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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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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楚寒衣的内伤基本痊愈,腰部的伤处也收了口,两人不敢再耽搁,趁夜离开了藏身的山洞,踏上了他们的逃亡之路。
两个人的武功俱走灵动一路,轻功甚佳,潜踪匿行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饶是如此,这半个月来还是曾被穆王府鹰堂的人追上过几回,每次都是场硬仗。楚寒衣箭伤未愈,元气未复,全靠“凌霄”剑利和无忧的照应才脱身。好在鹰堂分兵几路追捕,他们没有碰上特别扎手的人物,如果遇到象龚景侠那种的高手,两人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此时日已正午,他们距离昨晚激战之处已有百里,方才敢在山涧边稍做休息。无忧不嫌水寒,径自走入涧中洗起头发来。楚寒衣则捉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起来。
他手上烤着鱼,心思却转着疑问,这几次交锋下来,他发现了一件怪事。就好象昨夜的一战中,那些鹰堂狙击他们的杀手们,对他是毒药、暗器、刀剑□□无所不用,百无禁忌的招呼过来;而对无忧,却只是布些陷井、洒些迷药,兵器也都是棍棒之类的钝器,动手时似有顾忌,是以让他们侥幸逃脱。那些人为什么会对无忧手下留情呢,难道是因为穆王府中那个奇怪的中年文士吗?
火上的烤鱼飘出了诱人的香味,他看了看在山涧中梳理长发的无忧,出声招呼道:“先过来吃点东西吧。”
无忧将仍然湿漉漉的长发随便绾在头顶,走上岸来,坐在火边。楚寒衣递了条鱼给她,轻声道:“记得运气暖着身子,别受了风寒。”
无忧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却乖乖的暗自调息,真气在任督二脉中转了一圈,身体便充满暖意。她的衣服被水浸湿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轮廓,发梢的水珠滴下,落入领口。楚寒衣看着她衬着黑衣愈显雪白的脖颈,隐约显露的锁骨,只觉得呼吸微微发紧,不知不觉脸已红了起来。
无忧调息完毕,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炙热的眸子。她一愣,楚寒衣已经迅速的转过脸去,努力翻弄着烤鱼。
无忧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心中莫名其妙,自从她助他疗伤后,楚寒衣就变得有点怪。她时常能感觉到他那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有好几次象刚才那样,两人目光一接,气氛就会突然变的很尴尬。在逍遥王府里时,小王爷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她也不觉得怎样,没有感到尴尬过。可楚寒衣的凝视就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也不太喜欢这种难以控制的感觉。
她低下头来,咬了口鱼肉,慢慢咀嚼起来。这鱼本就肉多刺少,又烤得外焦里嫩,甚至还有淡淡的咸味,非常鲜美。无忧专心的吃着,从前她每餐都吃类似的食物,对她来说,进食只是为了生存。可是在这次逃亡里,不管他们有多仓促,多狼狈,楚寒衣总有办法找到一些普普通通的材料,把它们变成美味的食物。这一趟下来,无忧尝到了兔肉,野生的草菇,松子,现在又是烤鱼,全是她从没吃过的,让她发觉原来吃东西也可以是一种享受。
楚寒衣看见她专注的吃相,唇边泛起一个轻柔的微笑。在怀箫暖阁时他就发现,虽然满桌佳肴,无忧却视而不见,只吃了一碗米饭。而她在山洞中准备的干粮只是一堆馒头,连什么搭配的肉干都没有。不过是逃亡途中随手弄的山林野物,却让她吃得那般香甜,他的心微微疼起来,究竟她是怎样长大的,连人类最基本的口腹之欲都没有享受过!
他看着她,忽然又记起心中的疑惑,问道:“无忧,你在穆王府中是怎么制住那个中年文士的?”
