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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华谷涵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听檀羽冲一开口讲到“龙井”两字,心里就是一沉。他在燕京住了一年半,冒充是蔡松年从前门生的儿子,连户部尚书自己都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谁料如今这位贝子爷拿一杯他家乡的茶,轻轻巧巧地就让他无话可说了。
      当此时,他心里知道再多矫饰也没什么用处,盯着面前这个雪衣狐裘、笑容恬淡的贵族青年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给激起了一股不认输的意气,暗道:想不到他除了一身好武功,还是个这么思虑周全、心思细密的人物,大是棘手,只是我也是有所为而来,不能就此败了给他。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向后一仰身,脸上那副如雪如冰的冷淡神气登时就一扫而空,大笑道:“怪道你什么都不要,非得向皇帝讨了我回家做什么伴读。你看出我会武艺,又是个江南出身的汉人,就怕我要对你们的天子不利吗?”
      檀羽冲也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眼中隐隐地竟有一丝戚色,良久才笑了说道:“……其实我也不是由这一杯茶上看出来的,文兄,你虽然说得一口幽、燕的官话,人也风流矫健,但是——你实在是全然不像这里的人的。”
      华谷涵一怔,他心里很想问一句“我如何就不像”,但是碍于自尊没有出口。他当然不知道,把檀羽冲一手带大的老师,同时也是于他有半个父亲情分的耶律玄元,就是燕京长大的,这个地方,可说和那人有着血脉里千丝万缕的联系,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但是这个贝子爷把他的底细看得透彻,倒让他心神都清明过来。他从江南来此,原本就是经历了一些变故,也颇多感伤自叹,但是如今面前出现了一个需要他全力应付的人,却让华谷涵本性中的刚强韧性,又抬起头来了。
      青年笑道:“像不像的,就是那样罢。实话告诉你,我是在南朝坐罪获刑,因此逃到这儿求个安身的,给你们皇帝做官,还是给你做门客,也没什么差别——你倒是个好心人,没直接叫了官兵抓我——是担心要连累蔡尚书吗?”
      他这么说着,人也不呆坐了,毫不客气地信手捡起一本架上的书,自顾自翻看起来,片刻眉头一皱,笑道:“这满本的文字不通……是什么东西啊?”
      檀羽冲对他极是纵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文卷,微笑着一手接了过来,道:“这是阿英写的策论,叔父专门送了来,让我给他批改的。”
      华谷涵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刚才所见,一页一页端正小楷的批注写得连篇累牍,不禁笑道:“他让你改,你倒是也改得认真——我的贝子爷,你真是傻透了。”
      檀羽冲给他说了一句傻,不禁微微一怔,垂下眼来看着华谷涵的面庞,只见那人一双瞳子光华灿然,满满的都是狡黠戏弄之意,他也不大在意,仍是柔和问道:“为什么?”
      那人手指一掸他拿着的一卷文章,漫声说道:“你的文字功夫再好,能好得过给你弟弟做老师的名儒大家么?你叔叔是看皇帝专门宠任于你,因此让你教教你弟弟‘揣摩上意’的功夫,你可是全然会错了意,怕是也要让他很头疼。”
      他这话不过是就事论事,然而檀羽冲听了,俊秀的脸庞忽然一阵苍白,良久才勉强笑道:“那可是我力所不及的了,眼下我还是白身,连官职都没有的。那一日和你相识,也是天子宴席上末座的陪客,‘宠任’两字,真是叫人惭愧。”
      华谷涵见他并不承认,心里惊讶之意一闪而过,却也没太过上心,只是想到:女真人毕竟还是粗疏直白,他生于大贵之家,连这些事都不懂。我朝官场中人的权谋之术,可比这厉害多了。便追了一句道:“天子的做派,是伪装给天下人的,向来做不得数。他是没有露出看重你的意思,可是内侍中那个独得宠信的梁珫,素日是左右丞相见了都要讨好的人,席间他亲自给你铺毡子,头低得恨不能贴到膝盖——这是怎么样,还用问么?反过来说,依我看,这一次完颜亮招待最勤的那位芮王完颜亨,恐怕不出一年半载的,就要掉脑袋了。”
      完颜亨是金国一代战神完颜宗弼、也就是南朝人称金兀术的名将之子,平素以勇冠三军且马术精绝为万千健儿所仰慕。只是为人粗直骄傲,平日在完颜亮面前的言谈举止,也是不大谦顺。华谷涵说他迟早要掉脑袋,檀羽冲忽然身子晃了一晃,一时连嘴唇上的血色也褪了,仿佛这话正说中了他的心病,青年只是愣在那里,许久才缓缓地道:“他要杀芮王?你怎知道?”
