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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   此役将倭寇的势力连根拔起,赢得十分漂亮,雨化田估摸着至少有三十年的安稳太平日子。皇帝也不急着回京,他难得从京城跑出来一次,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玩个够本绝不罢休,一路从无锡闹到苏州,早上平江路听小曲儿,晚上七里山塘看花灯,第二天还吵着要爬虎丘,兴致来了,再时不时做几首歪诗,让马进良用剑刻在石壁上,供后人瞻仰。
      虎丘的剑池旁边有一块硕大无朋的岩石,光滑平整,摆得下百十张桌子,因此得名“千人坐”。如今正值初夏,暖风和煦,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赛曲会,十里八乡的草台班子,连同苏州城里戏园子的伶人都聚到这“千人坐”上,一争高低。每家班子跟前都放着个花篮,若是唱得好,列为看官便折一枝梨花丢到篮子里,得花最多者,即是今年的梨园皇帝,身价百倍,受万千人的追捧。皇帝最喜欢这个调调,几乎就要现组一个戏班,亲自上场。他们来得晚了,桥上树上都挤满了人,什么都看不清楚,雨化田抓着皇帝的胳膊一带,轻轻巧巧落在一旁“二仙亭”的顶上,马进良和赵怀安不喜欢听戏,便找了个茶寮,一边喝着憨憨泉泡的茶,一边聊天。倒是风里刀因为抱着个小孩,人人见了他就让,教他占了个好位置,还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不一会,就有个穿七品官服的人站起来,手里提着一面锣,他敲一下,四周便逐渐安静了,皇帝认得,这是苏州新上任不久的县令,算个不大不小的才子,他仔细一瞅,第一排坐的全是邻近各县的大老爷,都巴望着自个儿地面的戏班子能抢个头彩。这锣一响,赛曲会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登场的是去年的梨园皇帝,专工小生,扮相干净清爽,声音明晰敞亮,张口就来了段《琵琶记》,博得满场叫好,梨花扔的跟下雪似的,转眼就攒了一堆,篮子都装不下了。皇帝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油纸包的花生米猪耳朵,脱了外衣垫在瓦上,又从腰间解下一瓶黄酒,筷子也不用,拿手抓着就吧唧吧唧地吃了,他听一句戏,下一口酒,看模样比宫里还惬意。
      “柔中带刚,软中带硬,难得难得……”
      雨化田自幼同他一起看戏学戏,也是个大行家。“这后生,想是先学的旦角打底子,再转学的小生,才能这样圆润流利,却不落窠臼。”
      “化田,你是在说戏?”
      “难道你不是?”
      “朕……我说的是这猪耳朵。”
      雨化田两个眼珠子从左挪到右,见马进良赵怀安离得尚远,风里刀正看得出神,便伸手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叉猪耳朵吃。“不错,有点贵妃娘娘的味道。”
      皇帝一拍大腿:“我可算是遇到识货的了,我做给贵妃宫中的旧人吃,他们都说不像。”
      雨化田又叉了一块细细品尝,道:“像贵妃还在含凉院时候做的,他们那时没这个福气,当然吃不出来。”
      “贵妃一走,都快一年了……”皇帝突然停了手,听新上台的一个姑娘羞羞答答唱:“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他一抖手腕,就去撩雨化田的头发,口里哼哼道:“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折宝钗。”雨化田心领神会,牵了牵他铺在地上的衣服:“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正好接上那姑娘颤颤巍巍的一句“今宵勾却相思债”。
      “还是嫩了点。”皇帝随口点评,“要是贵妃在,这句还能再耍个高腔不喘气儿。”
      雨化田丢下簪子,探出两根长指头开始剥花生米吃:“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咱们打小的念想,你很快就能看见……”雨化田刚认识朱见深的时候,他已经从太子被废为沂王好几年了,终日呆在含凉院中,和他的掌衣万贞儿放风筝,斗蛐蛐儿,每天早上去拜见一次他的倒霉爹爹太上皇。时值当今皇上病重,太上皇很有复辟的希望,东厂厂公曹少钦就派了自己的干儿子去跟沂王套近乎,想着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好说话。彼时的雨化田除了随身衣物,只带了本叫《三宝太监下西洋演义》的画书。
      两个孩子就坐在院里的海棠花下读书,看到精彩处,将书一扔,绕着花园走了半圈,硬邦邦一个亮相,一个道:“吾乃三宝太监,汝是何人?”捉起案头的茶壶盖当令牌。另一个哈哈大笑,摇头晃脑,抢过万贞儿的笤帚别再腰间,充作尚方宝剑:“爱卿你来得正好,速速与朕讲一讲西洋的见闻!”
