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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天翔城西宝兴坊,华秀楼。

      呼啸了一夜的风雪,终于在凌晨时分止歇,薄日东临,天空是一片极干净的苍蓝,整座城银妆素裹,晶莹亮洁,种种污秽腌葬,皆被皑皑白雪掩盖,还世人一个清白的人间。常言道是瑞雪丰年,这元夕后的第一场雪,虽带来寒意彻骨,也让百姓脸上露了欣悦。

      凤骋站在华秀楼前,长吸口气,一股冷硬气息几乎要将他胸中血脉冻僵,却令他精神大振,望着渐渐繁华热闹起来的街市,他易容后平凡无奇的面孔现出淡淡笑容,多日来沉郁的心怀微微一畅。

      “小罗,你在那儿偷什么懒?!老子花了钱雇你做工,你小子倒好,站在那儿给我看起风景来了!皮痒了是不是?”谭掌柜洪钟般的声音突然炸起,震得凤骋耳际嗡嗡作响,他一缩头,匆匆跑进楼去,陪笑道:“掌柜的,我哪敢偷懒啊,我是想把门前的雪扫开。”

      谭掌柜年近五旬,个头矮小,骨瘦如柴,却偏生了个雷公似的大嗓门,他斜眼打量了凤骋两眼,看到凤骋手中的扫帚,方哼了一声,道:“臭小子,要不是看你手脚还算利索,我干嘛把你留下!”

      凤骋嘻嘻一笑,道:“掌柜的,您老人家有什么事吩咐小的?”桌上摊了一堆刻了菜名的小木牌,谭掌柜正在“芙蓉素卷”和“红油雀舌”之间犹豫不决,皱眉道:“扫雪用不着你,我已经吩咐猴子他们了,你去丝竹院那里把我定的琴师接过来。今儿个酒楼让贵客包下来了,你是跑堂的里面最机灵的,待会儿回来了去换身体面衣裳,跟着我伺候贵客。”

      凤骋大声应了,转身前拈起一块木牌,放在谭掌柜手下,道:“贵客未必喜辣,还是芙蓉素卷好些。”谭掌柜一愣之间,凤骋已出了门,走得没影了。

      天翔城酒楼之中,论酒,自是醉仙居十代秘传的“醍醐香”为冠,华秀楼亦是百年的老字号,却一直被醉仙居压过一头,直到谭掌柜当家后,重金自南滨千隐城聘来数位名厨,又不惜血本购进西秦甘露堂的名酒“清酿”,这才渐渐能够跟醉仙居抗衡。

      自楚寒衣入宫后,凤骋便奉命乔装易容到华秀楼来做跑堂的小二,这消息亦被凤青帆设法传到了楚寒衣那里。日前宫中来人下了定金,要包下整个华秀楼,看谭掌柜如临大敌的样子,显然来客身份不凡,怕是皇亲贵胄。凤骋走在路上,不时跟街坊邻里打个招呼,面上无异,心中却兴奋异常,等了一个多月,他终于要见到二公子了。

      丝竹院前,一素衣女子伶仃而立,怀中抱着一个长形布囊,正是谭掌柜订下的琴师。那女子容貌丑陋,长发枯黄,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已极。

      凤骋微微皱眉,这女子双眼美丽得紧,相貌却难看至斯,难道也是易容过不成。疑心一起,他暗聚真气,稍有不对,便要发难。

      那琴师身形不动,只开口淡淡道:“阿骋,是我。”语声清泠,却是无忧。凤骋一惊,道:“太……夫人要来,怎地没人知会我?”

