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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陈通脚上穿着我的黑色胶靴,身上还是那晚摔落时的衣服,血和泥水,还在不停地滴滴沥沥,一直来到我的床边。
      我忽然闻到一股腥脓霉烂的恶臭,在空气中扩散。
      被褥下,我的手里还握着刀,随时准备跳起来扑上去。
      可是,迟迟都不觉动静。
      忽然的,一声隐隐的叹息传来。我的心一紧,等了等,小心翼翼地眯开一条缝。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一具佝偻的男人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后背整片是湿透的。
      视线向上,在他后脑勺,黏糊成团的发丛中央,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垒球一般大的窟窿,一些绛红色的痕渍,犹如一条条蚯蚓,从那个窟窿里往下,一条条钻进他的后脖颈。
      然后那背影一动不动的,似有似无的,又发出了一声幽长的叹息。
      我浑身,像跌进冰窖里,不受控地猛一颤。
      他的脖子,开始缓缓向后扭转。
      我仿佛还能听闻某种关节的卡动,我就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弹簧,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惊恐地瞪大双眼,擒着刀,正冲着床尾。
      然而,昏暗中,我面前,根本什么人也没有。
      我在做梦吗。
      下一刻,我突然注意到,床尾边沿上有一处凹陷,那是有人坐过的痕迹,现在,床垫的凹陷正在迅速复原。
      说明这个人刚刚站起来不久。
      而我没有听见任何离开的声音,门窗此刻都关闭着,无论是谁,他肯定还没离开这栋屋子,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离开。
      我心跳加速,一翻下床,脱口喊:“滚出来!我他妈知道你在!”
      没回应。
      我的脚踢到一双黑色肮脏的胶靴,就摆在床边,仿佛它一直就是摆在那里的,我恶心得要吐了,一想到这个人在我熟睡时坐在我床边这么久。
      以至这霎那间,我完全就疯了,赤脚在地上奔走,愤怒地撞开每一扇房门,搜寻那个人的身影,刀刃到处明晃晃地摇动,它准备着,对准任何冲出来的目标,一刀捅进去,拔出来,再捅进去,直到放干他的血。
      我要杀了陈通,我很肯定,这次我要杀了陈通,因为很明显这个世界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是他先这样想的。
      我的家里乱作一团,抽屉和杂物散落一地,像整个家倒着底朝天翻过一遍。
      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只有那扇门还关着——厕所。
      我站在走道的这一头,眯起眼,厕所的门缝底,依稀漏出一条光。
      陈通,你跑不了了。
      我一步一步,迈入狭窄的走道,肌肉绷紧,刀尖端平。
      我自己的手在视野前,慢慢探出去,抓住门把。摄人心魄的“喀嚓”一声,门开了,居然没从内反锁。
      立刻,不假思索,我上去就是一脚,门背撞墙的巨响,眼前豁然一亮。厕所里灯开着,无比亮堂,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我一下就懵了,厕所就那么点大,压根没人藏在里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蓦地转过身,刀尖冲外,陈通还在,他还在屋里,就躲在某个地方,这个狡诈的混蛋。
      这回我不出声了,光着脚,每一步,都放轻,我看见自己手背青筋都暴起来。我知道假如我能安全走回客厅,那么胜算恐怕就有了。
      客厅有一部座机电话,如果陈通没有割断它。
      我经过房间门口,雨夜的光打在脸上,那光冷得人一寒颤,今晚雨好大,好像有无数人在叩击着窗玻璃。
      回到客厅,我的刀不敢放下,倒退着靠近桌旁,拿起电话。听筒中传来嘟嘟响声,如我所料,陈通失算了,他不会想到,我还有这一手。
      我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迅速拨下了,那个号码。
      那是我唯一还记得的,我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这样一所封闭的屋内,我与陈通互为猎物。在电话接通前几秒,我激动到两排牙齿都在打战。
      然后,电话通了,紧接着,那个熟悉的铃声,在这间屋子里,响了起来。
      我的手机在哪,它在那口深井里,它如今就在陈通身上,在这间屋子里。
      我感受到胸口狂跳的起伏。
      铃声持续不停,我万分小心地,搁下听筒,寻觅声音的来源。
      我发现它离我很近,非常近,绝对不超出这个客厅,然而又好像很远,好像和我之间,隔着某种东西,那东西有可能是桌子,也有可能是床。
      我慢慢蹲下来,查看了空荡荡的桌底,然后来到床前,持着刀,从床垫上一刀刀猛扎下去。
      陈通也不在那里。
      铃声还是没有停,这期间,一直不停,闷闷的,像是很耐心,又很焦急的引我过去。
      我仔细聆听,走到了另一堵墙边,挂着时钟和日历。
      我贴着耳朵,摸索着,其实不用摸索,因为这面墙边,根本不存在任何能够藏身的地方,除非陈通,藏在墙里。
      可是,陈通真的藏在墙里。
      当我的耳朵贴近墙壁,那铃声随即变大了。我跟随它,便离声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确定了它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视线平行处,我和我女朋友笑得一脸灿烂,这张合影,夹在挂历上,落了灰,像蒙着一层纱。
      看到那张脸,我就厌恶,我怎么还没把照片扔了。