      皇帝见他三两下剥好了一堆花生米,放在手掌心上,喜滋滋就去拈,没想到雨化田一仰脖便全吞下了肚,他讪讪缩回了手,道:“你这可算得了大自由……当初要不是刘大夏拦着,还烧了航海图,十年前我就走了!”他觉得再没有比自己更窝囊的皇帝了,好容易登了帝位,还有个兵部尚书刘大夏钳制,熬到刘大夏死了,户部又推说没钱,等挖出西夏黄金凑够了钱,海上又开始闹倭寇,待灭了倭寇什么都布置妥当,这好事还轮不到自个儿头上。雨化田见他面色不善,再剥了几粒花生米递过来,被他一推手全砸地上了。“吃什么吃,饿死算完!贵妃走了,你也要走,你们都撇下我,以后还有谁能陪我玩!”
      “皇上你看我干孙子行不行?”
      “谁稀罕那丑猴子!”
      这小孩儿像是知道有人在骂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得风里刀忙不迭去哄。他这一哭还惊得台上正拿大顶的孙猴子一个趔趄摔下来,痛得龇牙咧嘴,他师傅从幕后钻出来拧着耳朵就把他提溜回去,当场一顿板子抽得嗷嗷叫。但这份热闹都没能让皇帝笑一笑,他是真生气了。
      雨化田心中容得下的人有数,皇帝算是其中一个,虽然亲密无间,却并不是不可或缺。开始时他们互相搀扶着走,现在是一个背着另一个。“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雨化田又剥了一巴掌花生米,一粒一粒喂给皇帝,“我在前面给你冲锋陷阵,你在后面给我坐稳中军,来,张嘴,咱们就像永乐皇帝和三宝太监一样,做一世的……”他一时想不出一个适合的词,能一举概括他们现有的全部关系。
      皇帝含了一嘴巴花生,竹筒爆豆子似的嚼得嘎嘣脆响。“三宝太监送了永乐皇帝麒麟,我也要。”
      “行,我给你多带几只,让你看母麒麟生小麒麟。”
      “永乐皇帝还有万国来朝,我也要。”
      “等你明年生辰,我保准有一万零一个国家来给你贺寿,你数着,要少了一个,就下旨砍我的头。”
      “永乐皇帝有全身乌漆发亮的黑美人儿,我也要。”
      “我给你带三百六十六个,闰年都能天天换。”雨化田剥完花生,拍掉手上身上的壳壳屑屑,“还有什么,一并说完了。”
      皇帝腰一松在房顶上躺成了个“大”字。“我要发疯。”
      雨化田没听清:“你说什么?”
      那人一双眼睛闪着光,像一颗小石子投进雨化田的瞳孔里,夸嚓一声。“我要发疯!我要登高一唱!”皇帝突然喊了一句,然后就真疯了似的一骨碌爬起来,雨化田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拉,竟没拉住。只见皇帝嗖的落到戏台中间,腰带子一翻,在苏州县令面前一掠而过,那县令脸色骤变,举手撞飞了半盅好茶。
      台上正在唱杨门女将,皇帝一把夺过佘太君的龙头拐杖,转身抡了几个大圆圈,赶得大姑娘小媳妇们东躲西藏,衣裙散乱。这个戏班子在苏州城里是排的上号的一霸,一看有人砸场子,十几个勒着头抹着脸的武生从后台鱼贯而出,人人手里都提刀拿枪,班主挽着袖子双眉一立,吊梢三角眼中火光四溅。
      县大老爷见势不妙,连忙过来捂火:“诸公,这位是京里礼部仪制司的郎中……黄大人,特来为明年圣上的千秋万寿节挑人进宫侍奉。”
      好机变!皇帝暗中夸赞,做个七品县令实在太委屈了,改天封你个礼部侍郎,派你出使鞑靼去或者日本去。
      “京城来的又如何?”那班主却不买这个帐,“只要是站在了这戏台上,就算天王老子,也得守咱梨园的规矩!”
      “嘿,有趣儿。”皇帝端着龙头拐杖当丈八蛇矛使,“什么规矩?你划下道道儿来。”
      班主道:“咱们真刀真枪打一场擂台,要是老子输了,从此不进戏园子,要是大人输了,哼哼,就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再诚心诚意给老子赔礼道歉!”