      无忧依旧是淡淡道:“是我自己过来,那边没人知道。时辰不早,我们走吧。”凤骋犹豫道:“夫人擅自行动,只怕不妥,若暴露身份,二公子也会受连累。”

      无忧眼色一寒,冷冷道:“丝竹院那边我已布置过,不会有破绽。”微顿片刻,她放低声音,轻轻道:“我只想看他一眼,你放心,我不会碍你的正事。”

      凤骋闻言,不禁尴尬,正不晓得该不该接口,却听无忧悠悠道:“我知道那晚你藏身假山之后,什么都听到了,在你面前,我已无需做戏。”

      凤骋一愣,失声道:“你既然发现,当时为何没有说破,为何要让我知道你和二公子的事?”无忧看着他,缓缓道:“因为你是他的凤侍,你应该了解他所有的秘密,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在那之前,他的态度让你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那晚我就是要你明白他的苦衷。”

      凤骋心中苦涩,哑声道:“你又为何这般在意我是否信任于他?”无忧轻叹一声,低低道:“他那个人,样子很冷淡,心里却是滚热的,无论什么事,他从不解释,便是别人怀疑他,他也自己默默忍了。只有你全心相信他,他才会信任你,有一个完全不疑的人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帮他分担一些,也许他就不会那么苦了。”

      凤骋无言,无忧对楚寒衣用心如此之深,他亦不忍再拒绝她“只看一眼”的请求,只得默默接过无忧怀中的琴,转身向华秀楼行去。无忧静静跟着,长睫垂下,掩住眸中脉脉相思。

      午后,两辆马车停在了华秀楼门外,六个灰衣男子捧了各样物什走了进来,径自在大堂中整理打扫起来。谭掌柜凑了上去,想动手帮忙,却被喝退,只得讪讪站在一旁,对凤骋悄声道:“宫里出来的人,架子恁大。”凤骋做恍然状,他自然认得出这些敬事监的内侍,心里只对安贞公主这套张扬奢华的气派颇不以为然。

      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华秀楼的大堂已焕然一新,桌上罩了繁绣的丝锦,地上铺了柔软的毛毯,白玉雕琢的熏炉吐着丝丝缕缕的檀香,黄铜铸就的炭盆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

      又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门外传来隐隐马蹄声,几名内侍鱼贯走出楼候着,谭掌柜拎着凤骋也跟了上去。一辆四匹马架的大车缓缓行来,在华秀楼门前停下,一名内侍自车上拿下一个锦墩,放在地上。

      车帘一挑,一个红衣如火的美艳女子在内侍的搀扶下迤逦下得车来,似水眸光淡淡扫过华秀楼的招牌,哼道:“就是这里么?”内侍恭谨的回道:“小人们已将里面打扫过,请夫人屈尊移驾。”

      这女子当然就是当今天子的独女,安贞公主凤绛唇。她轻抚云鬓,回首向马车里轻唤道:“小楼,你怎么还不下来?”只见车帘一动,人影一晃,凤绛唇身边已多了一个白衣轻裘的年轻男子,脸色略苍白,相貌却极俊秀,眉目凌厉,神情冷冽更甚冰雪,正是化名“北重楼”的楚寒衣。

      凤骋心头一阵狂跳,直到此刻亲眼看到,他才终于相信二公子平安无事,那下车的身法,分明是暗示他先前的伤势已愈,如今武功尽复,足以自保。

      楚寒衣踏入楼中,目光在大堂中四下一扫,俊颜上泛起微微的嘲厌,淡淡道:“我已没了兴致,这就回去吧。”

      凤绛唇一愣,柔声道:“怎么忽然不高兴了,是不是那些奴才们太蠢,布置得不合你心意?”她此言一出,动手布置的内侍立刻跪了下去,几个胆小的已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楚寒衣冷冷一笑,道:“夫人严重了,在下哪有不高兴的资格。日后也不必这般折腾下人,劳师动众,既然哪里都布置得跟府上一样,又何必出来呢?!”