      我用刀尖挑起挂历,侧过脸,发现在挂历背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那种洞,类似你用手动钻头钻出来的,不规则,也不是很大。
      但是,它透出光来。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洞,和隔壁人家是通的,手机铃声,正清晰无误地传过来。
      难道陈通不在这里,而是在隔壁。
      我转头一把挂断了电话,就在那一刻,手机铃声戛然而止。这验证了我的猜想。
      这是一栋很老的公寓,它的墙面上存在任何斑驳、裂缝、钉孔,都不足为奇,不是吗,谁会去在意呢,然而这个明显是刻意钻凿出的小洞,恰巧被掩盖在挂历之后。
      我觉得,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性本能的窥视欲,我的眼珠,几乎就无意识地,朝那个小孔凑了上去。
      于是,透过这样一个小孔,在这一堵薄墙之后,我看见了有生以来,最匪夷所思的,最不可思议的情景。
      我看见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只时钟,时钟正滴答作响,时钟下挂着一张挂历,挂历上夹着一张照片,照片灰蒙蒙,但能辨认出,那是一张两个人的合影。
      毫不夸张的说,看清的那一刻,我两条腿一下就瘫了,整个人险些跌坐下去,那种惊愕,大概一切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感受。
      一模一样的时钟,一模一样的挂历,日期停在两个月前,就跟我的一样,连悬挂的位置,也同我家丝毫不差。
      哪怕,这些仅仅是一场骇人的巧合,可是,毫无疑问,挂历上那张合影照片,是我和我女朋友。
      隔壁人家里,挂着我和我女朋友的照片。
      我以为我在做梦,脑子断路,就好像突然之间,我的眼前透过一面镜子,折射出了无尽的尽头。
      是陈通。
      我以最快的时间反应过来,一直以来,住在我隔壁的,是陈通。
      在我印象中,我从没见过隔壁这位邻居,只有那家信箱的广告单,总是及时清掉,才显出有人住的样子。墙上这个孔,要是想在不被留意的情况下打通,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怪不得,陈通永远能够洞悉我的一切,肆意翻我的垃圾,随时模仿我的言行穿着。
      他其实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偷窥我的生活,而我竟蠢得这么久以来,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愤怒地夺门而出,光着脚,因为冲得太猛,一下撞上走廊护栏,雨下得大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噪声。
      我是401,我的隔壁是402,我开始暴躁地狂敲402的房门,雨声完全把敲门声盖住了,至少在我耳里,只有像指甲刮墙那种嘈杂的雨声。
      突然之间,我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我看见402房门上的猫眼,猫眼没有了,只有一个洞。
      我转过头,门对面的走廊上,放着一只垃圾袋,我看见垃圾袋里有废纸,还有条皱成一团的带血的毛巾。
      我的脚下踩着洒了一地的汤汁,稠腻冰凉。
      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手好像正按照它自己的意志,向下移,慢慢握住了门把。
      “咔嚓”一声,门就轻而易举的,开了。
      推开门,将门一直推到最大,大门敞开,日光灯亮着,照得里面的一切一片恍惚,这里和那里,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后我走进去,熟悉的地砖,床,书桌上的座机,这面墙上挂着一只钟,日历,日历上夹着我和我女朋友的照片。
      门已经关上了,可是我还是听到那种嘈杂的雨声,它变得不像是水声了,像是某种杂乱无章的电波讯号。我使劲拍自己的耳朵,没有停止,我知道周围一切都很静谧,只有我例外,我开始想,今晚是不是真的有下雨。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门上的猫眼是我亲手卸的,我不可能不认得,门口的垃圾袋是我放的,如果一个人想窥视另一个人的家,他会在挂历的后面凿一个洞,而并非凿一个洞到挂历的背面——我望着床靠上方的位置,那面墙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裸露的钉孔。
      我的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一个女孩儿在吵,她一边推打你,一边在喊:“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疑神疑鬼了!什么叫‘总感觉有人盯着’,是你精神有问题!趁早去看病吧!”
      后来她就拉着行李箱离开了。
      如果我看见一个男的坐在床边盯着我们的合影,痛苦地弓着的背影,那么我又是谁呢。
      我开始迷茫起来,陈通,我是谁呢。
      我向后退,退到床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它在床边响起来,我僵硬地跪下去,趴在地砖上,床底,手机正那儿,一闪一闪,闪个不停。
      我伸长手臂,抓到了手机,此时此刻,借着屏幕的光线,我看到除此之外,床下还有两个包裹,一只是塑料袋,另一只,是肮脏的背包。
      一只装着那晚我淋湿的衣物,另一只关于是我,还是陈通。
      它们本来应该已经消失了,是陈通偷走了它们,可是这里没有陈通,陈通在哪里呢。
      我已经不记得躺在井底的那个人是谁了。
      手机仍没有停,它一直在我手里。于是我按下通话键,对上耳朵,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
      “喂?陈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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