父亲和哥哥的样子,觉得这位‘凤凰’会如何?”
袁克文想起陆氏父子那两张被人取笑为“花旗国面包吃多了”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永泉是清廷最早官派赴美的天才幼童之一,十八岁拿到耶鲁大学的理工学位,回国从事矿山建设。他极善于善于投资经营,顾雨亭掌权华北的时候,陆永泉已是华北屈指可数的富豪。
陆氏发妻早逝,留下一双儿女。民国五年袁世凯去世,顾雨亭实际控制华北及东北,其后不久,只有十二岁的陆家女儿与十六岁的顾思宁订下秦晋之约。坊间传闻,此亲事订下后,陆永泉以黄金三万两资助顾氏嫡系军队,此说法真伪不辨,“万金买婿”在顾思宁心头笼罩的耻辱却经久不散。
这时陆斯年敲了敲手中的高脚杯,似乎还朝顾思宁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座的都是熟客,就不绕圈子了,小妹陆方妮前日刚回到北京。城里各色的酒会,她怎么都不肯去,还是丛碧的面子大,今日一请便到了!妮妮,你到这儿来见见大家!”
顿时掌声敲杯声环绕四起,有很多眼神落到顾思宁身上,他头皮一炸,赶紧向袁克文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时一个女人从角落里笑着走到陆斯年身边。
顾思宁就像长出了一口气一样:她长得很美,是那种见之难忘的美,让人有作诗或者作画的欲望。
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两道紫色滚边,白色的高跟鞋,这种素净的打扮在这样的沙龙并不常见——现在摩登的是晚装,有些格外大胆的女人开始只戴奶罩,露出胸部。
很显然,她对自己的美足够自信,甚至没有劳烦旗袍去描绘身体的轮廓。
杜小秋在下面悄悄握了握顾思宁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冰凉,抬头望去,杜老板不由呆住了——顾思宁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的盯着台上的陆方妮。
他认出了那双手。那双白皙的,刚刚在八十八个琴键上指挥了千军万马的手。
顾思宁颇花了一些时间,才能把眼前这个面容优美目光温柔的女人,和刚才那个十根指头如疾风催草的钢琴师联系起来,而当这两个形象终于在他脑海中重叠在一起,他忽然像是被一连串的战栗击中,在那一瞬间他同时感到巨大的危险和甜蜜,这感受超出了他的经验,他迫不及待的想把一切告知给什么人,可又不相信有人能理解其中的奥秘。
从来天意高难问。
又是一阵敲打杯子的声音,陆斯年满意的笑笑,张伯驹已经殷勤的走过来:陆女士,来,我介绍你认识这些人。
一阵觥筹交错,顾思宁远远的看着陆方妮的深绿色缎边裙裾在人影中忽隐忽现,与他熟悉的那种神秘魅惑的微笑不同,她的笑容大方而随性。她的气息是亲切的,仿佛从一种长久的青春里散发出来,让人想起星空与河流。
张伯驹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向陆方妮解释眼前站在一起的顾思宁和杜老板。陆方妮倒是落落大方,似乎很不以为意,就像和之前所有其他人一样,与顾思宁自然而然的打过招呼,甚至还和杜老板聊起了有机会去美国演出的事。
“陆女士在花旗国是学作曲的。”张伯驹介绍道。
原来如此,顾思宁在心里想着,一个问题忽然跳出脑子,他有些忐忑的开口:“为什么西方最出色的那些作曲家,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他们,没有一个是女人?”
陆方妮一怔,想告诉他出色的女作曲家是有的,比如克拉拉.舒曼,比如芳妮.门德尔松——她的名字原本是陆非妮,后来她自己改成了方妮,正是为了纪念门德尔松女士——但她不知道她们能否称得上“最出色”。
她笑了一下:“让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吧。”
(是的,我母亲12岁订婚后不久便去了美国,那天是我母亲第一次见到我父亲,在那样一个尴尬的,不太愉快的场合,似乎预示着他们一生波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