      凤绛唇身份尊贵,一贯娇纵,此番用尽心思的讨好一个男子,却在下人面前被他如此顶撞,如何下得了台。意欲发作,面前的人偏生又是那玉石俱焚的性子,重话也就不敢亦舍不得出口。一时间,竟气得浑身发颤,娇容阵红阵白,僵在当场。

      谭掌柜见识虽广,到底是头一遭见识天家气派,眼见跪了一屋子人,平日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此时完全施展不出,只是一味小心翼翼,倒显得呆板木讷。凤骋上前一步,笑道:“公子,夫人,华秀楼大堂,向来是普通客人吃饭的地方,招待贵客,另有二楼雅座。小人斗胆,请公子夫人移驾楼上雅座。”

      楚寒衣轩眉微挑,看看凤骋,淡淡道:“既如此,劳烦小二哥带路。”走了两步,也不回头,静静道:“夫人若嫌弃这里简陋,就请回马车上相候。”

      凤绛唇望着楚寒衣的背影,眸光闪动,终于还是展颜一笑,娇声道:“小楼,你等等我,让你赞不绝口的‘清酿’,我怎能不尝尝呢!”

      谭掌柜暗地里送了口气,方感到额上已覆了一层冷汗,赶紧跟着上了楼,心道要给小罗加些工钱,这样胆大机灵的伙计,说什么也要留住。

      华秀楼誉满天翔城,绝非浪得虚名,醇酒香郁,菜式精致,伴着泠泠琴韵,便是品位极挑剔的凤绛唇也不得不承认,这华秀楼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她吃了七八成饱,停箸笑道:“这里的酒菜,风味倒也别致,家里养了那么多厨子,怎么做不出这样的味道!这道‘芙蓉素卷’,便是天天吃也不会厌呢,小楼,你说是不是?”

      楚寒衣菜吃的不多,酒却喝了不少,虽不见醉,但苍白的颊上浮染了浅淡的微红,眉宇间冷漠的神情亦柔和了许多。他澄澈的眸光静静望着凤绛唇,缓缓道:“是不是只要我赞一句好吃,夫人就会立刻派人将这里的主厨‘请’回府上?”

      凤绛唇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强笑道:“怎么会呢,你喜欢这里,我们日后常来不就是了。”楚寒衣默然不语,不置可否,只浅浅呷了口酒。

      凤骋看得暗暗称奇,二公子平素冷郁孤傲,漠然寡言,谁能想到,他竟可将这烟视媚行的成熟女子玩弄于指掌之间。而安贞公主眼高于顶,骄横跋扈,竟会对楚寒衣百般依顺,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此时琴音一变,却不再是雅乐,旋律悠扬,疏朗率性,倒像是山野之调。楚寒衣蓦地一震,呛了口酒,剧烈的咳嗽起来。凤绛唇在他背上轻轻迫抚,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要叫些茶来?”

      楚寒衣没有理会她,一边咳着,一边望着珠帘后操琴的身影,眸光灼灼,蕴了几分惊怒,一点伤情。凤骋暗叫不好,这琴曲里分明有古怪,看楚寒衣的神情,竟是发觉了琴师乃是无忧所扮。他并不知这一曲《雁儿落》,乃是楚寒衣教给无忧的,月夜竹影,清歌定情,无忧弹出这曲子,楚寒衣怎能认不出她来!

      凤骋连忙上前道:“公子夫人喜欢什么茶,小店有应季的墨梅香片,也有南滨的君山银针。”楚寒衣微微回神,犀利的目光落在凤骋脸上,凤骋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只觉面上灼热如烧,简直要被瞪出两个大洞,谦恭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了,良久,方听到冷冷一声吩咐:“再上坛酒来!”

      酒送上桌,楚寒衣一掌拍开泥封,大口饮下,二十斤的酒坛,片刻便见了底。凤绛唇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轻声道:“小楼,你一向冷漠自持,怎地今日如此失常?”