无忧抬起头来,道:“他出掌后突然收力,露出了破绽,为我所乘。”
楚寒衣微微皱起了眉,道:“他们布了那么巧妙的局,打算捉住我们,却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实在不合常理,他大概真的错认你是那画中女子了。你和画中人如此相象,说不定真是血亲!”
无忧淡淡道:“我是个孤儿,自小由师父抚养,从未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楚寒衣道:“那尊师是从何处将你收养的呢?”
一丝困惑闪过无忧的脸,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从未提起,我也没有问过。”
楚寒衣一呆,道:“怎么你都不曾好奇过吗?”
“好奇?”无忧看着他,仿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师父养我成人,教我武功,对我来说,完成师父的旨意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其他的事情,对我都不重要。”
楚寒衣怔怔的看着她,一时无言。没想到,她的人生竟然是如此的一片苍白,她就只是淡漠着自己的生命,奉师尊的旨意而活,从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才使她成长为今天这样,妙龄韶华却只是无知无觉,渺渺淡淡的活着。他的心愈发的痛了起来,他不会让她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渡过一生,他要让她睁大眼,看清楚这个世界,敞开心,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伸出手,去抓住幸福。他暗暗下了决心,今后他会带着她尝尽人间美味,看遍世间美景。他,会将这宛似天女的绝色,拖进红尘来。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无忧,你错了。在这个世上,养育之恩虽然重要,却不是唯一的;血缘之亲是无论你身在何方,都斩也斩不断的联系。”
他脸上没有半丝笑意,神情极是认真,坚定的目光深深看进无忧的眼里。她有些震撼,因为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番道理,好象动摇了她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执念。这一刻,她脑中有些混乱,又忽然想起了凤青帆,小王爷多年念念不忘失散的亲弟,就是因为斩不断这血亲吧。一时间,她悲从中来,天地之大,她竟不知自己源出何处。
迷蒙中,她微微的点了头,喃喃道:“血缘之亲,刀斩不断。我要去问师父,我要知道父母是谁。”她忽然幽幽的这样说,像岩壁上的一朵小白花,经风吹过,被阳光一映,吹出凄楚的姿态,照出轻悉的秀丽来。
楚寒衣轻轻将她揽在怀中,让无助的她靠在肩头,想告诉她说,天涯海角都有他相伴,可是心里的千种柔情、万般爱怜,到了嘴边,终化作一声长叹。
稍做休息后,两人清除了生火留下的痕迹,继续向东南方向进发。他们最初开始逃亡时,本是直奔东方的凤衡边境重镇倚天城,结果一路上屡屡遭遇穆王府的追兵。楚寒衣认为,由于观音庙一役,龚景侠多少会猜测出他们与东衡逍遥王府有关,是以在前往东方的路线上设下重重阻碍。他们如果硬闯的话,恐怕会被耽误得太久,一旦如龚景侠一类的高手赶了上来,他们能否有命到倚天城,就是未知之数了。然而西秦东南部多高山,又与东衡的友邦南滨接壤,只要他们能设法进入南滨国境,穆王府的追兵在那里总会有所顾忌,他们回到东衡的机会就会大很多了。
两人改变路线后,日夜兼程,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没有碰到一个追兵,他们心中暗喜,庆幸分析得正确,已经将穆王府的人甩在了身后。
不幸的是,在第三天的清晨,他们发现一条宽约里许的深谷横亘在前方,断崖陡如刀削,谷中雾霭缭绕,看起来深不可测。他们这才明白为何穆王府未在这个方向设下拦截,因为这里根本无路可走。可是如果他们顺着断崖相东北或西南方向绕路而行,这几日不眠不休赶出来的优势就会付诸流水,而两人又会陷入先前的危险境界当中。
几番权衡,两人艺高胆大,决定冒险下至谷底,如此以来,必大出鹰堂之人的意外,可以赢得更多的时间,他们总能在另一侧找到出谷的办法。
这峭壁稍向内倾,又因是冬季,附生的菀藤都已经枯萎,无法着力。两人只能以内力将配刀配剑插进石壁,再勉强找些裂隙石缝踏脚,一点一点的向谷底挪去。如此攀了两、三个时辰,围绕在身边的始终是浓厚的雾气,向上再也看不到崖顶,向下却仍然看不到谷底。尽管两人各出名门,轻功绝顶,还是折腾得手足酸软,大汗淋漓。特别是楚寒衣,腰部的箭伤因为没有机会静养而一直无法痊愈,这次接连几个时辰需要腰部用力,贴在石壁上,伤处已经痛得他脸色惨白。
