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白首不相离 ...
-
迟了未到的约定。
「白首不相离」
希瑟尔合上书站起来,抚平过膝白裙上的皱褶,走到窗前。春天嫩黄浅绿一大片一大片地铺满了视野,层层树木之后是蓝色的海。早春的阳光不是金色,根本就辨别不出。
尽管学习了很久的古文字,可书上横平竖直,稳重温和而又在一提一勾间锋芒毕露的汉字组合在一起,用过去的文法连接之后,也不是那么好懂。也许,她还小,不明白更深的含义。
“希瑟尔。”银发的男人推开书房厚重的门,向窗前的女孩伸出一只手。看不清的光在她金棕色的长卷发上聚出一圈毛茸茸的边。红色纤长,有着黑色尖端的耳朵在晨风中轻轻颤动,“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儿子。”
门在身后关上,男人温柔地将希瑟尔的小手握在手中。
白色的钩花凉鞋和军靴踏在缠满花藤的回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希瑟尔没有见过海内瑞拉-斯卡夫将军的妻子——也就是沃尔-斯卡夫的母亲。她只知道沃尔和他父亲很像,想得看不出一点外人的模样。
也许他是海内瑞拉,也许不是。
希瑟尔坐在秋千上,白棉布的裙子随着微风飘起。暮春疲软的光带了点初夏的热情,落在肌肤上有柔软的错觉。
“希瑟尔,你在想什么?”小时候的沃尔-斯卡夫白白软软,稍长的银色头发乖顺地匍匐着,浅紫色的眼睛很亮。希瑟尔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温柔的微笑绽开:“在想我弟弟。”脱口而出,才发现并非原先想到的说辞。沃尔忽然笑起来:“那我们去找他。”
希瑟尔诧异地看他,却在迷蒙的光里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笑,温柔的近乎虚假。
「波尼塔」计划的负责人是海内瑞拉-斯卡夫的分家姐姐,辛德瑞拉-斯卡夫。希瑟尔便是这个计划的产物,但是她被打上了“失败品”的标签——这和她弟弟不同。
希瑟尔宁愿一辈子不要回到研发中心来,尽管她曾强迫自己把这里当成“家”。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散发着刺眼的白光,冰冷的金属器具使人从骨头里颤抖。在地下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因为面目狰狞的怪物在嘶吼,男孩和女孩们用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哭泣叫喊。墙上有大片的血迹,肉泥和翻开的指甲也粘在上面。
希瑟尔一度以为自己也会在极度绝望之后死去,即使她才是最成功的那个一。但她的痛觉过于敏感,并且她本人更不想表现的优秀而惹来麻烦。由于她的低调——低调到不会使用那双长耳的能力——她就成了一个失败品。
她的又一个搭档死后,分来了一个新人——斯埃特-H-伯雷克,第二期第318号实验体,她后来的弟弟——据说是唯一的成功品。他们对他进行严格的测试,他却努力护着她一次次全身而退。
直到后来海内瑞拉将她带走,斯埃特说,姐姐,再见。
希瑟尔还是咽下了那句“要活着”。她很迷茫,不知死亡是解脱还是更沉重的悲哀。
也许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一样的。
希瑟尔坐在铺了白色床单的床铺上看着沃尔和斯埃特聊天,好像她是一个局外人,而是他来探望他。
探视并没有持续太久,辛德瑞拉-斯卡夫便来赶走了他们。银发女人穿着和冰冷白墙毫不相称的华贵礼服,缀了毛边的折扇点在削薄的唇边。希瑟尔顶着她冷淡讥诮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斯埃特。
希瑟尔看见他动了动嘴唇,口型和沃尔的声音叠在一起。
“我会杀了她。”
根特城的花树在春天会绽开一团团浅色的云霞。细小幼嫩的花瓣落下,轻柔的像是幻觉。花开开到荼蘼枯了一地,夏天就来了。
希瑟尔依旧是白裙,穿着漂亮的钩花凉鞋。自从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斯埃特了。沃尔已经高过他,越来越像曾经的海内瑞拉。
游廊上挂满了绿色的藤萝,希瑟尔看见并排坐在扶手上的海内瑞拉和另一个黑发的男人——「皇都」根特的大将军,赫米特-塞缪尔,一个笑起来很阳光的人。他幼稚地请求希瑟尔允许他触摸那双长耳朵。
半个月之后,海内瑞拉告诉她「波尼塔」计划被塞缪尔将军叫停,她曾呆过的那个实验基地被拆除,辛德瑞拉也被软禁了一段时间。
“虽然他是军方的人,不过皇女大人给了他很大的权利,不然他凭什么和斯卡夫家叫板。”海内瑞拉接着希瑟尔的下巴,她下颌骨的形状正巧和手指虚握的曲度相符,“不过…”
“有实验体不见了。”希瑟尔微微抬头,想要避开海内瑞拉手上若有若无的摩擦。
“好女孩。”海内瑞拉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他站起来走到书桌旁,看见白纸上浓黑的字迹,还是当年的「白首不相离」,“……我们家的人都是白头发呢。呵,有时候分离是必然的,我的好姑娘。”
希瑟尔想要纠正他的错误,但最后还是沉默了。
斯卡夫庄园也种了许多会开花的树,细小的花朵挤作一团,体味着从未有人知晓的、带着清香的温柔。
沃尔选择了弹药师这个职业,希瑟尔也一样。同他们一起学习的是塞缪尔将军的长子,弗洛斯-塞缪尔。他像将军一样有一双墨紫的瞳,却是银白的发色,笑容里总藏着难以名状的暧昧。