      见到他这样,华谷涵眼睛连闪了几闪,终于觉出不对来了。但是他也并不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那人脸上的神色,只见檀羽冲眼眸半阖,竟流露出一点哀然的神气,不禁心中暗道:他这般难过?是我话说得太直了么?这么想着,便一笑道:“我是给你当清客来的,你可没付给我师爷的俸禄,我不说了。”
      檀羽冲毕竟也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他自顾自地茫然了一会儿,便渐渐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转而说道:“对了,你在宋国……是犯了什么罪?”
      华谷涵低下头去看桌上的书,声音不大地说道:“咱们相识不深——若是我问你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没能做官,你会说吗?”
      他这么说着,伸手从檀羽冲的藏书中抽出一本,摊在面前——那是一本用契丹小字写成的东西,华谷涵不认识这种文字,只是他一眼看见满是汉家经典的书堆里有本契丹文卷,本能地觉得奇怪而已,果然檀羽冲见他注意这个,便伸出手,不着痕迹地从他面前把书合上了。这位青年贝子修长的五指就按在书上,对他微笑说道:
      “其实,我的这些心事,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只是——先请你在我家里,安安稳稳地当几天伴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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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燕京城又下起了雪,静夜之中,华谷涵躺在偏房的床榻上,竟是怎么也睡不着。黑暗里他借着月光,望着窗外茫茫的飞雪,觉得那雪花的飘落,也似乎有声音一样,一下一下,都敲打在他心上。
      ——济王府的金屋暖帐,对他这个孤身一个飘零北上、别有所求的汉家青年来说,实在是个需要步步警惕、时时小心的地方。更令他心下茫然的,则是本来盘算得好好的计划,给那个姓檀的贝子横插一手,一下子全都打乱,竟令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好了。
      因为,檀羽冲本来并没有错疑了他,华谷涵来到燕京,确实是抱着“刺杀金国皇帝”这个念头的。他三岁上就没了父亲,两年前获罪于朝廷,不仅亲交离散,母亲也忧闷成疾而过世,天大地大,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华谷涵是个性子坚忍刚毅、却又颇有些偏激狂狷的主儿,他想着人生既然已失意至此,与其在别人白眼下潦倒度日,还不如放浪一回,尽胆量把自己平生想做的,都着手一试——他想到旁人都说父亲是为了金宋之争,许多年前死在了金国,便卷一卷行囊,悄没声息地渡江北上,来了燕京。

      江南江北、金宋两个国家,经过长年累月的彼此敌对,相互之间恨意颇深,但也有一些汉族文人,迫于各种原因、不得不历仕两国,华谷涵便是混进了这样一个官员家里,装作是个以下棋写诗混饭吃的文人,才被那人推荐给完颜亮,想让他去翰林院担个陪皇帝玩乐的闲职的。
      在金国朝廷中,以女真族兄终弟及的传承习惯,有资格做九五之尊的人,比起宋朝的皇室可是多的太多,华谷涵心知,若是即位没几年的完颜亮暴毙而死,金国还未完全平息的夺位内乱肯定是一发不可收拾,那样一江之隔的宋国,自然可以安枕无忧。只不过完颜亮虽然是敌国君主,华谷涵也没恨他恨到见面便杀的地步,眼下在金国境内,那人一力推行弭平胡汉差异、尊崇汉学的政策,倒让他有些犹豫,拿不准是否当真要下手了。
      但是,就是在他初见檀羽冲的那天晚上,却又生出了一件事,给了华谷涵莫大的刺激,再次激起了他心底的杀意。

      那是元旦佳节,完颜亮设宴款待入宫朝贺的芮王完颜亨,檀羽冲在场,还有一干翰林,都是给召进宫的陪席。完颜亨和完颜亮都是出身于金太祖这一支,素日以武勇自负,海陵帝刚刚即位的时候,为了对付金世宗那一支的政敌,还曾经倚赖过他。那一日两人谈起冬日无花可赏,未免使这富丽堂皇的新都有些逊色,完颜亮便笑道:
      “北方花卉,以洛阳牡丹最为出名。来日朕南下看花,可要倚赖皇弟你作为前驱啊。”
      他这话意思暧昧不明,似有深意,完颜亨也不甚明白。但是洛阳、汴京都是南朝文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华谷涵听了,在席下猛然抬起头来,就朝着皇帝看了一眼。只见刚刚三十二岁、年富力强的皇帝眼眸微眯,上下打量着席下群臣,胸中的自得之色隐有流露。他心里一震,不禁冷笑暗道:他这话说了来,毕竟心中是已有南侵之意了!我不如看看这满朝臣子里,有多少是赞同他的?