他抽出剑,用力向下方的石壁刺去,可是腰上突然一阵剧痛,他手一软,劲道不足,剑在石壁上划了过去,激起一串火星。这样一来,他稳不住身形,竟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无忧本在他上方,眼见变故突生,极力探下身去抓他,却只有指尖沾到了他的衣角,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浓雾中。
无忧怔怔的看着下面白茫茫的一片雾霭,空空的指尖上还残留着那衣袂拂过的感觉,身体还记得被他揽在怀中的温柔,这一刻,她却亲眼见他坠入深谷,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哪里还能活呢?她的心口仿佛被刨出了一个大洞,有说不出的痛楚,连呼吸都不顺畅。无忧此时并不知道,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叫做“失去”。
她茫然伏在石壁上,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在楚寒衣坠崖的刹那,她想到的不是对小王爷的承诺,而是楚寒衣那双深潭般温柔的眸子。她缓缓将“水月”刀一分一分的从石隙中抽出,满心想的是在帮他疗伤时说的那一句,“我会与你共进共退,同死同生”。她喃喃着:“同生同死,同生同死……”刀已抽出,她的唇边泛起一个凄然的微笑,轻轻闭上了双眼,只要一松手,她就会象他一样摔下去。
就在她将要放手之际,耳畔隐约传来楚寒衣的声音:“无忧,无忧,我没事。”她倏的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凝神细听,身旁依旧是团团雾气,周围一片寂静,连丝微轻风都没有吹过。
半晌后,就在她失望的叹了口气,几乎认为那声音是自己的幻觉时,楚寒衣的声音又响起来:“无忧,我没事,你回答我啊!”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大得多,无忧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是从谷底的方向传来的。
一阵狂喜刹那间淹没了她,她大声答道:“我听到你啦。”一张口,发觉嗓子里好象堵着什么似的,声音都沙哑了。她清清喉咙,又说了一遍:“我听到你啦!”这一次她蕴了内力开口,声音绵绵向下传去。楚寒衣很快回答了:“下面的古藤没有枯,可以踏脚,谷底已经不远了。”
无忧闻言精神大振,又向下攀了数丈,果然发现了遒劲纠结的古藤。有了踏脚之处,她不必再以刀插入石壁借力,施展轻功腾挪飘跃,只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谷底,终于又一次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楚寒衣就倚在石壁旁,他的衣衫有些破损,脸上也增了数道血痕,一手还按着腰伤,虽然狼狈,却是活生生的站在那里。无忧心里最后一丝的不确定方才消失,经过这一番大悲又大喜的心情跌宕,她只觉得疲惫不堪,连手脚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楚寒衣是紧贴着崖壁摔下来的,身体在石壁上擦得伤痕累累,直到下落了十几丈后,他才终于抓住了一条树藤,勉强稳住了身子。这时他发觉,此处的雾气已经很淡了,依稀可以看到谷底。他立刻向上传声,告知无忧他还活着。看到她平安到达谷底,他心中仿佛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火辣辣的痛着,腰处更是痛得好象要断掉一般。
就在他站也站不稳的时候,一双纤纤玉手温柔的扶住了他。“对不起,”楚寒衣借力站定,看着那张雪白的娇颜,哑声道,“害你为我担心了。”
无忧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刚刚以为他坠崖身亡时那种肝胆俱裂的震撼和万念俱灰的绝望,现在回想起来仍让她颤栗不已。她下意识的用力抓紧他的臂膀,止住自己的颤抖,轻声道:“你伤得不轻,我们找地方休息一下。”
只片刻工夫,她又变回了那个不为任何人事所动的无忧,楚寒衣在心中轻叹一声。虽然只是一瞬,快得几乎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他确实看见了无忧情绪的波动,她那冰石般的明眸中,流露的是一片心痛。
这个深谷很是独特,虽然崖顶上是天寒地冻,谷底却温暖如春,满眼是郁郁葱葱不知名的矮树,枝梢开着碗口大、雪白的花朵,一阵阵沁人的幽香扑鼻而来。他们向花树深处走了一会,忽然听到“淙淙”的水声,雾气氤氲中,一道清泉沿着嶙峋的山石蜿蜒而下。
无忧来到泉边,伸手入水探了探,微微“咦”了一声,讶然道:“这泉水是热的!”楚寒衣剑眉一轩,道:“原来如此。”无忧不解,轻瞟了他一眼,问道:“什么原来如此?”