弗洛斯有个弟弟,叫艾利尔路塞缪尔的,黑发黑眼,长相酷似他们的母亲,然而总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和希瑟尔印象中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女人差了好远。
希瑟尔喜欢和艾利尔路聊天,他也会笑,然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无表情,就像斯埃特。
“你在想一个人吗,希瑟尔姐姐。”他说。
时间揭开了未来又涂黑过去。
某个春天的夜晚,窗外奇妙的光将浅色的居室映成了橘黄,希瑟尔坐起来,看见月下淡蓝的花树遮掩了后面的火光。
紫发的少年手握长刀站在院中,看见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希瑟尔心中一晃,想起半年前,辛德瑞拉的主实验基地被毁,无人生还,而那女人正巧在本家躲过一劫……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再离开过本家。
希瑟尔冲过花瓣零落的庭院,将少年依然单薄的身躯拥进怀里。眼角烫得像要裂开,却没有足够的眼泪让它冷却。
“姐姐,走吧。”斯埃特轻轻拉开她的手,“没有太多时间。”
他无神的目光越过她的身躯停在遥远的某一点上,希瑟尔在他眼里看见了熟悉的影子,那是沃尔-斯卡夫,他提着银发女人的头颅跑来,身后是蔓延的火光。
沃尔松开手,辛德瑞拉的头颅磕向大地,樱花色的嘴唇摔破,溅出殷红的液体。
“……交易完成。”
两个少年拳头相抵,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转瞬即逝。
沃尔扣住希瑟尔的手腕,向庄园外跑去。树影,落英,火焰一并向后掠去,仿佛他们是在奔向新生的黎明。
希瑟尔回头,斯埃特还在那里。他背对着他们,手中长刀变形砸碎了那颗头颅。
下雨了,火焰在早春的细雨里燃烧,像是鲜艳而诡异的油彩,渐渐抹去了一切。
沃尔带着希瑟尔来到了「雾都」黑兹,无法地带最大的城市,「卡勒特尔」的总部。
这里是黑白灰的世界,空气湿冷,压抑又放纵,灰色的雾气里混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希瑟尔想起皇都的花树,撒满阳光的书桌,绿藤缠绕的回廊,还有海上列车窗外湛蓝的海,金色的光,飞翔的海鸟。
想起帮他们出逃的弗洛斯-塞缪尔,那男人逆光站在站台上,笑容依旧暧昧不清。
希瑟尔猜想这又是一个所谓的交易,比如说他们互相约定交换「皇都」和「卡勒特尔」的情报。
“那你和斯埃特、和弗洛斯又约定了什么呢?”她伸出手捋了捋头发,勾起嘴角悠然一笑。
“给你自由。”沃尔留给她一个侧脸,浅紫色的眼睛折出希望的光。
银发的男人和「卡勒特尔」的军官们谈笑风生,镇定自然潇洒蹁跹的像极了曾经的海内瑞拉。而那个人在大火之前就不见了踪影,之后也无人提起。
阿登高地沦陷。
吉赛尔博士带回来一个近乎死去的漫游枪手。他是被从海里捞上来的。身上还是湿的,伤口已经不在流血了。吉赛尔的脸孔兴奋的扭曲了,和男枪手煞白、露出痛苦神色但依旧英俊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凯丽……”希瑟尔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他不断地叫着这个名字。
“呐,姐姐。那个是「正义」卡图哦。”月白长发的青年笑嘻嘻地走过来,“他肯定和「淑女」凯丽有那么点事…呵,幸好没找到凯丽,不然吉赛尔那疯子高兴死了我可不好交代~”
“哦?真是可惜。”希瑟尔向他身后扫了一眼,“特兰斯凯,你弟弟呢?他要的书在我这。”
“呵呵~姐姐留守黑兹还记得帮我老弟找书,辛苦了。不过他落海了,尸体还没找到呢~”特兰斯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随后搭上希瑟尔的肩,“对了,姐姐,今天晚上没事的话要不要和我……算啦,生活还很美好。”他突然拿开手,哼着歌走了。
希瑟尔回头,沃尔正向这边走来。
“我们……去走走吧。”他说。
沃尔想找到天空之城的入口。
天空之城,那是穿越天空之海,垂于天地的高塔,连接另一世界的通路。
那是一个梦,逃开令人窒息和绝望的现实的梦,一个美好的幻想乡。
“为什么要逃呢?”希瑟尔面向大海,海风掀起了她金棕色的长发。
无法地带的海看起来更阔大,也更冰冷。夜里的圆月是惨白的,悬在黑幕上,黑沉的海水借着微弱的光泛出银鳞。
“你自由吗?希瑟尔。”沃尔看着海,浅紫色的眼眸在黑暗里折出亮光,“他们又要开战了。”
“阻止战争或是瓦解它们,都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流下来,“我很累。我想给你自由。”
希瑟尔把他揽进怀里,眼泪很快沾湿了她肩上的衣料,一点一点渗到胸前。
夜风使体温灼人,眼泪冰冷,带走了心上的温度。
“希瑟尔。希瑟尔。希瑟尔。”他像小时候一样,念她的名字,表意不清。
“我……在这个世界给不了你自由。”
他手上用力,将她推出悬崖。
风在耳边呼啸,希瑟尔看见自己金棕色的长发在空中飘开,月华给它们打上了幽冷的光。
蓦然想起海内瑞拉说——我们家的人都是白头发。
“……白首不相离。”
天空和海水都是黑色的,银浪像是等待鲜肉的刀锋。
在黑暗的海中,冰冷侵蚀四肢百骸,神智渐渐模糊。
自由是得不到的……
我想要的…
又给不了。
如果我们早些约定……
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