      他这么想着,待要仔细窥探席上诸官员的神色,忽然人群之中,有人已是神光如电、瞬息间还了他一眼。
      那人自然是檀羽冲,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之厄,他终究还是落到托身济王府的地步了。华谷涵凭着心中一股意气,孤身北上的时候才十八岁,心里所抱的是“死且不惧无人能奈我何”的念头,但是到了眼下,他有了自觉必做之事,反而更加谨慎小心,不愿轻抛生死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青年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按他的习惯,即便是漂泊在外,也必定天亮便起,打点白日行程的。但是这一回,大概是精神很紧张了一阵子,又或者白天实在闹腾得累了,竟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被门外仆人们搬动家具的声音给惊醒的。
      他揉揉眼睛,披上袍子从窗户向外一张,只看见院子里齐齐整整地,放着七八件老梨木的家什,似乎都是准备往他的房里搬的。未几檀羽冲也从外边走了来,扶着窗子,含笑对他说道:
      “吵醒你了?这王府是新盖的,我的住处少有人来,更是冷清的很,仓促间家具都没齐备。我让下人从外头搬了几件过来,一会儿给你添在房里吧。”
      华谷涵见那人竟是给他准备的东西,一时语塞,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因为在他心里,可从没有什么安分长住的打算,但是这几日,这位檀贝子待他却又实在很好,初时他心情不佳,冷言冷语,那人竟也能由着他使性子,华谷涵心里,也不是全无感觉,只得绷着脸孔道:“多谢你了,不过房间这样,我已觉得很住得惯了。”
      檀羽冲垂目一笑,也不多和他争执,只是唤了华谷涵同去吃饭,便交由下人们打点他的住处。

      ——就这样白日一块儿读书弄乐、赏玩字画,晚上各自安歇,什么闲话也不多说的日子,大概过了十来天,直到龙兴节、也就是完颜亮生日前,忽然出了一件大事。皇帝自登基起就倚为心腹、荣宠已极的尚书右丞相萧裕谋反,被一纸诏令,逮捕下了大狱。有了这档子震惊朝野的案子,大家本道皇帝也没心思贺什么生辰了,结果那天晚上,檀羽冲却不知怎地给召进宫去,入夜未归。华谷涵心里觉得事情怪异,便没有睡下,只是熄了灯火,在房里静静等着他。

      这一等就到了深夜,天上银河如带,地下万籁俱寂,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凌乱,那个身穿白裘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疾走进来,进了书房,便见窗子里灯影一闪,似乎点燃了灯烛,许久便有隐隐约约的箫声传来,时断时续,那情形十分之怪异,令华谷涵看得连连皱眉,本有心由着他去,想到连日来檀羽冲待他的温柔周至,心里有些放不下,只得悄悄起身,冒着雪来到书房门口,伸手叩门,连连地道:“天很晚了,你有什么事情么?让我进去成不成?”
      他敲门,房中先是不应,隔了良久,忽然檀羽冲从里头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华谷涵吓了一跳,只见他手里还握着一管玉箫,满面的泪痕,屋子里炭气极重,地上放着个黄铜火盆,青烟袅袅,似乎烧了什么东西。
      青年看看地上,又看看面前不发一语的人,一时几乎背过气过去。华谷涵自小所学的,都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他过了奶娃娃的年纪,除了母亲病故之外,遇上天大的难事也都咬牙挨过,从没掉半点眼泪。此时见到这位檀家的公子,大半夜的,竟是在房里吹箫饮泣,兼烧东西,一时头都大了,半晌只是苦笑道:“我的贝子爷,你、你这是怎么了——好,你先让开门,让我进去看看成么?”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把檀羽冲往旁边拉了拉,进门往地下那个火盆里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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