      楚寒衣长叹一声,道:“夫人可知,现在琴师所奏,是在下家乡的小调,骤闻乡音,不免失态,让夫人见笑了。”急饮之下,他已有些酒意,眸光迷蒙,眉间隐隐透出抑抑的脆弱。望着凤绛唇,他惨淡一笑,谓道:“我十年学剑,背井离乡,本为了扬名天下,可如今江湖落拓,一事无成,反纠缠于闺帷之间,想到泉下恩师父母,实在无颜以对。”

      凤绛唇笑了,她等了这许多日子,终于发现了这冷漠男子的弱点。要知无欲无求之人,即是无情无畏,富贵浮云,红颜白骨,任她手段通天,也不可能降服。北重楼虽然个性强硬不屈,终究还是个男人,难舍争名之心,只要他仍有所求,她便有机可乘。

      压下心中得意,她轻轻抚上他的手,柔声道:“你镇日郁郁,原来是为这等小事烦扰,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明眸微睐,媚如春水,红唇若樱,悠悠吐出诱惑:“以你的武功,和我的身份,何愁功业不成!他日携手坐拥天下,岂非成就一段传奇!”

      楚寒衣反手握住那柔若无骨的玉荑,目光热切起来,迟疑道:“夫人此言当真?”凤绛唇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几时骗过你?!我说过,终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不是么?”

      楚寒衣挑唇一笑,俊颜上竟透出几分邪佞之意,俯首在掌中春葱般的指尖轻轻一吻,低低道:“日后霸业若成,我自当如夫人所愿,长伴左右,不离不弃。”

      琴声忽然大乱,随即戛然而止,却是弦断了。楚寒衣微微抬起眼,眸中一片荒芜,咫尺之外,珠帘隔断,是他此刻最想见到,亦是最不愿见到的人。上苍作弄,在她的面前,他被迫对另一个女子说出不离不弃的誓言,梦中那一缕月光,已远在天涯。

      凤骋送无忧出“华秀楼”时,天色已暗沉下来,浓云如墨,朔风怒号,大片雪花狂飞乱舞,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两人一前一后,在风雪中踯躅而行,凤骋望着无忧的背影,想说些安慰的话,搜肠刮肚却是词穷。眼见已快走到丝竹院了,他终于抢到无忧面前,轻声道:“二公子身负要务,方才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你不要多心。”

      无忧抬起眼来,眸光冷寂如霜,幽幽道:“我有多心的资格么?”凤骋一窒,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风咆雪啸中,无忧抱琴静立,长发翻飞纠结,易容后丑陋的脸上没有一丝神情,亮如寒灯的双眸望着虚空的远方,渐渐泛起深浓的杀意。良久,她回眸悚然一笑,一字一顿道:“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凤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汗毛倒竖,头皮发麻,这一刻,无忧不再是悠然抚琴的美丽少女,不再是华服雍艳的太子正妃,甚至不再是超然物外的水月刀使,这一刻,双眸噬血,杀气凛冽,她已化身修罗。

      无忧自怀中取出一锭黄金,正是楚寒衣离开前给琴师的打赏,纤指一划,将金锭剖成两半,露出一枚蜡丸,交给凤骋,淡淡道:“东西你已拿到,不必再跟着我了。”凤骋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回丝竹院么?”

      无忧轻轻抚着怀中的琴,悠悠道:“我不会再到华秀楼操琴了,阿骋,你可以放心。”她微微垂眸,目光在断弦上凝驻,低低道:“这样愚蠢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凤骋不知她是在说操琴的手法,还是指她这次华秀楼一行,却见无忧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将琴狠狠摔在地上,“铮嗡”一声厉响,瞬间被狂风吹散,纤细身形微晃,消逝在飞雪之中。

      凤骋握紧手中蜡丸,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终是挥之不去。二公子人在宫中,凶险难料,太子支撑朝政,风雨飘摇,乱势之中,他们和无忧的纠缠,更陷入一个死局。就算他日太子成就大业,这一段情孽,却又如何消解?

      地上丝弦散乱,木屑狼藉,仿佛一个不容忽视的凶兆,却渐渐被积雪掩埋,不留任何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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