楚寒衣道:“先前我还在奇怪,为什么近谷底处崖壁的树藤可以经冬不枯,为什么这里的气候如此温暖。”他指了指那温泉,道:“此处必有某种地热,才会连地下涌出的泉水都是热的。而且,书中有载,在此种地热温泉中浸浴,对内外伤皆有极大裨益。”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无忧立即奔回他身畔,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快找处能浸温泉的所在吧。”
两人沿着泉水向下游走了不足半里,来到一处地势平坦的山坳。温泉因在那里水流较缓,积成了一个浅潭,潭边绿草如茵,花团锦簇,淡淡的白雾缭绕,衬得此处犹如仙山宝境,让人怡然忘忧。
楚寒衣停下脚步,道:“就在这里休息吧。”腰伤痛得要命,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无忧看了看他死白的脸色,知道他是再也挺不下去了,干脆直接把他扶到潭边,让他先行浸浴疗伤,自己则返回上游,寻找些野果作为食物。她在花林中足足晃了一个多时辰,觉得楚寒衣应该差不多从水里出来了,这才抱着采来的山果回到小潭。
楚寒衣果然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了岸边,在温泉中浸过后,他的脸上不再是一片惨白,两颊浮现几分血色,精神也大大的好转。
无忧见他如此,心中喜悦,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神情。她将野果往他面前一摊,道:“我只找到这些,你勉强充饥一下吧。”
楚寒衣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来,坐在我身边。”她有些局促的坐下,突然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是什么?”她伸手想摸。“别碰!”他低声阻止。两手都被他牢牢握住,她只好探身去看水面上的倒影,一看之下,微微怔住了。水面如镜,镜中的人儿黑云般的鬓边,颤巍巍插着一朵雪色的花朵,给原本清灵的绝色更添一抹艳媚。
她抬起头来,有些羞赧的看着为她簪花的人。她从没在意过容貌,也从不做任何妆扮,向来素面朝天。她知道自己貌美,因为她常在男子眼中看到痴迷的神情,可是那种眼神只让她觉得厌恶。为什么,楚寒衣清澈眸中的赞叹,却让她的心中悄然泛起一丝喜悦呢?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看着她玉色的颊上染上朝霞般的红晕,终于忍不住漾开了笑意。无忧心中猛然一震,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只是一个微笑罢了,竟然可以让她受到这般的震撼。这一笑,好象旭日消融了霜雪,和风吹绿了春草,让他俊逸却孤傲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了。
两人就这样痴痴的对视着,弥漫着芳香的水气淡淡的环绕着他们,其中隐隐荡漾着一种莫名的情愫。这一刻,什么穆王府鹰堂的追兵,什么逍遥王的任务,都离他们远去了。两个人的心中不约而同的浮现相同的想法: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让这宁静的一刻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