      风里刀那儿子刚嚷着肚子饿,他带去买了点吃的,回来就遇上这一出,惊得目瞪口呆,忙回头撅着屁股找雨化田,见他还坐在二仙亭顶上叉猪耳朵就黄酒,那边皇帝已经飞起一脚踢在班主的大腚上,踹了他个嘴啃泥。“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称老子。”皇帝将那龙头拐杖一掷,正好插在班主的两腿之间,“就凭你那半吊子功夫,也配争什么梨园皇帝,呸!”他撩起下摆掖在衣带里,将头发全都挽到顶心,抓过条红布束结实了,对吓呆了的琴师道:“你看什么看,《新水令》会不会?”
      “会,会……”
      “那还不与我奏起来!”
      当啷理当理当丁零当啷……
      台下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有戏看,管他演的是誰,他们就乐呵起来,使劲拍巴掌。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雨化田边喝酒边笑:“嗬,林冲夜奔,好大的委屈,活活被我逼死了。”
      “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皇帝一抹脸,苏州就变成了沧州,黑夜就颠倒了白昼,四月梨花也化作了腊月飞雪,只有那二仙亭还在原地,上头坐着个雨化田。他嘴里唱的是凉夜迢迢,心里想的却是春雨遥遥。再仔细一瞧,连二仙亭也不见了,眼前分明是含凉院,满树海棠开得正俏。“化田,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呀?”
      “我看见三宝太监的桅杆顶了!”
      “带上我吧!咱们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皇帝凌空翻了三个跟头,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咬牙攒眉一亮相,博得满堂喝彩。他看那人兀自岿然不动,耳畔却有草木抽丝拔节的声音从墙角里、瓦缝中、窗台底悄然渗出,阶上青草转眼成林,海棠花枝长成了参天大树。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只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和喘息,肩扛着缨枪,身披着戎装,从天而降的锣鼓梆梆梆梆,琴弦中迸出海潮的呼啸,起起落落,一响就是三十年。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哎呀呀我的刀呢!”皇帝一摸怀中,竟是什么也没有,这可怎生是好,没有刀,如何斩开这一殿荒草,如何劈散这一湾波涛。“行一步哎呀哭……哭哭哭哭哭号啕,化田呀你可曾看见了我的雪刃刀?”
      皇帝突然停下来,失魂落魄地唱道:“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又听得,听得……”他身边围绕着千千万万的人,但这千千万万的人都与他毫无关系,这世上最小是戏台,最大是人海,他两个都占全了。“又听得,听得……化田呀化田,你再不拉我一把,我就要淹死在里头了。”
      “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雨化田振衣而起,落在皇帝身旁,共他这一夜狂奔,“又忘词儿了吧。”台上头一遭有了两个林冲,但他们举手投足,神情唱念都恍若出自一人之口。
      世上总有些人,教人一看便觉出,他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即使这辈子不相识,下辈子也会终会遇见。风里刀想,他们两个真是幸运,能共度那十余年光阴,不必从前朝书页中翻找往日遗迹,也不必自说书人口里回忆只言片语。他突然就觉得寂寞的很,不知要到哪一天,哪一年,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比千钧更沉重,比流水还易逝,他的名字叫做知己。很久都没掉过眼泪的风里刀,只听他们合唱的这一句,就搂着儿子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却被排山倒海的喝彩掩盖,那小孩儿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糕饼,忽然转头,用一副天真迷茫的神气看着他道:“爹爹,下雨了么?”
      “一宵儿奔走荒郊”,他们一个直冲云霄,“残性命挣出一条”,一个低回缭绕,携手“把那奸臣扫”。这一扫更是一搔,正好挠到苏州老百姓的痒痒肉上,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梨花扔了皇帝和雨化田一头一身,风里刀把巴掌都拍痛了,抬眼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赵怀安和马进良也挤在人群里鼓掌叫好,那看门狗还冲他挥了挥手。
      最后的结果公布,还是第一个登台的小生得花最多,雨化田他们成绩也不差,只少了三五朵,苏州县令还特意让这位京城来的黄大人,将写着“梨园皇帝”的牌匾亲手颁给那年轻人。当今天子和梨园皇帝,真奇妙,他想。
      在递过牌匾的这一刻,皇帝感到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只见那小生眸光一闪,似是冲着他微微一笑,他就觉得肚子突然一凉,把全身都热气都带出去了。
      雨化田抢上来一掌将那人劈开,他的动作落在皇帝眼里,变得很慢很慢,好像一瞬间看清楚了很多以前从来都没有看明白的事情。雨化田低头,见那牌匾的“皇”字上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皇帝迷迷糊糊听身后的风里刀叫道:“静渊,是你!”他捂着肚子,缓缓跌坐在地上,小声道:“化田,冻死朕了,你这千年红毛狐狸精,还不把皮扒下来给我做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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